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十一我所失去的5
节后复工,整个《经济瞭望角》编辑部也像只刚睡醒的懒羊羊,大家早晨去得迟,晚上收工早,问就是喜气洋洋“给您拜晚年啦,大吉大利”。嘉图入职头年时当真适应了一段,要知道上海、咨询业、五百强,这三个词一旦连在一起便如同交响乐循环在奏演高潮篇章,大年初八的意思是警报拉响 Q1 过半;而在这里,“过年”的意义被更加诚恳地尊重,尤其对于一群似乎从属职业有朝一日终会被越来越加速的社会、越来越完善的人工智能所淘汰的文字工作者们,年关已过,那接下来的事就一点点从头来吧。
这是一种能让人缓下来的共同认知,这里的环境让嘉图觉得舒心、坦然。
另一桩好事是她光杆司令多年,终于迎来一位“助理编辑。”其实早在车展过后主任便流露出“培养”的念头——项目完成得顺利圆满,外部各合作方对“小陈”赞许诸多,内部团队也见识到她事事处理得冷静妥当,嘉图经此一役凭能力打下坚定基石。主任已近退休年龄,原本就有编辑部二把手之实的吴有成自然成接班不二人选。那再往下,新人一定得能支棱起来。只是嘉图经手的专栏模块独有自己的调性,观点深,理论实,出来的东西又要具备一定大众接受度。且她长年一人揽一摊,有上级没下级,管人方面经验的确不足。领导们这样商量着,便决议先给她配个徒弟过来,慢慢带,慢慢看。
新来的小姑娘叫尹丹妮,本地人,自己老打趣来自城乡结合部。去年新闻系毕业,原本计划与男朋友一起考研,准备过程中发现好像只是为了陪对方在做这件事,所以当机立断放弃,转身投入找工作大军。这些是入职半月后她与嘉图说的,开始叫“小陈姐”,而今的称呼已改成亲密无比的“图图姐。”
也是在那天,公司楼下,嘉图见到了这位传说中学机械工程的“男朋友”。穿着厚厚的深色羽绒服,牛仔裤,踩一双有点旧的运动鞋,背黑色双肩包。人很清瘦,戴眼镜,初次打招呼带着生涩的客气——丹妮老跟我说起您。她第一次上班,麻烦您以后多照顾。
他让嘉图想到二十出头的徐植,是不是也这样充满学生气,是不是对未来所有美好的期冀都在那张脸上。可随之心里又一沉——我到底在想什么。
嘉图问考研成绩快出了吧,他答下周,嘉图又问紧张吗,他说有点儿。丹妮这时揽过他脖子,动作引得男生不得不歪着身子配合,小姑娘比他还起劲——紧张什么,准备那么久,再差能差到哪里去。
嘉图乐,这番言论倒真像自己带出来的人——她一直觉得,只要一件事努力做到心里有底,即便最终结果差强人意,生活也总会给些别的小恩小惠,它终会告诉你不辜负的含义。
丹妮问她,图图姐,你等考研成绩时什么心情?快给他开解开解。
嘉图挠挠脑门,那个……我当时保了本校,没考。
小情侣们皆看着她,而后互相对视一眼,丹妮揽着男朋友脖子向后转,大咧咧摆手,“拜拜了您。“
男生半屈着身子亦挥挥手,“嘉图姐再见。“
可爱又美好的一双人儿。
对丹妮的喜欢自不必说,光是不矫情坐得住这两点已远胜同龄人。小姑娘非经济学科班出身,理论基础差一些,嘉图便列了个书单,让她私下自己补补。要求一提不要紧,笔记做得比考生都认真,上班路上听得都是《经济学人》播客。一个诚心带一个用心学,两人关系亦师亦友;自见这一面让嘉图对男孩印象又加了几分,以往总听丹妮描述怎么怎么好,可年长几岁看爱情总归不只看那些小情小爱——原本约定好要一起考研的伴侣中途退出,那男孩用实际行动表达了“我支持你去选择自己更喜欢的”这样一份意愿,很成熟,也很动人。
或许真进入了三打头的年纪——最近嘉图总这样想自己——所以变得越来越像长辈,越来越容易为一些细碎感动,也越来越会调整情绪任谁看上去这个年她都过得好到不能更好。
