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了足够久,王丽拿出手机,对着挂着水雾的镜子,拍了几张自己的裸体。满足地吹干了头发,穿好衣服,将屋子里的一切恢复原状,离开了。
走在灰色的冬日,风是凌冽的,她心中仿佛有一团火,想从身体里挣脱出来。喜悦似跳跃的火苗,以至于在倒了几趟车,回到她和沈渊住的小区附近时,依旧没有平息,炽热浓烈。
必须得庆祝一下,她去了常去的那家面馆。过了饭点,面馆里没什么人,小伙子和他的妈妈正在吃饭,瞧见熟人进来,起身相迎。
“姐,酸汤臊子面吗?”
“对,”她抬头看着贴在墙上的菜单,“拌牛肉和黄瓜有吗?”
“有,牛肉是我妈卤的,可好吃了。”
“各来一份,对了,牛二来个小瓶。”
“姐,是不是有喜事啊,看你整个人精神头可好了。”
“是,大喜事。”王丽冲他一笑,找了个位置坐,“给我拿个一次性杯子。”
母子俩一阵忙活后,王丽的面前摆上了热腾腾的面和一荤一素两盘菜。往常,她来面馆只吃面,舍不得点菜,今天才发现面馆的凉拌菜也是一绝。
小伙子知道她喜欢吃香菜,牛肉里也拌上了,还tຊ有切得细细的小米辣椒圈,很香。拍黄瓜除了一般的佐料,还撒了辣椒面,用热油泼过,酸辣爽口。
就着面和菜,喝着透明塑料杯里的牛二,王丽呛出了眼泪,她用手背轻轻一抹,继续吃喝。
面吃了个干净,牛肉和黄瓜没吃完,酒也还剩着。她招呼小伙子打包,准备夜里当宵夜。拎着打包的塑料袋往回走,周围的色泽越来越黑,有路灯,拖出她孤零零的影子。马上要回到那个家,喜悦被拖得越来越淡,融进夜色里,藏进心里。
沈渊依旧卧在沙发上看直播,周围的饭盒越来越多,看到王丽进来,指挥着她清理一下茶几,将垃圾桶倒了。
俩人刚搬进这间小屋,活大多是沈渊在干,之前的屋子至少干净,但如今与垃圾堆无差,他们彼此都习惯了。王丽觉得沈渊其实对物质的要求不算高,有张床,有口饭吃,日子就能过。只是握着她的把柄,一日一日,懒成个瘫子。
她偶尔觉得,他们像两只狗,而她,是出去满世界觅食的那只。
将半瓶二锅头和打包袋放在茶几上,王丽稍微整了整小茶几,出门倒了趟垃圾。
再回来时,沈渊冲着他邪邪地笑:“这么晚回来,喝酒去了,跟谁?”
王丽说:“这么小一瓶,能跟谁?我一个人喝的,就在门口那间面馆。”
“这几天你忙忙叨叨,早出晚归,折腾什么呢?”
“找了个工作,钱不多,但心里不慌了,庆祝一下。又不是什么好酒。”
沈渊半躺着,一只手摸着肚子:“今天上网冲浪,看见个消息跟你说一下,野湖残骨的身份好像确认了,是富丽花的一个服务员。对了,你那老相好是不是在富丽花上班?”
“我没有老相好。”扔下这句话,王丽去拿茶几上的外卖袋子和酒瓶。
沈渊一把抓住她的手:“还说没有野男人,你洗澡了吧,上什么班需要洗澡。”
王丽的心突地顿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没有洗澡,公司楼下花钱洗了个头,老员工带我去跑客户,说我油头垢面的。不信,你可以去我去公司问。”
沈渊松开她的手腕,没说信也没说不信,王丽回了房间,关上门。
“我已经开始转运了,会越来越好的。”王丽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这句话。加入正阳,是个好的开始,何况,还有林潮陪着她。
烦躁,心慌意乱。王丽点开手机,先看了监控,没开灯的房间,黑乎乎的。嘴角浮现宠溺的笑容,盯着那团黑看了一会。
好奇怪,夜是黑色的,刚才的心情也是黑色的,但手机屏幕里的黑却那么诱人。
看了一会,王丽进了 QQ 群,潜移默化地推广“星光贷”。
——林潮的第一部 电影,也是第一次男主,我必须要为他这么做,何况还贷的压力也不大。
——到时候也给他搞个花墙,必须把所有人的排面都压下去。
有一个初中生决定贷款,但她的年龄太小,不够放贷标准。王丽咨询了詹泽,詹泽让她把这个粉丝交给小陈,申请成功了,还是算她的业绩。
“可是,初中生贷款,他们又不挣钱,拿什么还贷呢?”王丽问,“而且,不合规吧,总不能让家长担保?”
