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止安平平开口:“不能等,万一长残了怎么办?”
闻又微一惊:“你怎么知道?”
周止安笑:“结合上下文推理,传统艺能,老做题家了。”
闻又微直乐。
进了场,她见到任于斯。聊天群事件后闻又微就没去周止安上课的教室找过他,没时间是一回事,也怕任于斯见了她尴尬。原是什么也没有的关系,因这一茬多少有点怪。她犹豫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说一声谢谢。
当初在发帖之前他们各自去跟学院做了大量的沟通。无论如何强调回应的必要性,这个想法刚提出的时候都显得太过大胆。学院最先在提出折中的解决办法后去征求过任教授的意见,而任教授坚定地支持了两个年轻人。
闻又微正踌躇,任于斯走过来,风度良好一伸手:“闻小同学,请你一起来跳这支舞。”
闻又微应下。
任于斯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邀请她,他态度坦荡,闻又微也从容起来:“‘脱敏’吧。对所有人都是。”
任于斯爽朗大笑:“聪明孩子。”
音乐结束他送闻又微回到周止安身边,没忘记递一句悄悄话:“小周很喜欢你。”
闻又微笑眯眯:“我也很喜欢小周。”
校园生活的尾声,是那一年周止安骑车带她在学校每个角落拍照。
闻又微调侃他:“留影这么多干什么?你只是搬去另一个宿舍楼啊,连上课教室都还那么几间。”
周止安:“但和闻又微同校的日子就只剩一年了。”
闻又微口中说着“哎呀,微麻微麻”却又高兴地在后座抱住他的腰,开口又娇又甜:“好奇怪,明明没有要分开,却开始想你了,周止安。”
话说出口时潜意识或许已然知觉到,是该想念的,因为稳定而轻快的无忧时光已经过去。不用想太多的闻又微和周止安也只在那个年纪。
不管怎么努力,两人生活里的交集确实在变少。闻又微的重心逐渐放在太和的工作上。周止安也更多沉浸文献和实验。
再后来她毕业,不像最开始接触工作时遇到每个人都兴致勃勃打量一番,也没有那么多有趣、值得拿出来分享的新鲜事。若人生以游戏论,那种打开新副本的刺激并非时时都有,有些时候它会长久地在一个地图停留,像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经验进度条,要玩家慢慢积累才能升级开启新关卡。
她开始更了解九岸,发现他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九岸表现出的“急”与“不耐烦”有一部分源于他在太和之外另有副业。
这件事影响了他的项目选择,太麻烦太耗心力的能躲则躲,既要保证他在太和有一席之地,又不全心扑在此处。小薰对此知情,也无所谓。闻又微观察她对工作的要求极为明确,喜欢不烦的团队关系,想要保持现状,只要没人在团队内生事,她就那样懒洋洋还很爱笑。稍有苗头,小薰就会像扫除垃圾那样手脚利落把事情摆摆顺,然后大家继续一团和气做着稳定工作。
这对刚进去不久的闻又微来说都算好事,上司不给她找麻烦,半放养,自己埋头把事做好就万事大吉。
只是琐事无休止,且不会有节律地一波波过来。休息日仅是一个代表日期的数字,即便肉身不出席到公司,只要有网,就在工作。
每天走得早,回来得晚。她还算新人,对哪方的对接人都不敢十分硬气,沟通需求随时来就要随时回应。从公司忙一天回到家,精疲力竭时收到信息说“对焦一下”,内心弹幕开始跑脏话,但身体诚实地打起精神,加入在线会议。
随着时间过去,闻又微意识到这跟“熟练”无关,原先她以为刚进去时的忙碌有大半是自己还没上手,现在稍有领悟是这工作本身就在侵占生活。
她被纠缠在这样的工作节奏里。而周止安打理好家里的一切。
或许算好事,但也成了闻又微的纠结之一。
一则源于周止安的陪伴看起来太勉强他自己。他已不在时间弹性的毕业季,研究生生活不算轻松,但他陪她在这里,要不停往返于学校和两人的住处之间。周止安这学期的课表她看了都觉得累。课选得集中,他每周回校住一晚,当天选晚课,第二天去上早八,早锻炼也集中在那天去刷。
但如果闻又微看起来忙昏头,他晚课后依然会不嫌麻烦地回来,第二天做好早餐再走。
二则周止安做得有些太到位,叫闻又微微妙感觉受之有愧。
她急于打开更多关于工作的副本,只要是新体验,对苦活累活都来者不拒。出差有时一走十天半个月,周止安会回学校去,在她回来的前一天回家,把家里收拾清爽。厨房台面没有落灰,浴室瓷砖每一块都亮晶晶,餐桌上甚至会摆着带露水的鲜花。
闻又微一边感叹如果没有周止安她的生活ᴶˢᴳ可能因这天杀的工作而失序,一边又觉得他实在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两人都试过把这部分琐碎而无尽的活计转包出去,周末找人来家里打扫。而后获得新的生活经验——家务并非一句“找人上门”能彻底解决明白的事。找到合适的人打理干净,不另受气,还要花点运气。在接连几次不愉快经历后,闻又微甚至有点 PTSD,转而求助智能家电。一段时间实践之后得出结论——科技仍需努力。洗碗机不会去擦灶台,清理不掉水池滤网上的残渣。扫地机器人不能负责刮干净浴室的水,扫不掉纱窗上的灰。那些琐屑的部分,做了的时候看不出来,几天不做却很清晰。
赶上班里同学聚会,职场新人们开始崩溃地互倒黑水,说起能理解为什么需要家里有个人。时间献祭给工作,走出家门是光鲜齐整的职场人儿,回家关上门,精神状态和生活环境一样凌乱。
周止安默不作声承担了这个部分,闻又微没法理所应当接受。
那天她坐在沙发上,周止安在她跟前的地毯上坐,闻又微靠过去捏着他的肩膀,轻声细语说:“有时觉得你是被我骗回来的。”
“嗯?”
