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啊,你爸,心善。”男主人语气中肯真挚,“咱们不是校职工,虽然守着学校但文化水平不高,平时见到脸熟么,也就点个头。你爸他打从心里就不计较这些,有人需要帮忙了,能帮就帮,他是大善。”
对方说这话时捻着手里的一串佛珠,一颗一颗自指尖划过去,嘉图冥冥中似听得一句佛语——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父亲已经不在了,可在更遥远更清澈的一方空间里,他又始终在望着自己。
他希望自己的女儿拥有正直且博爱的人格,去过洒脱又浪漫的人生。
嘉图的身体微微发颤,而徐植在这时靠近,一只手轻轻揽过她的肩膀。
“看咱俩,光顾说话,把正事儿忘了。”女主人注意到嘉图的反应,拉了拉丈夫,瞧向徐植,“小伙子,房其实我们有卖的想法,毕竟孩子未来若是花销大,还能添补一些。我听说你在高新上班,将来也得靠着那边买吧?”
徐植坦言,“我搬过来没多久,还没考虑太多。看您意思。”
“那就先签半年?都是过渡,半年后再看情况。”
“行。”
“租金我们打听了一下,这个面积附近新建的小区都是三千左右。你是丫头的朋友,听说还爱干净,我们老两口也正想找个利索人住。”女主人笑,“那咱们就两千五?”
“好。”徐植说话时手并未松开。而嘉图已从情绪中缓解,觉得他的回答格外漫不经心,于是扥扥他的衣角。
“嗯?”徐植半侧过头,正对上她的眼睛。
嘉图无奈,只得替问,“叔叔阿姨,物业费取暖费这些呢?”
“全包的。”男主人回答,“我们也怕一来二去麻烦,租金里面全含最方便。”
嘉图继续,“合同从今天起?”
“都行。房子都收拾好了,就剩门口那些东西一会儿带走。要想凑整日子一月初开始也可以。”
“就今天吧。”徐植说。
嘉图凑近他耳边,“你现在住的房子能立即退?”
“那边是公司给租的。”他知她在为自己考虑,心下一软,揉揉她脑袋,“傻子,我心里有数。”
“你才傻。”嘉图低声回一句。
房主夫妇说着“你们再看看,我们先把东西挪下去,顺便去车里拿合同”,嘉图便紧跟过去,抢先提过门口最大的行李包,“我来吧。”
与人为善,这是父亲今日留给她的功课。
行李刚到手里,直接被徐植接过去,一手一个,一言不发开始往楼下走。
嘉图心里说声“这家伙”,顺势提上两个小号的,随之听到身后女主人的声音,“小丫头也长大了啊。”
合同在车里签完。送走房主夫妇,徐植将一沓纸揣进兜里,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拉过嘉图,风风火火回冲进楼里,“走,干活!”
“不是,干什么活儿!”
待嘉图反应过来,她已经站到客房床边,满脑袋问号,“你让我跟你……搬床?”
“没多沉。”徐植乐,“我看你刚才提行李挺有劲的。”
“大哥,我圆你住房梦,你拿我当苦力?”
“这就几块木头。”徐植将床垫挪下来拉到客厅,见嘉图仍不在状态,推着她后背到床尾,鼓励给的足足的,“你试试,你肯定行。”
嘉图整个人大无语,她实在不明白怎么早晨温温柔柔送生日礼物的人,这会儿真拿自己当好哥们用。
神经病,徐植!
好,我干。
她脱掉厚外套,毛衣袖子撸上去,马步岔开,弯腰准备,双手扣紧床尾,“起?”
“一二三,走!”徐植在床头指挥,“慢点慢点,竖起来,哎反了,右边向上。”
“你右边是我左边!”
“好好,你左边向上翻。小心脚下。”
“你动啊!我顶到头了。”
“我动了啊。”
“哎等下,硬,顶到我了!”
“不行,我动不了了。”
“别硬挤。退,你先退回去。”
“等下,这什么玩意,我卡住了。”
“快,我没劲儿了。”
“放吧。对,你别使劲,松开,放。”
一张床重新回到客卧原位。两人气喘吁吁互看一眼,徐植头侧向一处,忽而笑起来。
“笑什么?”
“没。就刚才那话……”他舔舔嘴唇,摆手,“算了。”
“徐植!”嘉图猛地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脸上一阵火烧,抄起书桌上的枕头扔过去。
“停战。”他抱住枕头,双手举起认输,严肃点点头。
嘉图却绷不住,接着笑起来。
“不让别人笑,你自己乐什么?”
“我在想……”嘉图深吸一口气止住笑意,说话间嘴角再一次绽开,“你啊,不愧是做车的。”
“李嘉图!”
