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又微想了一会儿:“如果没有被察觉,那她岂不是一直就……陷入这个死循环里?”发病,检查无果,被家人指责、冷落,再次希望自己发病。
周止安点点头:“很多心理疾病都无法得到被正视和治愈的机会。”
任宝贝觉得这个现象很有趣,说他们在走访时发现,人们宁愿认为自己被狐仙儿或者什么东西附身,也不愿面对自己可能是精神上压力导致的疾病。
心理健康问题没有得到广泛认知,它在人们心中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精神病”,约等于“疯子”,是耻辱和边缘人的象征。
闻又微:“这很像有些神话里认为恶魔会隐藏自己的真名。找到它的真名,恶魔就有望被打败。”
任宝贝:“噢,我喜欢这个说法。”
周止安:“是,但在不知’恶魔的真名’时,就只有一个个独自忍受痛苦的个体。他们只知道难受,却不知如何处理。甚至有些不希望别人看出来。”
有段时间当地驻村干部报告说发现留守的老年人被情感主播诈骗案件频发,当然这背后有一部分是深深的情感关怀缺失。有些得知被骗也不愿醒悟,如果不是这种形式,甚至没有人会关心他们一句,最近过得好不好。
几乎所有心理疾病,或者没有到疾病程度的心理困扰,治疗指导手册里往往都会提及,需要良好的家庭和社会支持。然而这其实……非常难得。真正能在爱和关怀中生长的人,大约可算少数幸存者。
她歪着头静静打量周止安,不知想了些什么。可能确实,人在属于自己的专业上会散发出独特魅力。
青春期看过一句话,说人不再自恋的时候,就真的爱上别人。年轻的闻又微会想,开什么玩笑,我可爱我自己了,很难不自恋。后来她意识到这句话或许说的是,从“看见自己”到“看见别人”。
能看到“他人”的时候,“自我”其实,更为广阔了。
那些年里面她对周止安的倾诉欲更多,周止安接得住她所有的古怪念头和情绪,她总想跟他说话。她也听,但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听他说话”这样有趣。
他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冷静得近乎冷酷,但又藏着温厚的悲悯,这很……迷人。
“所以 Vivian,你在这里会待很久吗?”任宝贝忽然发问。
闻又微回过神:“看情况,我在这里的主动权有限。也许这一趟就不来了,也许以后常来。”
她说着倏然顿了一下,因为周止安伸长胳膊去拿装水的玻璃壶,当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衬衣袖口往上收缩,露出一截线条优雅的小臂。
他保持了良好的健身习惯,每一次小臂露出来,肌肉紧实流畅,皮肤光滑而柔韧,闻又微对他这个部位着迷。所以在一起的时候,闻又微喜欢给他买衬衣,买手表,买袖扣。
很快,她意识到这个恍惚过于不恰当,强迫自己把目光收回。
正当此时周止安电话响起,抱歉地说去旁边接听。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处,任宝贝立刻扭头看她,眼巴巴的,透着焦灼,像是家里的小狗准备开口说话了。
闻又微:“你怎?”
任宝贝看起来很痛苦,但他捂住了嘴。闻又微:“有话想说,又不确定该说?”
任宝贝疯狂点头。
闻又微:“说吧,只有我们知道。”
“我发现了你的秘密!”任宝贝手指没有离开嘴巴,声音发闷:“但可能会很冒犯。”话是这么说,可他的眼里写着“问我!问我!快问我!”
闻又微乐:“冒犯人会被揍,但憋着不说会死,嗯?”
任宝贝一口气说出:“前臂,下颌线,还有喉结,对不对?”
闻又微目光倏然锐利。
他得到答案心满意足,轻轻晃动脑袋:“我几乎可以用肉眼做眼动分析眼动分析: 复制一下百科,用眼动追踪技术,记录人眼所注视的位置及眼睛运动的轨迹,这样可以最直观地了解心理学被试对研究目标不同部位的关注程度,及其决策的深层原因和认知加工过程。。”
闻又微沉默了好一会儿:“你还看出什么了?”
任宝贝正在组织语言,闻又微看准时机打断他的技能前摇,目光灼灼:“我在追求他,你看出来了吗?”
“……”任宝贝噎住,施法过程中被打断的郁闷写在他脸上。
闻又微快乐了。这很幼稚,但她喜欢赢。
她打量对方,忽然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你怎么猜到?”
“你问他嘴唇为什么破的时候。”她说,“你们住一间,醒来就能发现的事,何必等到早餐再问。不过,他当时很惊讶,我猜你起床时已经问过,他知道你问的是第二遍。”
任宝贝:“呜呼!你真棒。”
闻又微没接这茬,转而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面,”任宝贝说,“你是相册里的那个女孩儿。”
“相册?”