“和青春时的热烈的喜欢比起来,规矩算什么。”詹泽说,“现在的孩子,压岁钱、零花钱都不少,总会还上的,大不了我们延长还款的时间。”
王丽觉得詹泽说得对。
在其他新员工还在熟悉业务的时候,王丽已经达成了多次交易,詹泽和小陈连番夸赞,让她得到了从未在职场上获得过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她当然明白,正阳不是慈善机构,公司的员工也不是四处化缘的和尚、尼姑。他们的工资来自放出去的贷款不断产生的利息,借贷的粉丝越多,累计的利息数额就越大,奖金自然越高。
钱可以赚,青春和热爱炽热却短暂。别的产品王丽没有经手,但她发自内心地觉得“星光贷”简直太好了。追星,追梦,织补遗憾,让岁月无悔。
詹泽和小陈知道王丽手里有个“公户”,暗示她可以动公户里的钱,偿还她的本金和利息。詹泽说,公益基金还有服务费,她付出了劳动,将其中一部分当做报酬,无可厚非,这是江湖规矩。
王丽不曾入过江湖,也不懂规矩,但詹泽的话听着有理。小陈也说,为爱发电了那么久,物质的回报,是为了让爱能延续得更持久。公司有专业的财务,多乱的账,都能给做得漂亮。
“那谁家的粉头,靠集资捐款都买海景房了。”小陈举例,“你只是拿一点自己应得的,担心什么。”
的确没什么可担心的。如此一来,王丽还贷的压力小了,工作劲头更是十足。
她觉得自己终于转运了,那些紧紧裹着她,不依不饶,长斑长毛,散发着恶臭的坏运气,似在一点一点抽离。
第20章 【YU】19小隔间
电三驴并不稳,晃晃悠悠,车内四处漏风,江枫渔还是开了一点车窗,任冷风灌进来。她稍微侧了点身子,从车窗外看出去,街道、饭店、澡堂子、小超市、卡拉 OK 房,还有和大城市比又低又矮的楼房,都像加了层白色滤镜。
偶有几辆车从雪雾中驶过,很快淹没在眼前浓重的白色里。视线模糊,眼前出现白色的光斑,越来越多,像进入一条时光隧道。
贾漫出现了,江枫渔动了动屁股,离她近了一些,把头放在她肩上。
但最终,靠在了冰冷的铁皮上。
一路上,江枫渔不言不语,林潮担心她,频频回头。
“好好开,别开沟里了。”她说。
坐惯了豪华汽车,这小破车其实坐着不舒服,鞍宁虽小,租辆靠谱的车也并不难。但她却在很短的时间,对这辆电三驴生出了特别的依恋感,以至于到了酒店,都不想下来,林潮叫了她好几声,才回神。
林潮问江枫渔要了身份证,让她在大厅休息一会,他去办入住。公司帮俩人定的酒店是鞍宁最好的,江枫渔是套房,林潮是普通标间,咖位决定差旅标准,无可厚非。
因不是旺季,客人不多,停车库也空着,电三驴才得以被赐予一个车位,靠着充电桩,方便充电。林潮忙前忙后,拿了房卡,先拖着行李一起去了江枫渔的房间。
将人安顿好,林潮没立刻走。这一路上,江枫渔都不太对劲,吐了一次之后,脸色白得发青。旧日的伤疤被再次撕裂,说不在意,大概是假的。
此刻,人坐在房间的沙发上抽烟,一根,两根,三根,人跟嘴里飘出的烟雾似的,轻飘飘。
“你伤哪儿了?没事吧?”江枫渔问。
“额头破了一个小口子,流了点儿血,看着血呲啦呼的,其实没事。”林潮说,“你妹给的创可贴,贴了,没事,都快结痂了。”
“谢谢。”
“小渔姐,能帮到你我很开心。你放心,这些事我一定会烂到肚子里,谁都不说。”
