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她会对今天的这两个似乎昨日重现的 déjà vu 格外上心,那跑在季晨身后的柯木,大概就是原因。
她对柯木本来抱有的态度是:互不干涉隐私,尊重对方的游戏规则,平静无波地走完这一年,各自改写各自的命运,然后相忘于天涯。在她的人生剧本里,本来就没有柯木的戏份。有没有这个同伴,对于她回来之后的初心而言,影响都不大。
所以,哪怕是觉察到了什么,只要关系不大,她都可以得过且过地敷衍过去,尤其是在意识到,她所窥探到的内容,是对自己有利的时候。
柯木不是从高考后回来的,这是她今天确证的事情。
当时经过林老师他们班的时候,夏沙因为觉得太好笑,脱口说出了“林校长”,而柯木并没有意外,这表示他这也是他认知里默认的事实。而林校长是在她大学之后才成为校长的,这就意味着,柯木至少是从大学后回来的。
是哪一年呢。夏沙当时努力回想了一下,应该是高中老校区被拆的那一年,那时她因为这个消息,搜了一些新闻和资料,才关注到领导层的变化。那一年,是 2011 年,她刚从学校毕业,半年时间在学校,半年时间刚进入工作,身上还有学生气的一年。
夏沙一直都在回避的一个事实是:柯木比她更熟悉回来之后的这个地图。
在柯木首先问她是不是“也是”高考之后回来的那次,夏沙默认了他给自己的这个解释。十八岁的柯木,当然比二十五岁的她更熟悉十七岁时的地图。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忘却,所有记忆都还新鲜。
但这很难解释,柯木一直对她有的那种看戏感,像是一个手握剧本的人,想看看一个刚闯入的人,能自由发挥到什么模样。
他对夏沙,先是主动暴露,再是约见嘲讽,后又变成想帮助她完成遗憾。这个人设的转变,也很成迷。夏沙觉得,最开始时,他对她完全是说不上好感的,后来又这样愿意配合她,与其让她相信自己的人格魅力,不如让她相信柯木的行为符合他的利益。
或许是因为柯木对地图的熟悉度,让夏沙早就有了猜测。柯木把她往芦苇前面的那一推,时机、站位、角度和他的笃定感,都不是一个只旁观过一次的视角。在分析出柯木不是高考回来的这个信息后,夏沙立刻可以进行的推论是:柯木已经循环了不止一次。
具体几次,她还不清楚。但在他经历过的循环里,他一定是试过了他所想要的可能。
非常保守的猜测,按年份来看,她是 2013 年回来的,2011 年回来的他,这次是经历第三次循环。
但这个推论,和她做过的奥数竞赛题一样,这只是一个题面上普通人会做的推论,和真正的选项也许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柯木循环的次数,按理来说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但夏沙刻意隐藏了自己真正的不安:如果柯木的循环不止一次,那就意味着,她的这次的高三,也有可能不是最后一次。
但她当时,还并不是那么慌。因为她意识到,柯木这样想顺着她的心意来,满足她所有未完成的心愿,那就意味着熟知地图的柯木认为,按夏沙的意愿来过这一遍高三,是这一次正确的尝试。而正确,则意味着通关。
夏沙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去戳破一个费尽心思想满足她愿望的同伴。她要做的,只是好好想想,自己还有什么可能的遗憾,尽力地去补足就可以了。
也许还会比以前,更坚定、更大胆、更随心所欲。她并不害怕这样的推测。
但此刻不同。
比起发现柯木不是十八岁回来这样大的爆点,此时看似不起眼的 déjà vu ,直指了让她更恐惧的可能。
如果她也循环过不止一次怎么办。
第61章 61.新鲜的她
第五圈、第六圈……第十二圈。夏沙一圈圈的看着朝她奔跑过来的柯木、季晨和齐默,夏沙脑子里像是宇宙间星河翻转一样,时间和空间在她的感受里交叠错置。一时觉得这场景她见过,一时又觉得这是此时此刻她正在经历的现在。
她性格里,天生有两面。一面是悲观主义,凡事都不免往最坏的地方想,如果有什么事发生,就算是不好的,也一定要追根究底去探查个完全。另一面,是知难而退的逃避,在知道事情可能不会如她意的时候,她会回避去面对。这看上去矛盾,又在她身上确实存在。勇敢和逃避交织在她身上,推动着她在人生中的一次次去知道真相,然后去消化这个真相给她的影响和伤害。
人生中,有没有不知道反而比较轻松的时候呢。
她有时会有这样的想法,特别是工作之后,少年时的意气渐渐消磨,性格里逃避的那一面渐渐占上风。在日子自觉痛苦的时候,她学会了很多转移注意力的办法,来麻木自己的感知。有些事如果不知道,其实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但知道之后,人会觉得很痛苦。如果迟早是要逃避的话,那会不会一开始不要去深究会比较好一些呢。
站在跑道边上,脚下的塑胶的回弹感是那样清晰,衬得二十五岁时开车在梦海大道上的那个六tຊ月高考季,更像是梦境。
而带给她怀疑感的这些闪回的既视感,连梦境的碎片都算不上。
她也可以忽略掉这些碎片,继续高三的生活,走到结尾再看,或许有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可能。但眼下,大概是十七岁的日子过得太久,身上那种少年时追根究底的意气,又不免躁动起来。
如果这不是她第一次循环,那她为什么没有记忆呢。
她并不指望靠这些不知什么时候会随机触发,也携带不了什么信息量的 déjà vu 会给她太多的帮助。柯木的记忆显然是完整而清晰的,只有每一次记忆的继承,循环才有意义,不然大概只会把同样的一段时间用同样的选择去过无数次。
一个没有记忆的自己,即使过了无数次循环,大概也是没有感知的吧。
想到这里,夏沙觉得越来越像恐怖片。
但她强迫自己从恐惧冷静下来,集中注意力去思考这个可能性。如果是没有记忆的自己重复过了很多次循环,每一轮都是一样的话,那每一轮到这里,她都应该怀疑和发现这个事实了。发现这个事实的自己,会做些什么呢?
