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邻居老师都知道我浑,但谁也管不了我,爸妈也拿我无可奈何,骂我,我会骂回去,打我,就离家出走。
无法无天,谁也不能奈我何的感觉,太过瘾了。
我和大虎成了男女朋友,当时他住的地方,是一间深巷子里的民房,很破,很简陋。离家出走的时候,我会去他那儿住。
深秋的夜,屋子里很冷,我爬到他的床上,用他不怎么干净的被子裹住身体。他开始讲他流浪的故事。他没有家,没有父母,一个人流浪,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见多了,混不吝,死都不怕,就没人敢惹。
他小小年纪竟然经历了那么多,精彩得像一部电影。他拥抱了我,用满是烟味的唇吻我,夜风带着潮湿的味道,我们抱在一起,他温暖了我天生发冷的肌肤。那一夜,我睡得很好。
我承认,当时对他有一种盲目地崇拜。
我家有间小餐馆,父母从早忙到晚,没时间盯着我,却怕我再这么混下去,这辈子就毁了,于是把我锁在家里。没几天,餐馆被人举报,说所谓的秘方是加了大烟壳,小地方,出点儿事就闹得沸沸扬扬。餐馆被迫关了,我爸成了黑心老板,人人喊打,他气火攻心,病倒了。
我趁机偷了家里的钱逃了出来,开始跟着董大虎流浪,我们一路蹭车,去过很多城市。
海阔天空,自由自在,我终于成了很酷的女孩,一路走,一路遇见和发生故事。抽烟、喝酒是日常,打架时有发生,我手上也有了劲,胆子大了,半截酒瓶子就敢往人头上抡。虎子很会来事,干爹干妈哥姐叔婶的一路叫着,嘴很甜,我们能换份临时的工作或几口饭吃。但都好景不长,他性子极为暴躁,不管之前对他有过多大恩的人,说翻脸就翻脸。
既然选择这条路,就不想被束缚。最初,我理解,觉得很酷,但渐渐地,我烦了。我想过安稳的日子,踏实吃饭,踏实睡觉,但我怕他。我抡人的时候,手上还估着劲,带着钉子的木板,他直接敢往人脑袋上扎。
疯子是没人敢惹的,后来,我们走走停停,来到了这座庞大的城市里。在小城村落,你混蛋,你嚣张,别人怕你,但大城市里的人没人惯着你。虎子被打折过腿,他没有医疗保险,无奈,只得用这些年攒的钱给他做手术,不够,借了高利贷,他腿上才打了钉子。
对了,钉子不会腐烂、消失,警察会不会通过腿骨上的钉子确认他的身份呢?
董大虎,那个人太狠毒了,从小就狠。
前些年,我回了一次家,才知道父亲在我走后没多久就去世了,三年后,母亲改嫁,见到我,她眼神里毫无精神,甚至带着怨恨。她不认我,却告诉了我一件事,当年餐馆的大烟壳是有人故意放的。她说有人看见,当天老跟我一起混的那个男孩,鬼鬼祟祟溜进后厨。
这件事,我问过董大虎,他认了,神情得意洋洋,完全没觉得自己做错了,还说为了救我,不得不那么做。我质问他,那么做,害了我爸。他轻飘飘地说,生死有命,我爸的命到那儿了。
一条人命,从他嘴里说起来,轻飘飘的,但我也不能全赖他,我爸的死,要怪也得怪我这个脑子长包的不孝女。
我抛弃了爸妈,爸妈也抛弃了我,我在这个世上,没了根。
我恨董大虎,他对我做的孽太多了。
终于,他消失了,死了,被我扔进湖底,我守着那个被我凿开的冰窟窿,守了一晚上,怕有意外发生。掐着时间,虽然他心似魔鬼,但到底是一具凡人肉胎,在冰冷的湖里,熬不过太久,我确信,他终于死了。
我自由了。原本冻到发僵的身体,开始发热,这一刻,我等了太久,终于等到了。自由,多么简单的两个字,我日日盼夜夜盼,终于盼来了。往后,我会好好地当个普通人,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人世间。
身上落了一层雪,我摇了摇脑袋,甩了甩胳膊,扶着膝盖慢慢起身,双腿一麻,径直扑在了冰面上,差点滑进冰窟窿里。
这个混蛋,他到死也不放过我,想带走我。我吓得一骨碌爬起来,转身,踉跄地跑着,逃向终于没有董大虎的生活。