“说了也没事,都过去了。”她仰起脸,眸子里映着灯光,融成柔软又空洞的情绪,“聊聊。”
江枫渔没起话头,也没说聊什么。林潮说了些有的没的,她点头,或是将夹烟的手在空中轻晃出微小的幅度,算是迎合。
天越聊越尴尬,林潮实在没了话题,于是打开手机,进入微博,点了几个热搜词条。找些有意思的新闻,读出很大的声响,偶尔会问江枫渔两个问题,她依旧点头晃手,并不出声。
“瞧瞧,两家当红小生的粉丝为艺人撕番,上热搜了,都逼艺人工作室给个说法,这能说啥,”林潮问,“小渔姐,听说你一直不让公司跟你的粉丝团对接,是不是害怕他们闹。”
他没指望江枫渔回答,权当吃个不痛不痒的瓜。江枫渔将烟把弹进烟灰缸,倒了些水进去,扭身看他。
“不是,是我觉得自己不配。”
“嗯!”林潮明显一愣,从嘴里发出个不明所以的音节。
江枫渔抓了把干果盘里的毛嗑,侧身对着林潮,似对他解释,也似自言自语。她说自己不够好,脾气大,毛病多,若是上个正常的班,肯定是爱作妖,惹人烦的哪一类人。从小到大,父母、亲人都没把她当个玩意,可那么一群陌生的人,爱她爱的无私热烈,为她花时间花精力花钱。
“所以,我配吗?”
“小渔姐,你的戏真的很好,暖了很多人的心,给了他们慰藉和力量。”
江枫渔发出闷闷一声哼笑。她走了好友的路,占了她的人生。这么不堪的一个人,却有人觉得她毫无瑕疵,一点流言蜚语,就要为她“战斗”、“厮杀”。她打心底觉得自己不配。
江枫渔抽出一张餐巾纸,摊开,将干净的瓜子瓤一颗一颗摆上去。林潮知道,安慰的话,会像一颗落入冬日tຊ白色混沌里的烟头,起不到任何作用。他很想说点儿什么,组织了一下词语,连成句子,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都觉得不妥。
“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我的母亲那么恨我,而在那件事发生了之后,我为什么当下很开心吗?”江枫渔把纸巾折成个凹状,将所有的瓜子瓤倒进嘴巴,咀嚼。
像咀嚼时间,也像咀嚼过去。
“我爸叫江长海,书读得不错,大专毕业后考入鞍宁第三印刷厂,没几年就当上了销售办主任,意气风发……”江枫渔没等林潮回答,似乎她的疑问句只是个线头,拽一拽,为了拽出埋葬在旧日时光里的故事而已。
她的眼底涌出淡淡的灰色,声音很低,时间随着她的言语倒转,“效益好的那些年,他走哪儿都被人捧着、供着,在方圆几里地,都算个人物。”
但没想到,好好的厂子,说不行就不行,端在手里的铁饭碗一夜之间变成了轻薄的瓷,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下岗的人,或多或少,都得了一份买断工龄的钱,有人跑摩托,有人开杂货铺,有人开修脚店,都得谋个生路养家糊口。
但江长海心气高,下苦的工作他看不上,非要找份光鲜、体面的工作。但一个下岗工人,再也不是个人物了,没人把他当回事,他处处碰壁,心情越来越抑郁。张燕玲劝他尽快找活,哪怕用买断工龄的钱买辆摩托,去学校门口拉人,也能得份收入。
