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刚到公司,嘉图便被主任叫过去,门关上,任务下达,“十点到小会议室,有个头部券商投行部的人来,你跟着见一下。”
嘉图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我十点半跟车展主办方有线上会,研讨会细节还一堆没敲定呢。汪姐今儿不是来了么。”
小汪是金融版块责任编辑。平日采访报道大家各司其职,除非如车展这等专题亦或谁有个头疼脑热缺席,一般不会临时抽调。
“别人都怕关系网织不到自己这儿,就你躲着走。”主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这人家是来出差,被小汪好说歹说截过来才同意采的。行业新星,青年才俊,部里一堆小姑娘都凑热闹想旁听。”
嘉图哭笑不得,“那谁愿意听谁去呗。”
“小汪说人家特意提了陈应教授,是不是你爸带过的学生啊?”主任摆摆手,“具体我没过问。总之我建议你去打个照面,留个联系方式,往后这些全是资源,指不定哪天就用到了。”
嘉图沉思一瞬,应下来,“好。没别的事儿我先去干活了。”
她知主任好意,更重要的是,她太想知道他人眼中父亲的样子,哪怕一丝一毫。
然而差五分十点当她推开小会议室的门,大脑霎时间空了一下。
恍若隔世——这是空白后闪现出的第一个词。
姜然站在窗边,白衬衣,黑色西服套装,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学校西门的学友超市,那时她几乎一眼认出这位“网友”,她说你穿得好正式啊。
“嘉图。”姜然笑了笑,像对待一位久违的老朋友,他走近看她,“眼睛又发炎了?”
会议室并无其他人,桌面摆着两台笔记本电脑。
嘉图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日的装扮,黑框眼镜,因为起晚妆都没有化,衬衣在里面,应该看不出未熨烫的褶皱吧,偏偏还穿了双不合脚的短靴,鞋号偏大又懒得退,一双脚在里面框框当当显得愚蠢无比。
“这几天有点起泡。”她推推眼镜,略带局促地问他,“什么时候来的?哦,什么时候回来的?”
研究生毕业,姜然在上海一家金融机构谋到职位。一年后他申请到美国一所名校的 MBA,签证、辞职、出国,所有所有快得不像话。
“你是真把我屏蔽了啊。”姜然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回来好几年了,现在还在上海。昨天到的,有家做医药的企业做上市辅导,我和我同事过来出差。”说完这话,他顿了顿,“你一点没变。”
小汪在这时手端两杯咖啡进来,极为周全地打招呼,“茶水间一到早晨就排队。姜总,这是我们专栏板块的编辑陈李嘉图,四字名字,好听吧?”
他的头衔已变成姜总。可在过去的那些年,嘉图生气时会怒目而斥“老姜”,撒娇时会晃着他胳膊叫“学长”。
青葱年岁总顾不上未来,固执地坚信眼前人就是意中人。
“好听。”姜然接过杯子道谢,喝上一口皱了皱眉。
他乳糖不耐受,从前误食牛奶就得一直跑厕所,而公司的咖啡都是含奶制品的速溶。
“我去拿点水。”嘉图实在看不过眼,也怕临时出乱子扰乱采访计划。
“别了,我去吧。”小汪朝她使个眼神,“说起来姜总跟你还是校友呢,金融系的大师哥。你们先聊着。”
会议室的门再次关紧。
嘉图拉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一时间两人都无话。
前任相见,如同陌生人初遇重新被介绍名字、履历,过往那段关系成为仅有你知我知的秘密,而让秘密被封存是当事者们不言而喻的默契。
“家里都好吗?”姜然问。
“挺好的。”
“我和小汪说我上过陈应教授的课,印象很深。她就说有个同事对陈教授的理论做过透彻分析,回头介绍认识一下。”姜然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我一猜就是你。毕竟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换工作,还在不在这里。”
知晓一位故人的现状其实并不难,联系方式还在,有共同朋友,探听一番总会有收获。可姜然没有那么做,就像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能见就见,不见便也罢了。
嘉图完全理解。她不觉得姜然虚伪,也并不对此有气馁或感伤的额外情绪。
已经分开多年,刻意实则是一种打扰。
“什么时候回去?”嘉图问。
“我呆一周,之后去厦门有另一个项目。跟我一起来的同事会留得久一点。”姜然挑眉,“除了问来就是问走,你这可不守待客之道。”
嘉图抿嘴一乐,“你们出差这么多?”
“现在好多了。刚开始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在外地。能记得家在哪儿就不错了。”姜然打量她的神色tຊ,“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今天不行。”袁天磊约过她太多次,再推就真有点拿腔拿调了。
“明后天我这边排满了。”姜然提议,“周五?我周六一早走。”
“那再看吧。”
并非嘉图故意。实则这段常有加班,老吴做项目主控,负责大方向与各方关系协调,而具体事项安排、人员调配、内外沟通的工作都放在嘉图这儿,她不允许自己掉链子。
小汪拿三瓶矿泉水进来,嘉图想要看时间却发现没带手机,于是问道,“汪姐,几点了?”
