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嘉图鼓嘴,疼倒是不疼,可这家伙怎么越来越像狗,还咬起人来了。
“不许问了。”徐植舔舔嘴唇,“环境系数不匹配。”
嘉图环顾四周,小区晚间跳操时段刚过,人群三三两两从马路对面经过,保不准这里面还有熟面孔,确实太不匹配。
“换岗的事儿,对自己有点儿信心。”徐植突然说道,“你有种挺特别的能力,适合带团队。”
“什么?”
“跟在你身后,会踏实。”
而几乎同样的评价,嘉图在不久后又听到一次。
第59章 五十九如果时光可倒流3
这天下楼扔垃圾的时候,嘉图碰到下班回来的冯悦。
已经快三月底,她穿件卡其色绑腰带的风衣,蓝色牛仔裤,脚上是白色跑步鞋。很轻盈的装扮,脸上的疲态却一如往常。嘉图叫声“冯姐”,准备与对方一同上楼,冯悦却罕见邀请,“有时间吗?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这是嘉图初次踏入对方家门,若说第一印象,就是空。没有沙发、没有茶几、甚至连一样可称为“装饰品”的东西都无。客厅摆一张木头方桌,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笔记本旁边是还剩半盒的小蛋糕,残留着牛奶印记的透明水杯。冯悦自客房搬出第二把椅子,招呼嘉图“坐”,而后拿上蛋糕和水杯去到厨房。大约是东西少的缘故,尽管与自己家面积格局一样,嘉图却觉得这里大很多,大得有些简陋,简陋的有些狼狈。
“一直想邀请你和阿姨过来吃个饭,”冯悦从厨房出来时一手举两个干净水杯,另一手是热水壶,嘉图见状赶忙去接,而后见她从电视柜抽屉里拿出茶包,听到对方说,“但我又不会做饭,请你们只能吃外卖。”
两人相视一笑。冯悦插上烧水壶的电源线,开关亮起,这才在桌子对面坐下,“我这里实在没什么招待客人的。”
嘉图不知回应什么。眼前的一切让她觉得冯悦很可怜,就像在路边遇到那些迷茫的流浪小猫,生活的意义就只是“生”与“活”,这两个字组合到一起明明有许多美好的延展,可之于冯悦,却再无其他。
“嘉图。”冯悦唤一声名字,而后做个深呼吸,好像接下来这番话重之又重,以至于有些难以启齿。
嘉图看向她,嘴角牵了牵,“冯姐,有话直说,没关系。”
“你前阵车祸住院,我知道。”冯悦这样起头,“管你床的护士以前在我们医院,老干部活动中心体检那天她正好来找我们这些同事玩,看到过咱俩说话。你住进去,她认出来了,就跟我提了一嘴。”
烧水壶开关熄灭,冯悦给两人各斟一杯热水,继续说下去,“知道后第二天下班去市医院看你,然后在住院楼看到徐植了。可能是第六感吧,说实话我心里挺乱的,那天就回来了。后来确认是……”
“确认?”嘉图有一丝不解。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冯悦取个茶包,撕开包装,泡到嘉图杯子里,重复动作,亦给自己泡一杯,“春节前我碰上过一次徐植跟其他人聚餐,那时有个姑娘系条红格子围巾,我猜是他喜欢的人。那天我跟徐植说了挺重的话,当时不知道是你。也从来没想过会是你。”
时间轴铺开,她说的是那场自己不知道的谈话。
嘉图捻着茶包上的细线,“冯姐,徐植对你……”
“再到后来有次去你家拿快递,我在门口衣架上看到那条围巾,就确认了。”
那日在家里,冯悦所表现出的反常与迟疑都有了解释。
嘉图看向她,表情是关切的,“为什么当时没说呢?”
自己不去提,是因在嘉图的认知里,冯悦与徐植之间的过去她没有参与,所以即便知道也不应该去介入,更没有发言权。可她并不清楚,原来徐植与自己产生关系这件事,会让冯悦那么痛苦。
“你和阿姨说说笑笑的,我……”冯悦垂下头,耳后的碎发落下遮住半张脸,“我一直很羡慕你们。从搬到这里到认识你们之前,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被关心,包括我的父母。我能想起来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感动,全部都是你和阿姨给的。我不想打扰你们。”
嘉图握住她的手,轻轻说句怎么会。
冯悦反握她的手一下,而后抬起头,“徐植和你说过我的事儿了吧?”