冷风吹在我的脸上,刀割似得疼。我哭了,高兴地哭,泪水和雪混在一起。
没有了董大虎,我假装悲伤了一段时间,退了租的房子,搬回宿舍住。其实和以往比,日子并没有好太多,但心安稳了,不再恐惧,也没了怨恨,平平淡淡的,我以为,我会这么过完一生。
但该死的董大虎,阴魂不散,哪怕腐蚀成一堆残骨。
自从见了那两位警察之后,我做噩梦的频率增加了,董大虎那双染了毒的眼睛,在暗色的梦里闪着红光,紧紧盯着我,目光长满了红色的棘刺,盯得我生疼。我承认,我害怕了。夜里常被惊醒,为此,我减少了睡觉的时间,怕自己说梦话。
但我也不能表现得过于萎靡。见过警察之后精神变得过度紧张,tຊ会惹人怀疑。
我不是凶手,凶手是那个叫董小花的女人。
我一遍一遍给自己洗脑。
董大虎、董小花,瞧瞧这俩名字,最初,我以为他们是亲戚。大虎却说,他们是老乡,住的村子叫董家村,大部分人都姓董。给孩子取的名,大多是猫啊狗啊虎啊,或是花啊草啊。名字越贱,孩子越好养。
当我生出弄死董大虎这个念头时,悄悄跟踪过他,见过一次董小花。她从一家小面馆出来,揉着肚子,迈着不大的步子。撞见董大虎,明显惊了一下,差点儿跳起来,像见到鬼。
她有些站不稳,佝偻着身子,摸索到旁边一棵大树,靠了上去。董大虎洋洋自得,吹着口哨,歪着脖子。她的身体在发抖,那种眼神,我永远忘不了,就像是被人撞碎了信念。后来我想,到底该如何形容她那种感觉,想到一个词,平静的绝望。
等大虎走了,我去了董小花去的那家面馆,吃了碗岐山臊子面,面很好吃,我的不开心或许表现得过于明显,小老板特地送了我一盘凉菜。如果能开这么一间小店,虽不大富大贵,但吃穿不愁,日子安稳,也挺好,就像我爸妈当年那样。我曾离那样的日子很近,但现在应该没有机会了。
后来,我又去面馆吃了几次面,每次都会跟小老板聊几句。
董大虎找董小花拿了好几次钱,是拿不是借,他专门强调不用还。还对我说,只要他想,董小花能养他一辈子。
我越来越讨厌听他说话,但不得不应和,他不喜欢我没有回应,像个木头。我在洗衣服,手洗,我的,他的,还有床单被罩,我们的。我不算太爱干净,但床单被罩一个月得换洗一次,租的房子一周大扫除一次,他说我穷讲究。
终于不用跟他一起生活了,杀了他之后,我去庙里虔诚地求过菩萨,求各路神仙给阎王爷捎句话,让董大虎在刀山火海走一遭,也算得了报应。
我的心比以前累了,但还要装作无事发生,每天正常上班,下苦的工作,得有眼色。
灯红酒绿的包间里,人欲横流,包间公主们衣着暴露,贴着客人们,说着恭维挑逗的话,哄得他们高兴了,开几瓶贵的酒,这一晚上就算没白忙活。
喝大的男人,手上的动作愈加放肆,公主陪着笑,哄着他们继续喝。客人眯着眼,叼着烟,露着一口黄牙,搂着公主,色眯眯地说,就爱来你们这儿,场子荤素搭配得好,欲拒还迎,就比一扑就倒有意思。
这个会所的确其他场子不一样,老板有点儿江湖气,讲规矩,包房公主可卖艺、卖酒,至于坐台、出台,随个人意愿,不强迫。若愿意,抽百分之二十的成。
金钱和权力将人群分层,男人贪图女人的听话和恭维,女人贪图男人的钱,似乎是一场对等的交易。但谁都知道,这是一种永远不可能对等的关系。
我站在包间里,盯着每个人面前的酒杯,快要空了,就去满上。一位客人摸出几张百元钞票,要往我敞开的领口里塞,但我领口的扣子扣得高,他手指卡住,伸手要解我的扣子。他身边的公主瞧见了,一把拽回他的手,另一只手,从我领口解开两颗扣子,把男人手里的钱抽了出来,塞进我内衣里。
“还不谢谢王哥给的小费。”她说。
“谢谢王哥。”我一只手扣住领口,朝他鞠了个躬,九十度。
“还得是现金拿在手里有感觉,扫码什么的,不是那个味。”被称作王哥的男人,喷着酒气。
我把扣子扣上一颗,蹲下身子,给他们倒酒。