说起来他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哥有一个只放在家里的平板,他从不拿出房间。我以为里面有一些……成年人的收藏。”于是他就趁周止安不注意偷看过一回,结果发现里面是闻又微跟他一起的照片和视频。
她在任宝贝只言片语的描述中,想起那都是什么了。
他说背景是云海的那一次,应当是某个秋天去爬山,周止安正给她录视频,闻又微看到云海之上的彩虹,对着镜头大喊:“周止安,周止安,快看!那里是彩虹啊!哇不要管我了,是彩虹,快许愿!”
还有她录给周止安的生日祝福:“二十岁的周止安,生日快乐!两年了耶,真羡慕你二十岁就找到了这辈子最爱的人。我要唱歌了!你准备好。”视频里的女孩儿换了个ᴶˢᴳ装,一本正经,像去参加什么颁奖晚会,BGM 响起,闻又微手指虚扣手指,拿于胸前,“让我的爱伴着你,直到永远~”正经唱了没几句,她自己笑倒。之后脸颊红红对着镜头:“好喜欢你呀周止安,这一年也好喜欢你。明年也要给你过生日。”
……
闻又微如同被封印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回忆是一场突降暴雨,她此刻心脏潮湿得往下滴水。
“所以 Oscar 是影帝的意思吗?”她问。
任宝贝:“我说过我是天才,你没有信。”
闻又微:“你演我,我们不是朋友了。”
“诶,不要这样小气,跟你说话很有趣。”
“除非你答应,不要再用你那一套理论观察我,控制住你的分析欲望。”
任宝贝压低声音:“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哥也会这样,只是他不说出来。”
“……”闻又微炸了毛,“你吓到我了。如果有一天我再次拒绝你哥,理由就会是我不想被这样观察和分析。”
话说出口的下一秒,她看到了周止安从屏风后面款款走出。
闻又微:“……”
任宝贝虽然也没说话,但眼神出卖了他的兴奋。
周止安淡定地开口:“不会。我的方向是认知神经科学,不是咨询分析。”
闻又微:“……”
他走过任宝贝的座位,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脑袋:“Oscar,别忘记老师的话。人不能被扁平成案例。”
任宝贝做了个拉上嘴巴拉链的动作。
闻又微顿了片刻,冷静开口:“所以,接下来我们都……不用装了是吗?”
任宝贝:“真可惜,我也不能装中文不好了吗?”
闻又微:“……我莎了泥。”
任宝贝:“这是恼羞成怒。”
闻又微扬眉:“周止安你管管吗?”
周止安笑着在她身边坐下了。
闻又微表面淡定,内心已经酥脆地崩塌,心想没有比这更尴尬的场景,要不我跳个窗吧。
噢,跳窗似乎也不合适,说好是我请吃饭,我还没买单。
回去路上任宝贝悄悄给她发消息:还有!戒指是他送给你的,有特殊意义。
附带一个小狗歪头的表情。
闻又微:你又对了,天才。附送你一个秘密。
任宝贝:嗯?
闻又微:来这里之前,我做了一个决定。
那是那个晚上她想清楚的第二件事。
陈述说的话没有错,人的精力有限,你不可能同时做好所有事。但这个“做好”的标准有些十分可疑,有多少是你自己想要的,有多少是别人告诉你的?
人总在趋近某种标准,怕自己失去参照活错了。但是,达到那个标准,又算活对了吗?
她曾经以为在太和不断往上走,见识更大的世界是自己想要的。
最后反而行至逼仄处,连带着怀疑起人生。没有“自我”的成就,像没有人的文明。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得到的反而会把自己压垮。
真正获得力量的那一刻,是她在那个直播的女人身上学到的——她理应有力量去掌控自己的人生。学识、资源、已获得的成就,它们是工具,不是目的,而我是使用它们的人,我有更多主动性。
关于感情,三年前,她觉得他们像被世界围攻的一对小可怜。
那个“标准”也是别处来的——你如果不能跟他结婚,不能给他一个家庭,你就不够爱他。
可是闻又微忽然想开了,不是这样的,那是别人对关系的定义,不是我的。我们是否相爱,关系是否健康,能不能走下去,我和周止安说了才算。
我不妥协,我为什么要妥协?我为什么要被逼着二选一?
你说人生不能两全吗?不,它只是不能像你理解的那样两全。
到下辈子我也想不出来怎么一边在家把饭做好、把地拖好,一边完成加班开会。
但是,只有那样才叫爱吗?