当然与徐植的交集仍存在。没有撕破脸的缘由,没有互视陌生人的必要,更没有斩断至一干二净的说法,他们只是默契地让这段关系冷却、回归,所以交集一旦露出枝芽,也就容许它那样生长了。
有一次是去修理厂找寿星吃饭——蒋数与静伊生日相隔三天,往年大多选中间某天,攒个局就一起给两人过了。今年静伊与简阳要二人世界,嘉图怕蒋数孤单,所以即便对方说这几天都在开发区门店大老远的别跑了,她还是坚持过来。这天晚上恰好赶上老赵来给儿子送钥匙,赵仁川介绍的话刚说一半,“爸,这是我们老板的好朋友……”,老赵便已笑着接过话头,“见过,见过。”赵仁川与嘉图一般诧异,抢着问你们什么时候见过,老赵说照片啊,徐工手机里有不少照片。未等细问,他急匆匆道今天全组加班得走了,不能让一帮小年轻等个老的。然而嘉图想来想去,自己与徐植真正合影好像只有去领小圆那回,她不知道所谓的“不少照片”究竟有几张,又都从何而来。只是那天晚上,她蹭了蒋数一个愿望——希望徐植少加点班,不要感冒。
还有一次是 Vivian 某日突然发来消息,没头没脑的一句“你们吵架啦”,嘉图回去一个问号表情包,对方秒回,“诶,图片好像没发过去”,嘉图便开始目不转睛盯着手机屏幕等待图片的到来——直觉告诉她那应该与徐植有关。大概过了半分钟,一张角度似偷拍的图片姗姗来迟——环境看上去是食堂,一张长桌上坐了五六个带蓝色挂绳工牌的人,大家像在就某一话题讨论,热烈的气氛呼之欲出。徐植坐在最边上,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拿着电话,人对手机发呆,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Vivian 又一条信息过来——这阵儿碰见他几回都这样,你们吵很凶?嘉图避重就轻回复——干活干傻了吧。“他干活能干傻?拉倒,我司就算车都败在手里他都不会傻,OK?”嘉图没有再回复,怕说多了暴露,更怕暴露的那份心思被 Vivian 捕捉了去转头就跑上楼告诉那个人。
又比如,某天和母亲一起去完超市回家,天已经没有那么冷了,但是风大,大到老李的呢子礼帽走几步就会被吹落。母女俩每人手里提两个大购物袋,嘉图累得浑身冒热气还要帮忙捡帽子,一个劲儿数落老李干嘛非得戴帽子出来。老李瞧着女儿来来回回蹲下起来也过意不去,嘴里直说出来时没这么大风,眼瞅着都三月了。袋子里放不下,拿在手里又别扭,母女俩就这样一路斗嘴往回走的时候,徐植从身后过来,先接过李妈手里的重物才叫声“阿姨”,而后又要去提嘉图手里的购物袋。嘉图躲闪说不用,我能行。他便绕到她身边用了些力气去抢,暗中较量下,她听到他低声说了句“听话”,手也就跟着松开了。老李问“今天休息啊”,他说“嗯”,又问“最近是不是挺忙的,都没怎么见你”,他说“是,要赶项目进度”,他们聊,嘉图听,都是些可有可无的闲话。袋子一直提到家门口,李妈招呼“进来喝口水”,徐植没太犹豫,“不了阿姨,还有个会要开”——你知道,今天休息和还有个会,拙劣的自相矛盾说辞。然后人就走了,嘉图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母亲那句——不忙了来家里吃饭。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就像合体定制了一份计划表,对于遵守规则的人来说,计划中途当然允许有插曲,但目标既然放在那里,就都按照目标去执行吧。