“十点十分。”
“你们聊吧。我半点有会,先过去了。”
“跟你大师哥留联系方式没?”
嘉图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应,“加了加了。”
“不是,你手机都没……”小汪疑惑地回看姜然。
“我有她联系方式。”姜然打开瓶盖喝一口水,神色如常,“那咱们开始吧,速战速决。”
姜然离开时还出了一点小插曲。
小汪从会议室出来便一路相伴送客,闲聊间又提到嘉图父亲。“姜总是什么契机去听了陈应教授的课?陈教授是我们本地人,要不说凡事都讲缘分。”
姜然笑,“陪当时女朋友。”
会议室连接出口要穿过办公区,这层编辑部恰是姑娘多。大家平日作风便非教条拘谨,难得遇到一位英俊异性,又临近午休时间,大部分工位都已经空了。余下的本来三三两两扎堆在讨论去哪儿吃饭,听得这回答各个耳朵都竖了起来,一片欢闹私语。
小汪停下脚步,长姐似的语气,“行了啊你们。”随即与姜然解释,“我们编辑部整体比较年轻,氛围也活泼。”
姜然并不介意,“挺好的。一行有一行的特质。”
“那当时女朋友什么特质?”靠过道处的实习编辑笑嘻嘻问话。
嘉图刚刚下会,并未听到前半段。从工位上站起来伸个懒腰,迎头对上姜然的目光——两人间隔两三米——她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
姜然迅速收回视线,半真半假的语气,“有时候伶俐,有时候冒傻气。但我很感谢她。”
在……评价我?
旁边同事这时站起来推推嘉图的椅子,“走啊,外卖到了。”
“哦好。”嘉图扣上电脑,听到背后传来小汪的声音,“行了别八卦了。姜总,后续文稿出来咱们再联系。我跟你们那边俊总算老交情了,那会儿他刚从美国回来,我到杂志社都没多久。这次也多亏他搭桥,说手底下有个年轻人特别好……”
特别好。
嘉图不知道这三个字能不能匹配到姜然身上,叹口气,默默离开办公室。
晚上,袁天磊选了一家颇具格调的寿司店来招待嘉图。
看着菜单上精致的图片和着实称不上便宜的价格,嘉图打趣,“早知道这么高档的地方,我就穿洋气点过来了。”
“谁让你总拒绝,导致我的请客预算越堆越高。”
“原来吃过这顿无下顿,一锤子买卖。”
“绝对不是啊。只要你有时间,我随时。”袁天磊补一句,“真话。”
嘉图笑。选过几样菜式,袁天磊又要一壶玄米茶,似乎第一次单独吃饭都有些放不开,两人沉默了一阵。
“你好像瘦了点。”袁天磊开启话题,“最近很累?”
“嗯,大项目倒计时,每天都忙不过来。”嘉图推推眼镜,“任务清单早晨写十件事,到临下班前,呵,变成十五件了。就这感觉。”
“我在原先公司的时候,有段时间要打个重要的标。”袁天磊单手托腮,“应该整整十五天没进过家门。吃住全在公司,洗澡就去楼下健身房冲一下,一天又一天,感受不到任何差别。后来答辩完我睡了一天一夜,之前之后都再没睡过那么长时间。”
“天!”
“几年前的事儿了,现在想起来都说不清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干。”服务员呈上茶水,袁天磊给两人各斟一杯,“好像也不是图钱图晋升,就觉得事情不能败在我手里。”
嘉图端起杯子,吹了吹,“性格吧。”
“是。”袁天磊扭脸看向别处,“我不是一定要赢,但我不喜欢输。”
“现在呢?”嘉图问,“开酒吧比那时候轻松吗?”
“各有各的难。”他手指轻轻扣着茶杯上的花纹,“以前……给我使过绊子的人也会来酒吧,开门迎客,生意还是得做。这摊事我无论如何不能干黄,不然就太……太软弱了。”
原来真的不能靠表象去定义一个人。
在嘉图的印象中,袁天磊是温和的、收敛的。他能平稳过渡与产生过矛盾之人的关系,对待身边朋友也始终宽厚和悦。言谈举止让人如沐春风,行事作风总带几分儒雅,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内里竟也埋藏着躁动锋利的野心。
无法评价好与不好,只是有些意外。
餐食呈上,碟碗精美,食材诱人。画面刺激到嘉图的饥饿感,她学着日剧里的姿势双手合十,“我先开动了。”
袁天磊被逗笑,往她面前推推餐碟,“快吃。”
“我听蒋数说,”他另起话题,“前男友过来出差了?”