我依然喜欢他,我察觉到他依然爱我,我想试试我们能不能不被模板框柱,基于我对自己和他的信任。
我不想理会这个世界逼我做的二选一了,也不想再给自己遗憾。
我相信自己已经足够强壮,强壮到能为自己赢得生活。
更大的世界和爱,我都要。
只是在来之前她没有意识到周止安对她有更重要的意义。她原先只以为是喜欢,未曾预料到这中间还有深不见底的需要和依赖。
任宝贝:你怎么会主动告诉我?
闻又微:看起来拉拢你会让我比较有胜算。
任宝贝:我真高兴。有你出现的时候,他更像一个完整的人。
任宝贝给她建议:去找他聊聊他的过去吧,我的老师说,过去里面藏着未来的答案。
闻又微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十年前我就认识他了,还有什么过去是我没有了解的吗?
三人吃过饭回酒店,这一路气氛略有些诡异,不知道都各自消化了些什么。
闻又微的房间先到,跟他们道别,任宝贝蹦蹦跳跳先行一步,心照不宣给二位留下单独说话的余地。
周止安走在她身边,声音低低的,很平静,完全看不出促狭意思:“在追我,怎么不送我回房间?”
“……”闻又微抬眼,看表情是准备当场消失。
周止安解释:“没有故意偷听。走廊太吵我又走回来,隔了屏风听的电话。”
闻又微虚弱:“就不能假装没听到吗?”
周止安眼里含笑:“这很难。”
闻又微小声吐槽:“多少做个人吧。”
几步之外的任宝贝:“再等等!我还没走远!”
闻又微:“……”
第49章 把翅膀还给你
眼看着任宝贝进了房间,周止安才说:“明天我得回去一趟,任老师又做手术了。”
“诶?那他……”她看向任宝贝的方向。
“老师还没打算让 Oscar 知道,想等结果出来再说。”周止安道,“就让 Oscar 在这里继续他的工作吧。”
“唔,”闻又微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抬眼看他,“你……”
周止安等着她开口。
闻又微想,算了,他该听的都听到了,我还有什么心思好藏:“去楼下走走吗?小花园。”
周止安嘴角弯弯:“好,先去拿一件外套吧,外面冷。”
两人并肩沿着酒店后的小花园走,她莫名其妙拥有了近似高中表白前的心情,看夜色在他的头发上流淌,映出幽蓝的光。这一切很真实,却又像一个颠倒现实的梦。
慢一点,她告诉自己,不要着急。要对他再珍重一点。
闻又微想了又想,最后选择的开场白是:“当初为什么答应分手?”
周止安停下来,长久地凝视她。
闻又微:“Oscar 说,我应该听一听关于你的过去。我有错过的部分,对不对?”
周止安垂眸,过了片刻:“不是你错过了,是我出于私心,一直没有提。”
“嗯?”
他拉着她在一棵花树边坐下:“我同你说过我的生父为什么去世,还有印象吗?”
“记得,酒后的车祸。”
周止安:“他是自己生日那天走的,因为他喝了酒,要去追自己喜欢的女人。不是我妈。”
闻又微沉默了。
……
周止安的生父周唯尚,用好听的词去形容是个文青,年轻时疯狂地喜欢一个会唱昆曲的女人,跟着她演出的大篷车到处跑。但他没有娶到她,是否对方不喜欢他,这就无从得知了。
他到了结婚的年纪,娶了周止安的母亲,秦臻。
秦臻对爱没有概念,只是觉得年纪到了,跟周围所有人一样,她选了一个看起来合适的。她那时觉得周唯尚长得不错,虽然条件差点,没有工作,但……她是个很有能耐的女人,打从心里自信一切都可以靠自己去经营好。她相信那一套理论——生活和家庭,都需要经营。只要她足够用心,足够能吃苦,她就会经营出一个温馨的小家。
只是她没想到有些事与经营无关,也并非她的努力可以补足。
小小的周止安听到爸爸向妈妈说的最多的话是“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你,我现在不知道有多快活;如果没有你,我也许跟刘兰出去唱戏了;如果没有你,我哪会做这种憋屈的工作。而事实上他的工作,是秦臻拜托长辈给他谋的一份闲职。周唯尚捅出篓子,还得秦臻去擦屁股。
秦臻做一切都会受到指责,哪怕家是靠她养的。周唯尚似乎在他的生活里看不到任何如愿之处,且他给自己的所有不如意找了一个源头——他娶了秦臻。
有一天,周止安看书入迷,秦臻让他早点睡,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关切,周唯尚却摔了一个酒杯,玻璃撞击到墙角,砰一声,发出碎裂的巨响,他疯疯癫癫道:“有你在,这个家里就没有一个人可以过得舒心了,是吗!”
秦臻脸色苍白,周止安吓得眼睛睁很大,他害怕地去抱住妈妈:“妈妈,我不看了,我去睡觉。你不要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