二月底家中添一喜事,老李的驾驶本终于拿到了。偶尔,嘉图会想父tຊ亲当年那么被丈母娘嫌弃还是放下自尊一次次登门要把母亲娶回家的原因。父亲性子软,好像这一辈子除了学术没有执着去坚持的事儿,这也行,那也好,对待所有事儿都是呵呵一乐,怎样都没差。但母亲不同,强势又认真,坚持且计较,一件事能做到一百分绝不会到九十九分止步。比如她最嫌弃父女俩的一点就是东西拿出来从来不放回原处,比如现在只挂着蒋数母亲厂里的“财务顾问”一朝发现问题还是能把厂里的年轻小会计训得抬不起头,再比如她认为自己得会开车——时不时出去排练演出,一帮老姐妹又总操办自驾游,开车一下变成刚需,所以即便是全驾校岁数最大的学员开始连方向盘都不知道该怎么握,她还是铁了心要把这事儿干成。事实证明,功夫,大多情况下都不会辜负有心人。
父亲欣赏的应该也正是这一点吧。他的妻,他女儿的母亲,永远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做什么,她能够引着他挽着他撑起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李爱莲是陈应最强的支柱,最放心的依靠。
这样想想,好像也就理解了爱情。
一对伉俪,可以相似,可以互补,但一定是彼此需要的。我需要你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这就是爱情最朴实却又最闪耀的意义。
母亲努力得回报,做女儿的当然要有实际贡献。嘉图让出平日代步的小车,初拿驾驶本,就着热乎劲儿一定得勤开勤练。她从二手网站淘了辆自行车,公司路途不算远,马上开春也暖和了,计划先骑一段再看是否给老李添置辆新车做礼物。
未曾想,上路第一天就出事儿了。
不是老李,是小陈。
晚高峰十字路口,交通灯变幻那一瞬,身后猛地冲出一辆要右拐的电动车,直行的嘉图要急刹偏偏二手自行车闸有些钝,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对方撞上,人仰马翻,电动车压住脚,当时就有些站不起来。
路人帮忙打 120 将她送到医院,进急诊,拍片子,转骨科,需要留家属联系方式,她摸遍全身这才发现手机没了。检查结果显示没骨折但脚踝韧带断了,另有软组织损伤,医生建议打两周石膏配合药物治疗。怎么都瞒不住,嘉图不得已借用医院电话打给母亲,详细情况还未来得及说,老李火急火燎回句“等着,我这就过来”,通话挂断。
“根本不严重。”嘉图对着忙音自语一句,叹气。
治疗过程很快,半小时石膏打完,老李刚好赶到。嘉图瞧着母亲满头大汗的样子心里有些堵,只得一个劲说“完全不疼,别担心了”。医生建议还是住两天院观察,大小是场车祸,需留意下是否有晕眩绞痛等其他不适。嘉图感觉还可以,但事已至此也未逞强,若在医院呆两天能换老李一份安心,那这院住得也值。
“幸亏穿得厚。”被老李推进病房,她努力打趣,“我命由天不由我啊!”
“骑什么自行车,真是。”老李将人安置在病床上,拽过嘉图的手,轻轻摩挲纱布的边缘,“口子深吗?”
牛仔裤厚棉衣运动鞋保护了身体大部分地方,只是电动车后视镜碎了一地玻璃,倒地那下右手掌被玻璃片划了几道。
“不深,就是擦伤。”嘉图知道母亲多想,极力安慰,“这跟自行车没关系啊。您想我要开车赶这一出,这会儿都进手术室了。”
“瞎说什么。”李妈话音刚落,蒋数冲进病房,开口便问,“什么情况你?没瘸吧?”
“滚蛋。”嘉图瞪他一眼,“什么邪风把你吹来了。”
“你来电话那会儿我正跟你桂姨通话呢。这不突然挂断了么,路上她又问,我就说了。”李妈招呼人,“坐,小数。”
“我妈净添油加醋,我以为多严重呢。”蒋数弯下身瞧了瞧石膏,转向李妈,“干妈您别担心了,我小时候不还打过石膏,现在好好的。”
“哎,突然来信儿就说车祸进医院,我在家本来……”李妈卡顿,一拍脑门,“坏了,锅里还炖着排骨呢!”
