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会心一笑。
“小徐能吃得惯吗?”李妈调换盘子位置,将鱼从徐植面前换到静伊面前,“嘉图说你海鲜过敏,我就没弄太多。伊伊嘉图她俩海边长大的,就爱吃这些腥的。”
“吃得惯。”徐植注意到她的动作,说句谢谢阿姨。
“就是家常菜,吃得惯就常过来。”李妈摸摸女儿的头,又道,“嘉图出去那几年我还总担心她吃不惯,虽说都靠海边吧,那海鲜做出来还一家一个味儿呢。自己在外边打拼好赖都得受着,不容易。”
“嗯。”徐植发出一个音节,捧起碗,扒了一大口饭。
他很感动,发自内心的、被一种诚恳感动。
父母不会说“不容易”的话,可能是那样想但觉得矫情羞于启齿,也可能他们经受过更难捱的时光觉得现在的条件比过去好太多真配不上这三个字;他更不会说,男子汉大丈夫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容易”说出来就有捷径么就能容易么。徐植自认为是一个很能“忍”的人,小时候能忍住思念绝不会在电话里央求“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留学时被一帮混混围攻打到鼻青脸肿会忍着剧痛到警察局报案,解决方案不达标那就忍着枯燥一行一行改一个数据一个数据的核对,又比如,任伟出意外后他休整两天便返岗,没有人知道那些后悔带来的自我否定有多大的威力,徐植都忍住了。
“忍”是他的盔甲,也是他保护自己的武器。
可今天在这张餐桌上,在嘉图家里,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再坚硬的盔甲也有牵制,再锋利的武器也总有对手。他不确定嘉图的那些“忍”,是不是就因为陈妈不懈的、不肯放弃的执念而一层层被攻破,可他很清楚,现在这股力量正在以一种隐秘而温和的方式包裹住自己。
为什么是嘉图?
因为她和她周围的一切,让他第一次感受到巨大的安全感。
会被吸引,会被牵动,会一点一点一次又一次违背原有意志做出某种举动,没有道理可讲,根本讲不清。
那就……投降吧。
餐桌上笑语阵阵——是静伊在鼓动陈妈带自己母亲一起跳舞,嘉图举双手赞同,好主意啊,跳好了出圈了你们还可以姐妹直播替桂姨卖配件;静伊说到时候和谐警民关系我就把你们当模范案例汇报,嘉图再写什么时代经济趋势也有现实参考,一举两得;陈妈敲她们脑袋,好事儿都你们捡,光拿我们老的开涮,这账我再算不清,白干一辈子财务。
有一瞬间,徐植期望过时光静止。
就停在这个早春晚上,就停在这张餐桌上,就停在这些喧闹与欢笑中。
不,好像还不够。
如果时光可倒流,他希望更早认识旁边这个右脚还打着石膏的人,和她一起长大,与她的朋友们成为朋友,争抢着要来她家里蹭一顿丰盛大餐。他会牵着她的手走过所有泥泞,用尽所有力气拥抱她亲吻她也赤诚地爱她。
嘉图,可不可以就是你。
所有的以后,就只是你。
第58章 五十八如果时光可倒流2
拆完石膏的隔日嘉图便去了公司,大半个月未见,来工位打招呼的人一个接一个。先是崔铭,替她泡了咖啡又接了热水,描述一番当日收到徐植消息时的震惊,拍着胸脯说“这阵有需要跑腿的姐你告诉我,韧带出问题且得养一阵呢”;而后是晓晨,详细问了车祸和看病经过,中途发出一句又一句“天啊”“我的妈”“可真遭罪”的感慨,临走不忘嘱咐确认下系统里休假日期对不对,别把远程办公的天数也算进去;钱欣不知从哪里听得消息也来了一趟,分享不少自己养伤康复的经验,对方只字未提廖一骁,当然嘉图也没有问——他们还在一起还是已经分手,那些与廖一骁的聊天记录钱欣是否看过——在既定结果上去纠缠过程,毫无意义。犹豫、热切、冲动都是一时的,嘉图不会否认它们曾存在过,可也就只是存在过罢了。
丹妮的工位在她旁边,人来人往插不上话,逮到静下来的功夫紧着蹬一脚转椅蹭过来,“看不出来啊,你还有点儿社交属性。”
嘉图浅尝一口咖啡,呵,还是如假包换的tຊ速溶味儿,问她,“我在你心里是有多孤僻。”
“那倒没。”丹妮摆弄着她桌上的小摆件,“就感觉你平时和大家走得也说不上特别近,这一回来,成香饽饽了。”
“那怎么着,人家来问候我跑呗?”嘉图乐,“我这腿脚也跑不动啊。”
“我跟你认真,你跟我扯皮。”小姑娘翻个白眼。
“你在这里就一个原则,把活儿干好。”嘉图从她手里拿过摆件放到另一侧,“大原则之外,尽量与人为善。都和和气气的,干活儿不就能省几分力气。”
丹妮蹬一脚地转回自己的工位,过两分钟,通过内部聊天软件发来一条——你有点儿东西。
嘉图刚要回复,吴有成的消息进来——来下茶水间,跟你说个事儿。慢慢走,不着急。
她回复“来了”,起身拍拍丹妮的转椅靠背,“专心!”
