闻又微今天不去公司,在图书馆的开放小圆桌跟周止安凑一处各干各的活儿。
她分享了同事热心开车送她去地铁站,而她不会开车门的故事。
“我没见过那个把手造型,跟同事也不是特熟,想搜索怎么打开他的车门,然后我发现,不知道他的车是什么车。还得是发达的网络,靠搜图找出了攻略。”
周止安撑着下巴看她,她说:“他们说到酒我不认识,茶我也是一知半解。有时候觉得应该参与一下话题融入更快,又很怕暴露我的无知。但其实比想象中有意思,像解锁了一个空白图鉴,展开了一个从前没进去的世界。好坏不论,至少挺新。”
“开始有很多需要够一够才能拿到的东西了,对不对?”周止安问。
“是酱“是这样”,非错字,互联网潮流用语,”闻又微道,“当你感觉自己只是一滴水的时候,意味着这个地方很宽阔,它是海洋。”
周止安眉毛一扬。
“不是我说的,带教老师说的,”闻又微道,“我们工友管这叫 PUA。”
周止安拳头抵着唇,无声笑起来。
“我啊,我觉得——宏观叙事上,是没有哪个地方应该这样加班,搞这种劳动强度。这不对。它会使得整个社会都……哎,说远了。具体到个人,这是我能够到的最好的可能性之一。我需要它。太和已经是一个很成熟的自有规则的体系,只有我去适应它的份儿,哼哼,至少在我刚进去的时候是这样。”
她在周止安认真的注视里忽有些心虚:“嗐,远呢。先得留下再说。”
周止安伸手去握她的手,对闻又微的新际遇他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他喜欢她骄傲张扬的样子,有时不愿看她被世界磋磨,可她还有一种逆流而上的生命力,最后往往会成长得超出任何人意料,那也很好。
“会顺利的,不要紧张。”
“嘿,我不紧张,”她带点笑意,半个身子凑过去,小声,“嗳,说在太和工作,一年经验抵三年,你这比我大的一岁不抵用。我很快就是你的小闻姐姐了。”
周止安眼里带些揶揄打量,很快变成纯然笑意:“好啊,小闻姐姐。”
闻又微感到脸都微麻,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诶诶,可以了。”
周止安没叫她得逞,一把将她手腕扣紧了:“那怎么行,小闻姐姐让我喊的。”
闻又微脚趾都在用力,紧张环顾周围,压低声音:“我们正在全世界最快乐的地方,别逼我揍你。”
“我错了,”他垂眸,又抬眼凝视闻又微,吐出几个字来缱绻得恼人,“小闻姐姐。”
闻又微另一只手一抖,险些把一杯咖啡呼在键盘上,周止安眼疾手快扶了一把,闻又微以口型说了一句“莎了泥”杀了你。非错字,一种潮流前线的互联网用语。。
她的屏幕还停留在租房信息搜索,闻又微想起自己来此确有正事——今天该把要看的房找好,可见有时恋爱和干活儿不可兼得,周止安实乃祸水。
父母推动她一把,闻又微也变了想法。打算实习工资全拿来租房,公司有饭补车补,额外花钱的地方很少,加上从前存下来的生活费,整租一间倒也可行。
放宽预算房子就好找了,看起来都更像样。
看房当天周止安陪着一起。
两人先被中介带着看了几间,过程中持续感受震撼。
说“安静不怕被打扰”的那个,荒得像聊斋外景地,闻又微推开窗,看到一只油光水滑的松鼠从窗外的密林掠过;说“精装修、家电齐全”的那个,白日里不开灯就是个小黑屋,闻又微问采光怎么解决,中介说这是藏风聚气的好格局,讲究的就是个不透。还有一间声称是一室一厅整租,进去了才知道,这是隔出来的,这间整租了没错,但隔壁那间不整,还得来共用卫生间,如果她介意,每月房租可以减两百。
闻又微跟周止安对视一眼,相顾无言,走出去之后她虚弱地把住周止安的胳膊:“我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不是傻逼,只是缺乏社会经验。”
周止安拍拍她:“没事,我不会嘲笑你。”
闻又微要流泪了,周止安继续道:“但我会记很久。”
闻又微:“莎了泥。”
周止安低低笑,看向闻又微时有些担忧:“走得动吗还?”
“还成。”她扭头向周止安,有意调戏,“你要背我呀?”