“我现在回去。”蒋数说着伸出手,见李妈没反应大叫一声,“干妈,钥匙!”
“哦哦哦对,钥匙钥匙。”李妈急忙翻找,递过去还未说话蒋数已经跑开,她站起来大声嘱咐,“路上慢开!”
病房门敞着,回声刚落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进耳朵。
“蒋数,你又忘……”嘉图抬眸的瞬间一下愣住,“你……你怎么来了?”
第52章 五十二三万场日出日落1
徐植只穿件西装,工牌还挂在脖子上,和照片里一样的蓝色挂绳。离病床还差两步的时候,又或者说,是见到嘉图人的那一刻,他止住脚步,与此同时呼出一口气。
呼气的动作有些大,大概一路疾跑,终于来得及喘息。
“我……我听蒋数说你出车祸了。”手似无处安放,又像掌心有汗,他随意在腰间蹭了一下,而后注意到坐在病床边的李妈,微微点头唤人,“阿姨。”
“小徐来啦?坐这儿。”李妈说着起身让出座位,“我正好下去买点儿东西,还得住两天呢,连个喝热水的杯子都没有。”
“我去吧。”徐植留下一句,不等回答,人转身离开。
李妈掖了掖女儿的被角,见人一直望着门口的方向,淡淡问一句,“吵架了?”
“哦,没。”嘉图收回视线,低头绕手指,“不算吧。”
“我总听小数喊他徐工,是干什么的来着?”
“做汽车的,工程师。”嘉图解释,“徐工,徐总工,他们公司都这么称呼。”
“你俩怎么认识的?”
嘉图眨两下眼睛,认识,论起来是因为冯悦。
可她不想告诉母亲,于是敷衍一句,“就工作呗。”
“比你们大一点?”
“嗯。”嘉图斜母亲一眼,“妈,别问了。”
护士这时进门给隔壁床换液,李妈瞧着快忙活完,紧赶着叫住人,“护士,我们这儿有没有要注意的?”
“医生都嘱咐过了吧?”护士回身打量嘉图一番,“多补充点儿维生素,蔬菜水果,有助于韧带修复。减少活动,多休息。”
“好好。”老李应着。
“有事儿按床头铃就行。”护士再次看向嘉图,点点头,就要离开。
“妈,您再翻翻我大衣兜有没有手机。”嘉图同母亲说话,“明明都捡回来了啊……”
护士这时停下,“东西丢了可以去一楼服务台问问,那儿有失物招领箱,一般丢院里的都能找回来。”
“谢谢啊。”嘉图对她笑笑,病房门关起。
“行,那我去找找吧,一天天丢三落四。”老李又同隔壁床打招呼,“大姐,姑娘您帮忙带眼瞧着,我出去一下。”
“快去吧。”隔壁陪床的阿姨热络应着,“嘿,娘俩长得真像。”
母亲离开后,嘉图对天花板干瞪眼,脑子里乱嗡嗡的。一会儿想着手机取回来得先跟主任请假,还得知会丹妮一声;一会儿又想着一定是蒋数夸张事实告诉徐植,所以他才会来。而后又想出院后上班是个大问题,老李的车技到底行不行;思绪不知怎的再次跳回到徐植身上,这人平时挺稳重的,怎么听风就是雨不问一声就来了。哦对,没手机,他能去问谁。
大脑神经来回跳动,越来越躁,嘉图抓紧被角,凭空翻个白眼——
人有三急这话真是没错,此刻,她迫切地想去厕所放空自己。
病房共有四张床,她住在最里靠窗。走到厕所大概三四米?她动了动未打石膏的另一只腿,收放自如,似乎也还可以。
“那个,阿姨……”求助的话刚说出口,徐植提着东西进来了。
“怎么了姑娘?”
“没,没事儿。”嘉图瞄徐植一眼,看着他走近,购物袋放在床头,接着从里面拿出保温杯、水果、蛋糕,袋子里还有一些洗漱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