“干一行爱一行。”
“打住,不许说了。”
“小车开起来遍地是高速。”
“你还!”徐植两步跨过来,笑着抬手去捂她的嘴,“行了啊。”
嘉图扳着他的手,后退半步,借机再次补刀,“车技好不好不知道,专拼一个速度。”
“喂!”徐植上前,客房空间本就不大,这一步便将人抵在墙角,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胸口起伏的节奏——
扑通,扑通——
也可能是自己的。
嘉图止住笑意。第一次,太近了。
她的手甚至还被握着,而视线里的人,他的眼睛里全是自己。
你可知道,什么是情不自禁?
无谁主动,亦无谁被动,好似两股浪同时自身后袭来,将面对面的两个人各自向前推了那么一点,唇瓣碰在一起,吻伴着心跳就来了。
汗珠还在鼻尖,而身体更热。嘉图闭起眼睛,踮起脚,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探索亦回应,付出也索取。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却又不想去深究背后的意义——
情不自禁,就是这样。
应该算,同时分开。
有点透不过气,有点被突如其来的理性占了上风,有点意识到此时此刻再不止住火就会燃起来。
同时,是一种平和的默契。
两人只用眼神交换信息,谁都没有说话。
嘉图落下手,徐植亦放开人。她忽的又笑一下,“技术过关。”
有一丝尴尬,可也就像一片云,短暂飘忽便散了。
“让你瞎闹。”徐植勾下她的鼻尖,转身去向床头,“干活儿。”
“稍等我去个tຊ卫生间,马上!”嘉图说着跑开。
原本不该这样。
徐植叹口气,在寂静的房间里缓缓坐下,仰脸看向窗外。冬日正午,太阳很烈。他伸出手挡了挡日头,握拳,掌心仍有她皮肤的触感。
原本不该这样的。
拉着她非要搬床,只因察觉到嘉图在听到关于父亲的事情时情绪瞬时低落。他不大会安慰人,唯一想到的便是做些什么能够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让这一天发生的其他能够冲掉心底里的落寞。可,引擎失灵,一下就失控了。
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是情难自持。
第39章 三十九你好,新邻居3
房子收拾完毕,嘉图与徐植正商量搬家事宜时接到公司 HR 吴晓晨的电话,对方单刀直入,“嘉图,紧急情况,你现在能联系上任正宇家属么?”
这名字……袁天磊亲戚家的小孩,自己曾帮忙递过简历,后来顺利入职市场部。
吴晓晨不等回答说下去,“早晨青州高速段出了车祸,大巴车从护栏冲下去了。我今天正好来公司取东西,刚接到消息说车上找到了任正宇的包,里面有他身份证件还有一沓名片,交警根据名片电话打到公司座机。他手机打不通,车上人现在都送医院了,得赶紧让家属过去一趟。”
嘉图心下一紧,“哪家医院?人都怎么样?”
“说送了青州二院和中心医院。伤亡情况还不知道。”吴晓晨语意急迫,“他入职时紧急联系人留的是她母亲,我刚打了手机也不通。突然出了这档子事儿,我脑袋都是懵的。”
“我有他表哥电话,我现在打。”
“行。那我去交警队一趟,人家让辨认一下个人物品取回来。”
嘉图原地站定,急忙给袁天磊打去语音电话。徐植站在一旁,这时问道,“今天出差吗?你同事。”
吴晓晨说话声音很大,所以他听明白了前因后果。
“不知道。”嘉图等待电话接通,手不觉有些抖。
“不是出差,谁会带一沓名片在身上?”
嘉图看他一眼,恰在此时袁天磊接了。她用最快的速度说明情况,最后道,“青州二院和中心医院,你们赶紧去吧。”
那头一时安静,想必突然间信息量过大还未反应过来。嘉图刚要说些什么,听得袁天磊说声“好,随时联系”,通话随之结束。
她怔了怔,险些踩空一级台阶,幸而徐植在侧及时扶住。
“你刚才说什么?名片?”嘉图看向他。
“我的意思是,非出差的情况鲜少有人带一沓名片吧。”徐植按自己的分析说下去,“可以先确认下你这位同事是不是差旅,路线是什么,人究竟在不在大巴上。毕竟身份证一般会带在身上,现在情况只找到证件没有对上人。”
他的表情、语气极度冷静,似一股力量将嘉图重新拉回至理智原点。
“你是说也可能行李丢了?被偷了?”