我心神不宁,酒撒了好几次,那个公主一次次帮我解围。在卫生间的洗手台前,再次碰见了她,我对她说谢谢,要把王总给我的小费分她。她没要,说她一晚上挣的,比那些小费多多了,让我收好。
“对了,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公主笑了,很肆意,“我叫牡丹,哈哈哈,像不像古代怡红院挂牌小姐的名字。”
“挺好听的,听着富贵。”我说。
“那我不如直接改名叫富贵。”她又笑了,“我其实叫丹丹,后来一个客人叫我牡丹,这名字乍一听太土了,但土到极致就是潮,来会所混的男人,都能记住这个名字,我就索性叫牡丹了。”
我懂她,这是碗青春饭,趁着有姿色有身段,能被人记住,预示着捞钱的机会多。
牡丹的屁股顶着大理石质地的洗脸台,从小包里掏了支细细的烟,点燃,吞云吐雾。她说,你这个包很贵吧,我认得 logo。我说,假的,真的怎么可能买得起。
她嘴里吐出的烟雾,淡淡散开,新的烟雾接着浓郁。不得不说,她是位很有风情的女人。
我们聊起会所新来的几个女孩,模样倒不是多出挑,但嫩,皮肤能掐出水,最重要的,她们是大学生,其中两位还来自名牌大学。牡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为什么她们考上了大学,当了天之骄子,也要干这一行。
为了赚钱呗,我说。
牡丹有些感伤,轻轻吐了口烟圈:“之前有个女学生,在这里唱歌,老师大老远找来,把人劝了回去。”
“遇见了一个好老师。”
“但听说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她的手指纤细,很好看,轻轻在垃圾桶上弹了弹烟灰,迷蒙着双眼,将醉未醉,“真是一群眼皮子浅的女人,白瞎了那么多年的寒窗苦读。”
“是啊!”这句话我认同。
“妹子,可能你都忘记了,有一回在馄饨摊,你给我垫了碗馄饨钱,我没还你,这事我一直记得。”牡丹说,“你是个好人。”
好人,杀了一个人的好人吗?我心想。
差点忘了正事。我怕我的手机被警察监听,不久前,借了同事的手机,给那个女人打了个电话,我想套她的话,让她承认,虎子是她杀的,等警察再找我的时候,我可以说出我的怀疑,再给他们指一条破案的路。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总能编一个借口。但那个女人警惕性很高,说的话滴水不漏。
我准备找个机会,再给她打个电话,劝她去自首。
第27章 【YU】26鬼胎
这段日子,为了给新电影预热,电影的主创们去了好几座城市宣传,忙得像旋转的陀螺。每过几天,江枫渔就会收到几张“小花”发来的聊天截图,时间并不固定。
只要在家,她就会坐在电脑前,喝茶、听戏,若“小花”发来了图片,先存进文件夹,标上号,再慢慢翻看。“一朵云”通过文字对陌生人诉说的,并不全是遭遇和经历,也有很多当下心情,痛苦,痛苦,不同程度的痛苦。
记忆里的贾漫和文字里的“一朵云”,像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影子。一个快乐,一个痛苦,而快乐的那个影子,正逐渐在江枫渔的记忆里融化。
就算要查贾漫真实的过往、经历以及真相,也得等到电影下映。毕竟那么多人的心血,由不得她胡来。“小花”选择的方式,反而给了江枫渔缓冲的时间,把杂乱的思绪捋一捋。
但“小花”所知道的,也不见得是关于贾漫经历的所有真相。而她,守着一个詹泽,除了发泄,暂时并无其他功用。贾漫在聊天记录里提到,詹泽有案底,这件事,贾卫民知道,却依旧让女儿嫁给这样一个男人,还说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
可就算贾卫民让贾漫嫁,她是他的女儿,却也是个独立的人,她为什么不反抗,任由其摆布。贾卫民是握着女儿的什么秘密和把柄吗?