“嗯,他说过。”
冯悦起身去到卧室,片刻,拿一本相册出来放到嘉图面前,声音哽咽着,“你是不是还没见过他。”
那是一册婚纱照。
冯悦着圣洁白纱礼裙,而任伟——
圆脸,戴眼镜,笑起来有虎牙——冯悦心里住着的人,原来长这样子。
“赶上做促销,就把婚纱照提前拍了。那年我们原本打算十一回来领证,也开始着手准备婚礼了。”冯悦任凭泪水静静淌过脸颊,“我父母一直不同意,嫌他是孤儿,嫌他条件差,他不认,我也不认,我们就在北京不回来,拼命努力,拼命想证明。毕业后跟别人合租,就一间屋子,十几平米我们住了整整五年。攒钱攒到什么程度,出去跟大家吃顿饭,回来要吃一周的泡面。”
嘉图试图去找纸巾,可周遭什么都没有,只得轻声劝慰,“好了好了。”
“他为了赚加班费,上吐下泻还在干,半夜回来发烧到 39 度。说胡话说得是会好的,我能让你幸福。”冯悦如同一具哭泣的木偶娃娃,除了眼泪一行又一行,嘴唇在动,整个人僵直地坐在那里,“我们在一起九年。攒够首付买了房,终于得到家里认可能结婚,日子有奔头了,刚刚,就刚刚好起来,他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嘉图,我真的不明白,我不懂。”
冯悦抹一把脸,看着她,“我啊,我无数次地想过一了百了。”
嘉图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九年时光,前半生三分之一的日夜都与另一人在一起。如果任伟是荒野中无依无靠的一株枯草,那冯悦就是天空中的那片云,给他阴凉,给他雨露,给他仰头可见到的生长的希望。枯草抽出新的枝芽却又被蛮横无度的荒沙淹没,云再也找不到它,阴影与雨露便失去了全部意义,只能成为漂泊无所依的浮云。
冯悦与任伟的故事是只一人这一世,那太特殊,他们之间的羁绊、牵念、情感深到不见底,所以才会有——
随他去,一了百了。
“那天不该任伟留下。前一刻还发消息说晚点回来的人,再见的时候……”冯悦说不下去,她单手扶在额头上,而后又缓缓放下,“我只能恨徐植。如果不是他去喝酒见朋友要换班,任伟不会走,不会的。”
嘉图轻轻叹了口气。
她将头转向窗外,许久,低声说一句,“你可以恨他。”
冯悦猛地抬起头。
“人,可以不和解的生活。”嘉图的睫毛上还沾着泪,她说,“没关系的。”
冯悦“哇”一声哭出来,如同一口闷气顶了又顶终于突破承受极限,她哭得很大声,很透彻,很惨烈。
嘉图起身走过去拍拍她的后背,一下一下tຊ。接着去厨房想要找纸抽,没有,又去洗手间拿来一卷卫生纸,待再回来,冯悦哭累了,大口喘着粗气。
情绪需要出口,需要被释放。
冯悦胸口起伏着,那是痛哭后的生理反应。
嘉图将椅子挪过去,坐到她身边。等待也思考,这个晚上,很沉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沉默着。冯悦缓过来一些,再次开口,“徐植前天给我打电话了,他说他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放弃的人。嘉图你知道么,我听到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
“为什么?”
冯悦攥着手里一团湿透的纸巾,“我认识徐植比你早,上学的时候他就是他们几个人里最能拿主意那个。放假要去哪儿玩,要干个什么事儿,好像商量到最后都是徐植定,大家都习惯了。”
“确实。”嘉图笑一下。
冯悦却没有笑,因为讲起这些是一种疼痛的撕扯——
曾经的曾经,他们是那样要好的朋友。
她的声音沉下来,“前天那通电话,像回到大学的时候。”
省略很多细节,嘉图知道对方不想提,但她完全理解冯悦的意思。
任伟离开这两年多,于他们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她见识过徐植的低声下气,也见识过冯悦的决绝厌恶,过往情谊被抹得丝毫不剩,不敢想,不愿想,也不能想。可人终是有思想的,实实在在发生过的每一出往事,怎可能像一道道铅笔痕轻而易举便可被橡皮擦拭掉。在与自己的关系上,徐植没有退让,而正是这一点,唤起了冯悦那些久远到几乎忘记的回忆。
“冯姐,”嘉图叫一声,极力压制住复杂的思绪,“我不是求你成全,也没有必要那样做。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知道。”冯悦打断,点了点头重复,“我知道。”
沉默再次袭来。
这回是嘉图打破,“会不会让你难受?”
月光洒进屋子,天色已暗,她们没有开灯。
冯悦摇了摇头。
“我没办法让自己不怪徐植,就像你说的,现在的我做不到和解。”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冯悦的脸显现出柔和的线条,“但我希望你好。嘉图,这是两件事,对吧。”
“对。”
一件事还是两件事,由人心决定。
“跟你说话,很踏实。”冯悦握住她的手,声音再次哽咽,“跟徐植说一声,别再联系我了。我也想走出来。”
嘉图回到家,门关起,蓦得想到一个词——时光倒流。
电影中才有时光倒流的月光宝盒,现实生活中没有至尊宝和紫霞仙子,也永远不会有一万年的不灭誓约。
但若时光可倒流,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也许任伟和冯悦已经有了可爱的宝宝,也许他们会为北京户口和学区房发愁,也许他们会求助还在身边的徐植和刘子安——孩子上学是大事儿,帮帮忙,找找门路。
那是平行世界里的幻象,那样的话,自己与徐植根本不会相遇。
嘉图开了灯,从冰箱里拿出母亲中午做的饭菜,又觉毫无胃口,默默放了回去。
老李与舞蹈队的伙伴去邻市玩儿,三天两夜,此时大概吃完饭在打扑克。
冯悦有恨的权利,所以她没有试图说服,完全没有;
自己与徐植亦有相爱的权利,所以没有遮掩,她表明了那样的态度。
就这样吧,嘉图想,就这样吧,眼下过不去的终有一天会过去。
手机震动,是徐植发来的截屏——
冯悦说,嘉图很好,你要珍惜她。你们该怎样就怎样,我也该怎样就怎样,到此为止吧。
嘉图回复——我刚才去冯姐家,聊了一会儿。
新消息很快进来——我想见你。
第60章 六十如果时光可倒流4
门打开的一刹那,徐植直接抱住人,他说——我觉得熬出来了。
“冯姐没原谅你。”嘉图拍拍他的后背,像在安抚受伤的小动物,“受得住吧?”