茶水间门关起,吴有成先问起脚伤。两人寒暄几句,谈话进入主题——主任下个月就退了,是不是给操办个退休仪式?
嘉图有几分诧异,“这么快?”
平日倒听大家提过,偶尔老头儿自己也拿这事儿打趣——你们可得盯紧了,别我都到最后关头了还得灰溜溜跑路。可至于主任到底几岁,什么时候退,嘉图确实没有关注过。
“身体不好。说现在坐不了一会儿就得站起来走走,你看他平时开会不也总站着。”门外有人经过,等人影过去,老吴继续,“上周跟公司提的,都同意。老同志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到了想休息的时候没理由不放人。”
嘉图点点头。
“正式通知估计过两周就发了,还有任命。”吴有成笑了笑,“我的。”
“多年媳妇熬成婆。”嘉图打趣一句,又道,“实至名归。”
如今公司里经历过杂志时代的人所剩无几,吴有成算其中一个。坊间传闻他本来要被提副主任的,可恰逢赶上那时由杂志向网站转型。转型意味着调整、创新、与时俱进,而“主任”“副主任”这等头衔太古板,显然不符合网络时代的调性,升职就也被压了下来。虽没有一纸任命,老吴责任却不少担——主任与他素有杂志社的“革命情谊”,大事小情两人都商量着来;编辑部后进入的其他同事亦敬他信他,拿不定主意习惯性先去请教前辈。多年来他实质上确实承担着整个部门“二把手”的角色,老主任一退,再无第二人可以承接其衣钵。
“接着说正事儿。”吴有成清清嗓子,“退休仪式,我意思你来操持。”
“我?”嘉图诧异,“但我……”
“我先说完啊。”老吴拉过一把椅子,“你坐下,别刚回来又折腾进医院。”
嘉图也不跟他客气,坐下半仰起头听下文。
“我刚接班,事情不少,这是其一。我去操持,免不得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闲话,这是其二。”吴有成看着她,“最重要的其三,之前主任也找你谈过话,我们全面考量过,下边这些人,你最有潜力。”
嘉图笑一下,“谢谢领导们认可。”
“这可不是虚话。你刚进来都没有专栏这一块,后来单独拆分出去,这几年你自己担着做得有模有样。其他交过来的工作,包括大家对你的评价都很积极,嘉图,这些是你自己一步步干出来的,事实胜于雄辩。”吴有成挠挠头,“咱俩之间,我也不绕弯子。我上去,必须要有个信得过的得力干将在,但公司的意思,现在给不了头衔。还是那个问题,大家都想朝着更适合未来发展的模式转变,说白了往后编辑部都可能没了,改成什么内容事业部,我这么说能明白?”
嘉图抿抿嘴,过了一会儿才点头,“明白。”
老吴是要让自己成为他的角色。
“我想了一下,操办退休仪式是个契机。至少说给大家一个信号,往后比如你去介入其他组的工作,承担某个项目专题,这就顺理成章了。”吴有成顿了顿,“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嘉图眨巴两下眼睛,半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老吴,你工资水平咋样?”
“呵,我以为你得先问我未来空间呢。”
“说了不整虚的。”
“工资档还是一样,但奖金能多一些。”吴有成见她不吱声,轻轻敲下桌子,“我什么时候让你吃过亏。”
嘉图微微一笑,接着站起来,“我考虑考虑吧。”
“行,尽快给我个答复。”吴有成将椅子推回原位,“你什么决定我都能理解,别有负担。”
负担没有,但决定着实难做。
嘉图想了几天——倒也并非刻意去琢磨这件事——比如回家路上,午休吃饭时,或者关灯后入睡前的那么一小段间隙,是进是退的念头就会浮现出来。
结论依然得不出,她打算去请教徐植。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有经验,有视角,并且有她的信任。
某日晚饭后,嘉图给他发消息——小圆今天遛了吗?要是还没我和你一起吧。
最好在闲聊中自然而然把需求讲出来,她最近发现徐植这人有点儿臭屁,若跟他表明是“请教”,保不准尾巴翘上天。
徐植收到消息时刚洗完脸,举着手机看向气喘吁吁趴在地上缓解的小圆,“再带你出去遛一圈?”
小圆不为所动。
刚下楼撒欢完,该解决的生理问题都解决了,该消耗的精力也都耗尽了,它愿意再下去才怪。
徐植拢下前额潮湿的发梢,回复消息——我在楼下等你。
所以当嘉图下来只见人不见狗时还有几分疑惑,“你兄弟呢?”