周止安似笑非笑:“抱着走都行,你可别只是说说而已。”
闻又微臊得慌,两步朝前快走:“多大人了,怎么不干点正经事说点正经话呢。”
俩正经人奔着最后那间房东直租去了,这是闻又微在公司内网扒拉到的房源。
从房东到房子都正常得像假的,闻又微感动得差点泪洒当场。
房东是太和的老同事,据说装修时准备当婚房用,结果赶上项目顺利,当年内就拿了一笔巨额年终,买了更大的。这间没舍得卖,索性打包一起装修了对外租。
闻又微看他朋友圈,关注内容已经从行业动态转向周易和炼金术,精神状态云山雾罩,透露出一种吃饱了之后的独特缥缈。
她喜欢这里,宽敞明亮,布局合理。对于新生活的具体想象忽然扑面而来。
闻又微很快跟房东敲定,转了定金。房东说他有事先走,晚上合同发来给她先看,改好了明儿打印带去公司签掉。临走还爽快地留了钥匙,说你们俩可以慢慢再看看,缺什么硬件要添置的打招呼就行。
两人在沙发上并排坐了片刻,闻又微扭头看向周止安,再自然不过戳了戳他的腰侧,在他纯良的注视下开口:“嗳,要不要跟我同居?”
周止安的神情有些傻气。
闻又微恍惚了一会儿,其实她问的时候没过脑子,纯属情绪驱动,理应让“本我”出来为这提议背个锅。她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周止安说话了,笃定而愉悦:“好。”
闻又微跟他拉着手回去,心里有一种复杂的甜蜜。
她能冷静分析出自己的心理动因,这阶段变动太多,人总想在变化的生活里抓住些什么ᴶˢᴳ,她下意识希望有个人能在她身边,周止安当然是最好的那个选择。等他应下这件事之后,闻又微细想又觉得他未必方便——
周止安本科毕业在即,该修的课都修完了,进入论文阶段,但要回学校的时候也不算少。她冷静了一番,再确认的时候还有些踌躇,坐在他对面开口:“我说,你真的想跟我一起住吗?实验也得在学校,再有导师沟通什么的,总得回去。你是不是单纯不好意思说不?”
周止安看着她:“你想还是不想?”
“我当然是想,可是,这不是你来将就我的事儿,从我通勤变成你通勤,还是一样折腾。”
周止安笑道:“不勉强,没有课了,自己看和写的时间多。宿舍的东西我不完全搬走,真有事要总待学校就回去住几天。”
闻又微在琢磨,没说话。
周止安用目光追着她:“你是不是有别的考虑?”
闻又微咬着唇:“周止安。”
“嗯?”
闻又微道:“我有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
“你说。”
闻又微有点紧张,手不自觉纠缠在一起,手指搓手指:“有很多时候我不确定你是为了配合我,还是真的也觉得很好。”
周止安愣了一下。
闻又微小小吸一口气,她觉得这种话纯属诛心,不适合往深了说,甚至最好不要开口。
但也是工作之后才有感悟,听懂人说话可能是这世界上最难的课题之一,人们的言辞与本心往往并不匹配,他们的真实想法总要被这样那样的原因装饰一遍,再曲折表达出来。旁人的心思猜不猜得准另说,但周止安……她不希望他勉强。
“为什么会这样想?”他眼神沉静,盯着闻又微。
“我……”
或许近期际遇使然,闻又微从前觉得自己得到一切都理所应当,近来这种骄傲频频被打破。她在生活变动中忙里偷闲回顾了自己和周止安的恋爱史,意识到从最开头这恋爱就是她“要求的”。她只给了周止安“好与不好”的选项,而周止安明明就是个不会说“不”的人。
当她尽力委婉表达完这个意思,周止安起身,走了过来。
闻又微有点慌:“干嘛?”
他在闻又微面前蹲下来,平视她:“我就知道,有些事我该先开口。”
“什么?”
周止安:“我想问 17 岁的闻又微,你愿意跟我恋爱吗?”
第30章 小周是我和你爸给你定制的未来智能伴侣
要么怎么说色令智昏,这一页就这么揭过去了。闻又微自己也说不清她算不算得到答案。她当然很喜欢周止安,也感觉到周止安喜欢自己。
他是个挑不出错的恋爱对象,就是有时不太真实,像个没有自我坚持和需要的人。她和再聊得来的朋友出去,两人都要为吃什么做一番讨论,各有妥协再达成一致;而周止安对她提出的一切都太没有异议,都太适应良好。
她白日做梦的时候想过,也许某天,可能就在她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她妈闻小小会说,其实小周是我和你爸给你定制的未来智能伴侣,续航时间快到了才告诉你,你记得充个电。她就会恍然大悟,难怪他这样处处合心意。
但上述可能性过于神经,她跟谁都没提。
除开在这段关系里的贴合度,他本人也情绪稳定得有些异常。在这快速变动的人生阶段,闻又微见过很多人的崩溃时刻。
太和的群面结束那天,闻又微路上饿了买了根烤肠,吃完往地铁站走,天色已晚。
不巧偶遇校友之一在路旁绿化带坐着,正崩溃地给家里打电话说找工作的不顺。
闻又微心里一突突,但觉得细看不礼貌,或许没人想被观看自己的崩溃,于是沉默地路过。走过去之后许久她还在纠结,到底是停下来关切一句好,还是就那么走过去更合适。
近期还有零星的社团聚会,来的都是老人,唱歌唱到最后大四的学长眼含热泪,问就说是歌太感人了,其实唱的是《青藏高原》,呀啦嗦之后嗷嗷嗷,接着嗷一嗓子开始哭,过渡得丝滑惊人。
人是受氛围影响的动物,周围人看起来精神状态都不大稳定。变动,在多数时候伴随着不安。熟悉的模式、已确立的优势地位,在此时被瓦解,下一步什么样还说不清。
各有对前程的不确定,又不愿被比了下去,有时撑出个心里有数的样,但到底还年轻,只要有个倾诉的口子,每人能倒出两吨黑水来。
而周止安例外。闻又微自己到了这个阶段才恍然意识到,他当时竟就这么平静丝滑地过去了,没有崩溃时刻,也没有倾倒黑水。细想他或许真没什么可烦恼,保研顺利,导师看重,再开学就是从本科生宿舍到研究生宿舍,过两条街的事。
当闻又微跟他这样表达自己的烦躁和对他的羡慕嫉妒时,周止安自觉主动卷起袖子,胳膊伸过来:“洗干净了,给。”
闻又微龇了龇她的一口小白牙,挣扎一番,一本正经挺直腰杆:“不要。我长大了,有成熟的情绪处理方法。”
“怎么个成熟法?”