他骂张燕玲眼界浅,说自己是鸿鹄,她是燕雀。吵架成了日常便饭,江长海不爱待家里,工作也找不到,于是成了麻将室的常客。以前当销售主任的时候,江长海也打牌,但手上握着实权,陪打的人做牌放水让他赢钱,迷了眼,迷了心,真把自己当成赌神。
再战麻将馆,从两毛、五毛开始打,后来数字越来越大,没人做牌才见了真章,打十回输九回。他赖账,被牌友夹枪带棒地羞辱,还动了手,被人打破了相,面子挂不住,就不去了。
后来,钻了修脚房。他挑了个顺眼的女人,也是下岗谋生路的,新手,手艺不算好,但态度好,一口一个哥,叫得江长海美得冒泡。最初还是正经修脚,但一个人就两只脚,天天修不至于,于是开始按摩,按着按着,按没了衣服,滚到了一起。
女技师可以跟他睡,但睡不出感情,一觉归一觉,明码标价。有时江长海来了兴致,找她,但钱没带够,想赊账,被拒。一身的火没地泄,跑到和平公园找操“老头乐”业务的女人。
所谓“老头乐”,就是姿色差点儿,年龄大点,做男人生意的女人。没有门面,也不卖身,来客了,一起钻小树林,用小手帕包着男人的那个地方,帮着撸一发。收费便宜,几块钱就能过瘾。
江长海觉得这比女技师划算,一来二去,跟其中一个发展成相好,舍不得花钱开房,就趁张燕玲上班的时候,把人带回了家。
也赶巧了,某天张燕玲头晕,请了假,回来早了,就看到江长海和女人颠鸾倒凤,还玩花活。
女人的身上,套了好几件江枫渔的裙子、衣服,裙子小,穿不上,她就套在胳膊上、腿上。张燕玲疯了似的冲过去,打江长海,打女人。但谁也打不过。
这事成了张燕玲心里的刺,让鸡穿闺女的衣服,她觉得江长海对自己亲闺女有邪念。对江长海,打不过也骂不过,心里有火,便对闺女撒。一日一日,骂成了习惯,仿佛自家闺女真成了贱货,看着瞧着,都不顺眼。
“我做错了什么呢?”江枫渔双手抱胸,过往的记忆,像冰刀,割在她脸上、身上,“我甚至什么也没做,那天,我还在上学。而我妈那么恨我爸,还是再一次被她搞大了肚子,生了我妹,疼着,爱着,捧在手上,珍宝似的,像是疼给我看的一样。你说,她跟我怄什么气呢?”
她的神情淡然,好像在说一段光影里虚构的故事。
“我的确喜欢过肖军,因为他对我好,贾漫也对我好,我喜欢他们两个人。”
差不多的年岁,肖军活得更潇洒肆意。抽烟、喝酒、留长发,痞坏痞坏的,还会唱歌,跳霹雳舞。肖军家里有辆倒骑驴,平时父亲用来拉货,他偶尔会招呼江枫渔上车。载她去宁山看景,宁河畔发呆。
江枫渔想当演员,演小品,二人转,因为会快乐。她每年最期盼的日子,就是年三十看春晚,宋丹丹、赵丽蓉、蔡明她都喜欢。虽然年三十,她少不了挨张燕玲几顿骂,但母亲不顾情面的污言秽语,如影随形,早习惯成了日常。
那年暑假,下午,肖军找她,说有好东西给她看。带她去了一间录像厅,原本是老式的电影院,小城市里,正经的大片拷贝不多,若靠票房得饿死。老板将电影院改成录像厅,偌大的厅被分成一个一个小隔间,用木板隔着。
录像带是租的,想看什么自己选,按小时收费。肖军和江枫渔在小隔间里连着看了几天的喜剧片,木板不隔音,时常有奇怪的声音传来。江枫渔奇怪,但没多问,那几天,她知道了很多电影演员,最爱演喜剧的女演员,巩俐、吴君如、苑琼丹。
肖军说:“你长得比巩俐好看多了,回头演电影,一定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