闻又微犹豫许久,语气和措辞并未达到自己理想中的最恰当,但又觉得实在是该说:“你有没有想过,回学校住?”
说完她在沙发前电视屏幕的倒影上看到周止安一瞬间的错愕,闻又微觉得自己语气或许不对,是不是表错意了,她笑了一下,力图表达得轻松:“我觉得你要累死了。这样两边跑可磨人,怎么倒像是你每天通勤上班儿,提前当社畜了?”
周止安没接这玩笑,按住她的手,问:“你想说什么?”
闻又微卡了一下,趴在他肩膀上,跟他脑袋抵着脑袋,小声:“我无以为报嘛。”
周止安扭过头来,没开口。
闻又微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有点讪讪的:“工作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个节奏是有点疯,但我——其实不讨厌。只是觉得把你拖进来了。”
闻又微开始讲道理:“你看,这么算,这份工作性价比很低。表面看起来投入了一个人的工作量,其实还得有一个人照应生活才能支撑这样的工作强度。”
周止安:“你不喜欢这样,是不是?”
如果闻又微再敏锐一点,就会觉察他的话语里更多关注的是对方,有很多的“你”——“你怎么想”“你喜不喜欢”,但是没有“我”。
闻又微:“嗐,不是这么说。我又不是不知好歹,有什么不喜欢?但人的本性是顺流而下……讲道理,换了我妈这样照顾我,我都得觉得‘啊!我无以为报啊!’”
周止安目光沉沉:“那我是你什么人?”
闻又微愣了一下。她没敢说话,干巴巴表演了两秒灵魂出逃。
周止安缓缓转开目光,自己放过了这个话题:“微微,我不是勉为其难。”
闻又微开口:“周止安,你理想的未来生活是什么样儿?”
她想到更具体的那个词是“未来家庭生活”,但“家庭”二字到了舌头尖上,有点太重,叫她没吐出字来。
周止安细细打量她许久,拉过闻又微的手放在他手心里,握紧了:“跟你一起。”
不知怎么了,闻又微莫名感到一种酸涩。在她顺遂平和的人生早期,确实无法准确捕捉和理解他语气中近乎祈求的柔软。只是本能地被戳中了一下,而后忽略了那种奇怪的感觉,故作轻松道:“然后呢?”
“怎么都行。”他垂着眼,说话很轻,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闻又微仿佛笑他的孩子气:“无欲无求啊你。”
周止安把那双手握紧了,抬眼看她,表情认真,又说了一遍:“怎么都行。”
第34章 难怪每次跟你去西湖都下雨
事情在闻又微这儿没翻篇,又想找妈了。赶上出差回程,绕路回家一趟过了个夜,跟闻小小说起。
“不管未来怎么样,眼下我们确实有一部分绑定关系。工作是我的选择没错,但因为这个绑定,他被动卷进来了。我也不能装傻是不是?”
闻小小有点好笑地看着她:“那你想怎么样,叫小周不要管你?”
闻又微瘫在床上猫不是狗不是方言说法。比喻非常烦躁,觉得啥也不对的状态。,跟天花板面面相觑:“不是的,妈妈。你知道吗,浴室没有肉眼可见的脏东西,和浴室每一块砖都亮晶晶还飘着香薰的味道,不一样。这些事上不设限,他用了很多心思。就好像……真的在经营一种生活。”
闻小小一脸“哎呀呀”的表情。
闻又微:“可是,我觉得自己……不在状态。”
她翻了个身坐起来,小狗似的凑进闻小小怀里:“我印象里,你跟我爸每天回了家就很开心,怎么做到的呢?我有时候下了班还没烦完,不想说话。但又不想叫周止安看出来。”
她说着自己倒先明白了,她和周止安没在这种情况下相处过。读书那会儿撑死了烦恼有限,对闻又微而言,都是稍微努力就能搞得定的事,堪称正反馈大全。在一起的时候当然也是高兴居多,有空更多关注对方,能手拉手获得更多新奇人生体验。而眼下,闻又微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新阶段,周止安的状态或许没变,但她开始每天有很多难以消化的事,还不知如何让这个版本的自己跟周止安相处。
有时候她在电脑屏幕前加班,余光看到在给花浇水的周止安,会忽然走个神冒出一个念头: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周末吗?跟我这么待一起他会觉得没劲吗?