空气凝滞,更阑人静的夜,江枫渔在纸上画着紊乱的线条与圆圈,这些是她脑中思维的符号。
属于她们儿时的过去既恍惚又遥远,她先从这些年开始捋。
让贾漫回鞍宁跟詹泽结婚的是贾卫民,失手打死前妻的也是他,一位教授,本应有着体面的晚年,却提前离职回到老家,装疯卖傻。詹泽不是鞍宁人,却在鞍宁安家,很少听他提起自己的家人父母。
提起和贾漫的婚姻,他说是因为和老贾聊得来,老贾欣赏他,说自己唯一的女儿北漂辛苦,想拉个媒,成就一段姻缘。但其实,他和贾卫民之间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刚从鞍宁回来时,江枫渔找詹泽聊了一次。是试探,也是另一种维度的警告。她说因着工作的关系,回了趟老家,见到了贾漫的父亲贾卫民,他疯了,像一只大鸟,满院子扑棱着胳膊乱飞,而贾漫的母亲死了,被贾卫民打死的。
詹泽并没有表现得很吃惊,鞍宁就那么大点地方,出点儿事满城皆知。他说鞍宁的熟人跟他说过,但不管是死还是疯,这事不光彩,大办丧事无非给城中人添几笔笑柄,所以直系tຊ亲属悄摸找了公墓,将骨灰埋了。
詹泽的话,永远像块铁板,毫无缝隙。
江枫渔脑海中时常出现贾漫打下的那行字,那个男人是魔鬼。
魔鬼,魔鬼……贾卫民却让女儿嫁给了这样一个魔鬼,他到底有多恨自己的女儿,难道仅仅因为贾漫成绩不好,没有给他长脸,就要把她推入深渊吗?
贾卫民没有疯,这一点,江枫渔肯定。难道他故意杀了何敏?但那件事,警方已有定论,何敏又是开煤气,又是拎刀捅人,是死亡事故中的主要责任人。
退一万步讲,贾卫民故意杀死何敏且骗过了警方,但何敏有杀他的动机和行为,就算翻案,最差的结果,也是过失杀人,到不了死刑,关监狱数年。他眼下装疯卖傻的日子,难道会比监狱里强?
所以,是因着其他的事?他口口声声说,骗我,都骗我,到底谁骗他,骗了他什么,总不会,贾漫不是他的孩子。但这一点,江枫渔和贾漫的想法一样,不太可能,因为父女俩人长得太像了。
江枫渔重重在纸上写下两个字:离校。
或许,应该先弄清楚贾卫民离校的原因。
她查到贾卫民当年教书的学校,南阳市南阳大学。在那座城市里有她相熟的记者,于是电话联系,拜托对方帮她查一查那件事,她付酬劳。
几天后,有了消息。记者说,贾卫民离校的确有内幕,不算光彩,学校一直压着消息,他托了些熟人,找到一位贾卫民当年教过的学生,打听出一点内幕。
当年,贾卫民所在的学校里死了一个女人,名叫林小囡,跳楼自杀。最初,大家都以为是学校里的学生,家长把尸体摆到学校门口,点名要找贾卫民给说法。他们拉了横幅,骂贾卫民没有师德,勾引、强奸女学生,导致悲剧发生。空口无凭,证据是林小囡的日记,上面写了很多她和贾卫民的事,甚至上床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