嘉图抬眸。
“我车要换个机油,下午正好在修理厂。”
是有一高中同学本周日办结婚喜宴,群里同学们便起哄要周五聚餐做告别单身派对。蒋数在三人小群里问她与静伊去不去,嘉图回不确定,耐不住两人追问,便说了与姜然见面可能周五要一起吃饭种种。
“对。好久没见了,挺巧的。”嘉图告诉他。
“还是朋友?”
“算不上吧。”嘉图欲选择一个词语描述自己与姜然的关系,寻觅半晌发现找不到,干脆说道,“但也没闹掰。”
“那……怎么分开的?”
袁天磊话音刚落,桌上手机开始震动,嘉图看到来电人显示“惠子”。
“我接个电话。”袁天磊没有起身,放下筷子按下接通键,“怎么了?”
随即便是下一句——“我?我和嘉图在吃饭。”
“你管我俩吃什么。说正事儿。”
“我没加修理师傅微信。他留过一个电话,对,就在抽屉里,和那堆名片放在一块。姓……姓什么我也忘了,圆珠笔写的,单独一张纸。”
“好。你先联系下,我这边结束马上回去。”
“什么十分钟以内,回不去。”袁天磊在这时看看嘉图,对那头说道,“半小时吧,我尽快。”
通话挂断,嘉图问,“酒吧有事儿?”
“洗手间抽水,坏了两三回,一直没修好。”他重新拿起筷子,“你别着急,慢慢吃。我说半小时是怕惠子急眼,她那脾气上来十头牛都拉不住。”
嘉图弯弯嘴角,根据刚才通话的内容和语气揣测,“你们倒不像一般的老板和员工。”
“她也得拿我当老板啊。”袁天磊笑着摇摇头,“从前在公司给我当助理还有点规矩,现在一出来彻底放飞自我了。不过我从心里把惠子当妹妹看,酒吧这么多事儿,她又管账,不是自己人不行。”
“我老板也像你就好了。”嘉图咽下嘴里的鱼生,扬手招呼服务员,“您好,这里打包。”
“别。”袁天磊面露歉意,“好不容易跟你约上饭,还匆匆忙忙的。”
“以后还有机会嘛。”嘉图笑,“我吃得很撑,回家加班去。”
袁天磊也不好再说什么,结过账,拿起打包餐盒随她出了西图澜娅餐厅。
晚风带着海的味道阵阵袭来,衡阳雁去,转眼深秋。
“今天谢谢招待,我先走啦。”嘉图在西图澜娅餐厅前隔一步距离同袁天磊摆摆手。
“嘉图!”
叫声带了些气力,被叫名字的人转身停下。
嘉图望着他,近视镜片后的东西好像总会变小。连同某个时刻、某个瞬间不经意的某次心动,一同小到微乎其微。
人的心,有时连自己都不知道会朝哪里转向。
袁天磊上前两步,握拳又松开,“下次再一起吃饭?”
“好啊没问题。”嘉图脸上洋溢着笑,“叫上蒋数,他特别爱吃日料。”
第30章 三十你之于我2
酒吧外,袁天磊只身坐在台阶上,已经抽完了半包烟。
他仰头看看天,在想今天全世界会不会和自己一起失眠。
惠子出来,先是望着眼前落寞的背影站定片刻,接着走过去坐到他身边,递出手里的可乐,“喝不喝?”
袁天磊摇头,问,“还剩几桌?”
“天台一桌,应该快结账了。下面一桌,两个人,估计还要一会儿。”惠子打开易拉罐,咕咚咕咚喝上几口。
“明天师傅确定过来吧?两个洗手间都要好好检查检查,该换的换,该修的修。”
惠子“嗯”一声。
袁天磊看她一眼,“没事儿先回去吧,我关门。”
“等喝完。”惠子晃晃手里的可乐罐,迟疑问,“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能看出来?”
“别人不知道,反正我能看出来。”她追问,“晚上吃饭没吃好?”
“吃饭有什么好不好的。tຊ”袁天磊将烟头按灭在旁边的烟灰缸里,仰着脖子深吸一口气。
“我妈昨天主动给我打电话了,说同意我在这儿干。但有前提。”
“什么?”袁天磊见对方故意卖关子,用胳膊肘拱她一下,“快说,什么前提。”
“不能干违法犯罪的事儿,不能学坏。”
袁天磊一下笑出声,“这老太太,把我这儿当什么了。明天赶紧,把营业执照拍个照片给你妈发过去。”
惠子又喝一口可乐,手里把玩着易拉罐,“我想过最坏的结果,就是这辈子跟我妈说话都得通过我爸、我表妹。这一个多月都没听到过她的声音,其实心里挺难受的。”
袁天磊有些动容,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对不住啊。”
“不用你道歉,本来就跟你没关系。”惠子把他嘴里尚未点燃的烟拿掉,重新塞回烟盒中,“少抽点吧,烟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