闻又微拳头握紧,小声呐喊:“啊啊啊啊啊!”
周止安笑了。
换来闻又微怒目而视。她怒了没一会儿,很快泄气,没精打采趴在周止安腿上,扭了个头看他:“你为什么没有烦的时候?”
周止安一点点捋她头发,慢条斯理开口:“谁都有烦的时候。但事情慢慢做总会做完,不管好坏,也总会出个结果。”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闻又微想尽力从他那张毫无破绽的脸上找出些什么来,“你一点儿也不焦虑吗?实验没结果的时候也是?文献难读的时候也是?”
她比周止安小一岁,他遇到所有关键转折点都在自己之前,周止安经历的时候她帮不上,或许跟她说不着,等她到了那一步,周止安看她就是过来人心态了。父母面前更不用提,他总是更像大人。
周止安目光飘远了,任于斯也问过他这个问题,问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稳。
周止安那时跟他说:“我不把一帆风顺当做理所应当。有我能做的部分我努力做好,不预设百分百的好结果,心里没有落差。”
大概因为这种心态,任于斯格外看重他。
他看着垂头丧气的闻又微,对她此刻的郁卒颇能理解。
他总被当做“别人家的孩子”,被老师家长拿去讨嫌地挤兑那些小孩儿,但在他心里,那个真正的别人家孩子是闻又微。他见过她的父母,可以想象她人生的前二十多年如何成长,在闻又微的世界里,大部分事物都是“想要就能得到”的。只要有意愿,就会换来好结果。
也因此她进入职场后格外痛苦,一直以来习惯的模式被挑战,必须重新适应这个不偏向谁的世界。
对周止安而言,那种稳定和顺遂的东西,自懂事起,就没有期待过。如果不抱有任何期待,际遇就变得可以忍受,甚至有时能觉出意外之喜。
就像他在高中礼堂做毕业演讲时,明知谁也不会来,无论他说的好还是坏,都不会有家人在这一刻为他骄傲。但他遇到了闻又微。
这些他从未对闻又微说起过,也还不打算说。
他只是偷偷庆幸,觉得这已经很好很好。
……
租房的事敲定好,周止安同她分担了房租,叫闻又微再次微妙地烦恼了一下。
她对周止安的家庭情况始终没很明白,知道他爸走得早,妈妈职业收入应该很不赖,他属于被放养的状态。家里就他一个孩子,用度上不会亏待。可毕竟他还在读书,她觉得人家住学校也挺好的,没必要跟她折腾一通。她开了口,周止安不好拒绝的可能性最大。
房租的事聊完,周止安揉搓她的脸,揭过这一页:“好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是要去选一点软装的东西吗?”
“也对。”
闻又微最大的好处是已经决定的事不重复拿出来纠结,别的不说,跟周止安一起住,她其实很期待。
这事她也跟父母提了,果不其然,有周止安在,徐明章觉得安全系数陡然增高。闻又微心想好么,连毕业前同居这种事都算不得叛逆了。
事情敲定后,父母来了一回。
四个人一桌吃饭氛围还挺好,徐明章对周止安的满意溢于言表,问完他的学业规划之后“挤兑”闻又微:“你怎么不跟你小周哥哥似的再往下读,看你这班儿上的,正式录用之后也每天那么忙吗?”
闻又微道:“正式员工更忙,我现在才哪儿到哪儿。”
徐明章一听,不无感慨地说:“你要是留校也读个研,搞学术不是挺好的么?环境单纯,更适合女孩儿。还能跟你小周哥哥一起。”
闻又微瞄他一眼,有小小的郁闷。她进太和实习跟父母说的时候,觉得父母也是真ᴶˢᴳ心高兴。此刻隐隐觉出,父母对太和的概念模糊,不知道它到底算不算好,也不知道好不好进,大概只觉她找了份工作,于是纯属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