他们至今表面没有矛盾,因为他总是像水一样,能顺着她的边界去流淌,可是……
闻小小说人的状态有高有低,只能吃喝玩乐在一起那是酒肉朋友。周止安又不是傻子,他的所做已经表明了态度,劝慰闻又微不必自己烦恼太多。如果觉得有所亏欠,那就加倍对他好,一起生活不就是这样嘛。
她问:“你们讨论过结婚的事吗?妈妈不催你,只是想知道你怎么想。”
闻又微轻轻摇头,看向妈妈:“结了婚,我就合法享受这些吗?”
闻小小露出一个三分不解七分好笑的神情:“这是什么话。”
她看向困惑得很真诚的闻又微,又没接着笑下去:“小周喜欢你,想跟你一起好好过。你觉得这里有什么问题呢?”
闻又微虚弱道:“我跟他认识的时候十七岁,只是想跟他手拉手逛操场。”
闻小小乜斜着眼看她。
闻又微跟她妈说话时语气就黏糊,慢吞吞地讲:“这几年一直都挺好的,对吧?没有要掰的理由。只是再往下呢,就让人觉得好像该有个说法了。他也似乎提前进入了一种……生活的状态。可是……难道一个人十七岁的去问另一个人要不要谈恋爱,她的潜台词会是,你要不要以后跟我结婚吗?我现在都没想明白的事,十七岁的时候怎么可能想到。”
“那你就只是不想结婚呗。”闻小小指出。
“我不知道,”闻又微说,“可能就是因为不知道,又是个很大的决定。才觉得不该做。如果跟现在没有区别,就不是非得结婚。如果结了婚有区别,那还结婚干什么?”
闻小小想了好一会儿:“你们现在对家庭的看法跟我们不一样了。”
闻又微眨眨眼,没否认。
闻小小:“妈妈只能感觉到不一样,具体呀也说不好。如果早两年,妈是不会懂你这个问题的。现在我也看那个什么音啊什么抖啊上面的短视频,知道你们想法不同了。我跟你爸结婚的时候就不知道结婚是什么,大家都结,人又不讨厌,我就结了。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但是——”她停了一下,“这个事说不准。也有结了婚不如不结的。小周人不错,对你好,你愿意考虑就可以考虑,不嫌早了。不过最近妈妈经常觉得,很多事我们都不再懂了。只能说给你的建议不是为了害你,但这建议好不好用,适不适时,要你自己把握。”
闻又微哼哼:“自己做决定,然后自己负责。”
闻小小笑:“对呀。这个事,最好还是你跟小周聊明白。说到底,是你们之间的相处。”
闻又微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妈,你有没有觉得他……”
“怎么了?”
“有些过于……迁就?诶,算了,我也说不上来。”
诚然,周止安脾气一直都挺好,两人几年下来没红过脸。
闻又微不知道这算他人格发挥稳定,还是自己最近脾气越发地狗,于是衬托之下显得周止安格外柔情似水,甚至到了使她觉出微妙的地步。
那天开完会她回到家,周止安在做沙拉。他刚洗过澡不久,发尾还有一点潮湿,闻又微闻得到自己喜欢的ᴶˢᴳ洗护的味道。
她有无法排遣的压力,心里闷得要命,走到他身后一言不发伸手圈住周止安的腰。在他刚说了一句“微微”,话还没讲完的时候,闻又微张口咬上他的后颈。
周止安一颤,闻又微收紧了勒住他腰身的手。
她叼住那块皮肉,如果牙齿再尖利一些,或许能刺穿韧而薄的皮肤。研磨,撕咬,闻又微不松口。
终于在听到周止安隐忍的抽气声之后幡然醒悟。看到留在他肩颈侧深深的牙印,闻又微自觉后悔,舔了舔被咬出凹陷印痕的地方,又轻轻用嘴唇碰了碰。
“疼了?”
周止安转过来,目光纯良又充满担忧地问她:“是不是工作压力很大?”
闻又微摇头:“不算,是我耐受性还不高。事情不会自己过去,不会自动变好起来,我需要解决它,下次想到的时候不要再烦。”
“那吃饭。”他说。转身去拿盘子的时候,周止安的背心边缘摩擦到刚刚被闻又微咬过的地方,疼痛勾起他面部下意识的痛苦反应,但那个表情出现得极为短暂——他不想在闻又微面前表现出来。
“周止安,如果你有觉得不合适不舒服的地方,会跟我说的吧?”她其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但还是想问。
周止安看着她笑了:“我说过,怎么都好。”
闻又微走近他,接过盘子,带着打量:“我上辈子救过你吗?你其实是青城山下一条小蛇?”
周止安垂眼含笑,语气轻而缓地接上这个玩笑:“难怪每次跟你去西湖都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