“在家。”徐植找补一句,“我正好要去趟超市。”
嘉图这才明白对方是特意过来的,浅浅笑一下,“那走吧。”
两人沿着熟悉的路径出小区,交换几句“今天暖和了”“晚饭吃了什么”的闲话。徐植问及坐公交上班是否方便,再次提起如果需要早晨可以跟他车走。嘉图便笑,“知道你换新车了。”
他之前一直开蒋数车厂那辆旧车,想走内购那款是新型号,迟迟没有货。后来便跟蒋数商量让对方与车主沟通一下,看能否支付一笔费用就当月租。那头车主本就视这台车为闲置资产,当然爽快应下,还很感激蒋数从中引桥搭线,对外处处夸蒋老板实在又有门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买卖。也正因得这些私下交往,蒋数才更觉徐植这人值得交——这世上有几人摆在眼前的便宜不占反而会考虑他人立场?人品都在小事儿上,行为见真章。
“我们公司车真挺好。”徐植王婆卖瓜,“驾驶体验很流畅,再买可以考虑一下”
“怎么?研发还拿销售提成?”
“我要去干销售纯属给人添堵,服务意识不行。”
两人进入超市,嘉图从入口处拿上一个购物筐递给他,顺势说道,“我现在也有个……算转岗机会吧,还没想好,总觉得一个人有一个人擅长的领域。”
“说来听听。”
她便将自己与吴有成的谈话内容概括转达,并且补充了一些背景信息——比如编辑部的规模与分工,老吴这些年承接的工作,公司转型过程中可能带来的变动与影响等。
购物筐中多了一些果蔬,徐植听完,摸摸下巴,“叫我出来因为拿不定主意?”
这家伙,就该转行去搞就业指导。
“说你意见。”嘉图抄起货架上的玩偶打他一下。
“犹豫的主因是什么?”徐植正色,“不想接这摊儿的原因。”
“我干专栏干的挺好的,专业对口,这几年从零做到一,不管出稿还是跟会采访,这些都轻车熟路。”嘉图坦言,“我自认为挺适合做这块的,换一摊儿,未必合适。”
“所以不是工资待遇,不是工作量。”
“不是。”嘉图摇头,继而笑了笑,“工作量就那样,老吴他加班也不多。”
货架走到底是冷冻区,徐植问,“吃不吃冰淇淋?”
嘉图眼睛一亮,在酸奶雪糕和巧克力甜筒之间犹豫。
徐植见状打开冰柜各拿一个放进购物筐,关好冰柜门,而后说道,“我听下来,这机会挺好。能对整个部门的工作有全面了解,能接触更多的项目和资源,未来公司转型,这是一条晋升通道,可能上级对你的期待不只是做编辑,有一部分管理与统筹的职责要分担。”
“是。”
“人么,偶尔还是要从舒适区里走出来看看。”
嘉图抬眸。
“犹豫的事情,都是既想又怕。”徐植将购物筐放到结账台上,“既然动了想的念头,那就试试看。不合适再退回来干原来的活儿,退路还在,至多会听几句闲话。但你……”
他看向她,嘉图问怎么。
“以我对你的了解,”徐植笑,“闲话对你杀伤力不大。”
嘉图瞪他一眼。
两人走出超市,嘉图从购物袋中拿出两只冰淇淋,酸奶口味的tຊ递给他,巧克力味道的打开包装咬一口,天还有些凉,她打个冷颤,但心情爽朗。
从未想过舒适区这个词,但徐植想到了,并指出了。
果然很多时候,当局者迷。
“给我尝尝你的。”嘉图说。
徐植便将已经吃过雪糕朝她一侧倾斜些,嘉图撩着头发低头咬一口,评价,“你的好吃。”
“那换吧。”徐植说着递过去,接下她吃剩的大半只,尝了尝,都差不多。
“我想找个时间跟冯悦聊聊。”徐植不看她,慢慢走着,“就最近吧。”
他没有说要聊什么,嘉图猜到应该与那场春节前发生的她并不知道的对话有关——
徐植从未提过,但一定存在那样一场对话,让他们之间险些停住的对话。
她点了点头,并不打算过问。
那是徐植自己的事情,既然他认为到了需要去处理的阶段,除非对方发出求助信号,否则她不会去打扰。
鸣笛声自身后响起,嘉图感觉被揽了一下,一辆车从身旁经过。
徐植换到外侧,将最后一口雪糕急匆匆塞进嘴里,然后用腾出来的那只手牵过她的手。
指尖有些凉,可掌心有温度。
购物袋擦过裤腿,有沙沙的摩擦声。
嘉图半歪过头,看到他额前的头发已经全干了,也看到他们经过的花园里,有一株野花正迎着月光盛开。
春天的门轻起一条缝,似乎在等待一股力量,继而万物破土,迎来新的轮回。
“哎,”嘉图扥扥他的手,“想不想再尝尝酸奶味的雪糕?”
徐植停下,似笑非笑,接着迅速在她唇上啄一口。
嘉图得逞,笑着问,“好吃吗?”
“凑合。”
“再说。”
“还行。”
“喂!”
他又侧过头,这次是咬了她下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