“嗯。”
“我没有为你说话。”
“嗯。”
“不是那么容易的。”
“嗯。”徐植松开,笑了笑。
月色正好,嘉图于是提议,“要不要喝点?”
她拿出袁天磊送来那瓶月亮酒,支两张椅子到阳台。粉色液体顺高脚杯边缘淌过,有种柔和的诗意。嘉图递过去一杯,徐植便拿在手里晃了晃,问,“你们聊很久?”
嘉图回身望望墙上的时钟,“还真是。”
这场意料之外的谈话铺满夜的前半章。
“冯悦情绪怎么样?”
“后来哭得有点凶。”嘉图想了想,“总体还好吧,我觉得她很坚强。”
“任伟刚走那段,吃过一次安眠药。赶上那天房子渗水楼下上来找,这才及时发现送了医院,没出意外。”
嘉图倒吸一口气,想到冯悦说的一了百了,心狠狠疼了一下。
而徐值,他就是太知道,所以才不敢。
阳台窗户半开,薄薄春云笼皓月,晚风疏而风声籁,将至这座海滨城一年中最舒适的时节。
“任伟是个怎样的人?”嘉图问。
“他啊,”徐植浅浅抿一口酒,顿了顿才说道,“热心,善良,也固执,总怕给别人添麻烦。读书时候一直勤工俭学,当家教、卖电话卡、发传单、图书馆值班,还有什么,哦,那会儿我们洗澡都在宿舍楼下公共浴池,他还在里边清扫做保洁什么的,没闲下来过。学费拿的助学金,生活费全是自己一点点赚出来的。”
嘉图点点头,“很厉害。”
“是,那时候不觉得,没这么深体会。”徐植看着窗外,“回过头再去想,他也才二十上下,可真厉害。”
嘉图笑一下,“冯姐说你们干个什么事儿都是你拍板?”
“有么?”徐植侧头看看她,也笑,“好像还真是。”
似在回忆,过会儿他继续,“我这人想的多吧。比如大伙儿说一起去哪儿玩儿,子安少爷惯了,可能还带着姑娘;任伟冯悦他俩呢,经济上压力大一点。那酒店不合适,就找个房间多的民宿,子安我们住好房间相应多摊点儿,他们房间小分摊的少。类似这种事儿吧,商量反倒麻烦,都是我决定直接安排,久而久之好像就习惯了。”
那是存在于朋友之间的心照不宣。
冯悦当然明白,而恰恰正因过往如此,正因在那段友情岁月中她能感受到徐植的所作所为,而今的破裂才更艰难、更让她难受。
做不到不去恨,又做不到痛彻心扉的恨。
命运最会开玩笑。
“冯姐不止一次提过,她说很羡慕我。”
徐植晃动酒杯,看粉色液体轻盈地舞蹈起来,低声回一句,“如果一直呆在老家,她现在应该跟你差不多吧。”
“不是。”嘉图摇了摇头,“她见到过理想生活的样子。喜欢的人在身边,有一些信任的朋友,父母肯定并尊重她的决定。后来她把这些都封存了,或许见到我,触动了那部分记忆吧。”
徐植仰头喝下一大口酒。
去和任伟买戒指的时候,对方说过冯悦父母终于同意婚事,冯悦激动地直掉眼泪,整整一夜没睡。
大概是事故发生前两个月吧,那样的时光很短暂地存在过。
“徐植,”嘉图拢拢头发,眼神有些迷离的看向窗外,“你在冯姐最痛苦的回忆里,是罪魁祸首,可也在她那部分美好的记忆里,作为珍视的朋友。对冯姐来说,克服这些很艰难,也许你每说一次对不起,都在消磨好的去加重痛苦的。”
徐植愣了一下。
他从未这样想过。
又或许自己与冯悦一样,自事故发生,便只看得到发生后的一切。去赎罪、去请求原谅、去绞尽脑汁琢磨走出来,然而“走出来”并非只是向前迈一步那样简单的动作,它是万般整理后的决心,是点点滴滴重建后再步履不停从容不迫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