“我也不知道。”徐植摇头,“但存在这个可能性吧。”
嘉图即刻打回给晓晨,好在对方刚离开公司不久,两人随即决定兵分两路——晓晨去确认任正宇这些天是否在出差了解动向;嘉图则代替去交警队辨认随身行李。
“我和你一起。”徐植只说一句便带头朝楼下走。事发突然,刻不容缓,嘉图未加思索跟了上去。
事故发生在青州路段,距离市区约 50 公里,两人抵达时已是下午三点。在此期间,她给袁天磊打过一通电话,得知他小姨夫妇,即任正宇的父母跟旅游团去了澳洲,暂时联系不上。而他与惠子正在往二院去,马上到了。嘉图没有告知自己这头的行动,只提了句任正宇这趟出行可能是出差。路上信号时断时续,所以通话开了免提,话至此处,她听到对方说,“哎,就不该让正宇去市场部。”
事实上,嘉图只将这理解为来自心急如焚家属的一句感叹,并未放在心上。可随后,许是意识到不妥,袁天磊又道,“嘉图,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所以,是应该要再想想?
那一刻,那个瞬间,坦白而言,心里极不舒服。
并非生气,并非恼火,并非困惑,就好像猛地被什么绊了一下,不舒服而已。
她完全能理解袁天磊的立场——对方是家属,出事的是表弟,作为兄长托关系介绍到一份工作而今却出了这档子事,换谁都要内疚几分。不,若情况极度严重,这番内疚恐要长长久久跟随。他急也好,惧也罢,皆是意外当前的正常反应,无可厚非。
可袁天磊的意思是,你,一并参与到其中的你,与这件事根源脱不了关系的你,不要多想。
她只是牵了一条线,可好像就该被“内疚”绑定。
嘉图回去一声“好”,按下红色通话结束键,侧头看向窗外。
田野、高楼、护栏在视线里接连闪过,她去想任正宇的样子,但脑子里浮现出的只是对方简历上那张照片——蓝底白衬衣,寸头,戴眼镜,挺精神的男孩。在公司见过么?市场部在楼下,本就交集寥寥,且对方入职不久,项目上更是从未有过交叉。她不记得了,也许打过照面也许没有,是这样的关系。
“任正宇是我递的简历到市场部,”她知道徐植在身边,头转过来,问他,“如果他真出了意外,我应该内疚么?”
“第一,现在还不确定他此行是不是出差,第二,车祸是小概率随机发生的事件,”徐植看她一眼,“第三,没有第三了。你跟现在发生的情况没有任何关联,明白?”
“是。”嘉图喃喃。又想到与袁天磊从前交往种种,低声自语一句,“果然不对。”
“什么?”
“没。”她轻轻发出感叹,“偶尔人还是要跟着感觉走。”
一句话,一个动作,一种反应,一方心思——在最初感觉出现差错便当即做了斩断,自己那时做了正确的决定。
她与袁天磊并不合适。
“之前在展会,”徐植道,“我在咖啡厅看到过你们。关系很好?”
“算好吧。”
“是朋友的话,刚才那句未必有意。”徐植完善自己的意思,“可能就怕你误会才多来一句,弄巧成拙。”
倒也并非多想为第三人解释,他只是不愿嘉图因为这些心里不舒服。
“我知道。”嘉图刚欲多说几句,见目的地已快抵达,于是止住话题,“到了。”
物品皆被堆放在交警队一间办公室里,行李箱、蛇皮袋、双肩包,有的面料被撕碎,露出衣物边角;有的箱子已经变形,丑陋而孤独地躺在一处;更多的是血和泥土的混杂,那些印记被烙刻在一件又一件毫无灵魂的行李上,嘉图无法想象它们若停留在人身上是怎样的触感——有这样一群人,此时此刻正在忍受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剧痛。
交警告诉他们,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但大概率是行进途中突然爆胎导致车辆失控。司机失血过多,人刚上救护车心跳就停了。通过购票记录看,这班车一共应有三十五人,实际往医院送了二十八人,有三个伤得不重没有去,还有几个在出事第一时间去附近村里找人帮忙,目前尚未取得联系。
嘉图绕房间走上半圈,几乎一眼看到任正宇的行李——展会期间他们做了一套定制品发放合作单位,其中就包含这款墨绿色的大号双肩包,包面下边印着白色字样的公司名以及一个小小的望远镜图标。当时展会结束剩下的不多,想必被市场部收走大家自行分发了。
她在交警的注视下翻了翻包中的东西,除去洗漱用品、充电线、记事本还有一套打印出来的品牌推广方案,嘉图这时朝徐植点点头,“真是去出差了。”
“没电脑?”徐植站在一旁,目光看向嘉图手里的电脑充电线。
“那边有两台现场收上来的笔记本电脑,你们看看。”交警指向一旁。
嘉图走过去,只瞧一眼便摇头,“不是。”
交警提醒,“用不用再确认下?”
那两台机子,一台已经被压得扭曲成一圈,另一台屏幕全碎,屏与键盘连接处几乎断开。
“任正宇入职领的是老电脑,我们公司老电脑不是这个型号。”嘉图当然记得,正是那日自己群战 IT 组,廖一骁提过市场部入职三个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