十二圈,男子五千米跑完。前三名,柯木、季晨和一个别班的不太熟的同学。齐默第四名,下场的时候精疲力尽。柯木看着脸色还好,但也讲不出一句整话。夏沙站在终点线旁,看着他们朝她走来。
这一次,季晨跑完了五千米。夏沙想起自己脑海中闪回的碎片,这是她这次改变的事。那她每次一想改变的事,都是一样的吗?
不,每一轮,一定有不一样的地方。
至少在柯木的观测中,她做了不一样的事。
不然这一次他对自己的煽动,不会这样用力。他知道顺着自己的性格,不会正面去挑破齐默留给自己的暗疮。他对她讲的那些话,是观测了很多遍的结论。
一个没有记忆的自己,在一个熟知地图的人的引导下,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这个结论,听上去实在是不太让人愉快。
自己完全处在信息不对等的劣势。
之前这个她可以忽略的不适感,在此时显得特别重要。
为什么柯木的记忆是可以继承和完整的,而她没有?可以有几个假设,第一,这是她循环的第一次,之前那些闪回碎片只是她多想了;第二,在循环的过程中,有选择机制,她选择了忘却;第三,她是被动忘记的,并不是她主动做的选择。
夏沙当然愿意去相信第一个假设,但她也知道,有些事就像工作之后长出来的白头发一样,以为表面的剪干净了,再往下翻,又会是一层又一层,以为剪完了只是侥幸。又或许更像是到南方之后看见的小强,在你发现有一只的时候,其实你的房间里已经有一百只了。
柯木不是高考后回来的,这个事实,是她发现的第一根白发。
她还不确定,要不要把下面的头发翻上来检查。
但其实,她的确定与否无关紧要,因为从柯木约她在河边那次见面时,他就非常希望夏沙以为他和她都是第一次循环。
那一定是他认为,夏沙这样的认知,对他有利。
夏沙仔细地回想了一下那次的对话,柯木的回答。
“能考上哪里就去哪里。”
“我说的都是实话。”
还有最后给她的忠告,“不要太努力了。我看你这样,挺累的。”
这一切放在他已经循环了多次的视角下,有种顺理成章的疲惫。
而夏沙,这一次的夏沙,在他看来是新鲜的。
如果说她还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大概是现在的柯木显现出来的目标,是觉得满足这个新鲜的她的心愿——无论是显露的还是暗藏的——会是通关的要点。
夏沙觉得这个结论很奇怪。
如果柯木对自己的引导和试验做了不止一次,那之前失败的原因是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好像是只有柯木才会知道的答案。而能不能从他那里要到答案,夏沙表示怀疑。那次河边的对话,已经给了她答案,柯木对于不想告诉她的事,并没有吐露的可能。这是他们后来相处的默契,可以说是夏沙尊重他的隐私,也可以说是她不想做无用功。
但现在,这个隐私与她关系似乎很大的时候,夏沙觉得似乎是不能再尊重了。
“不要太努力了。我看你这样,挺累的。”夏沙又回忆了一遍,这句给她带来刺痛感的话。
看着跑完五千米的季晨跑出来到她身边的倪安那里拿衣服,夏沙有种恍惚,这种小小的遗憾的弥补,真的是有意义的吗。
甚至她还挽着手的尹松,上次没看她比赛的遗憾,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些细小的生动的遗憾,和她重来之后努力过的每一天,都要放在“新鲜的她”只过一次的时候,才有意义。
夏沙站在那里,站得很稳,却真实地感受到了一种崩塌。
第62章 62.无伤之人
回家的公车上,难得空空当当的,夏沙和林菽并排坐着,季晨坐在前排,时不时转过来和她们聊天。
运动会结束那天,三人一起回家的场景,并不陌生。只不过上次是逛街时遇上退赛的季晨,而这一次是他跑完了五千米。
每当这种场景又踏回记忆的时刻,夏沙总会有种感触:历史仿佛没有重演,但细节好似又在按某种规律还原。一开始,她觉得自己是在担心这种还原,但后来她渐渐发现,这种还原更多的是给了她一种安心。
溯及这种安心的理由,大概是她的高三生活里,想要保有的东西,远比想要改变的多。
所以,当她对事件进行自己想要的改动,然后日子又踏回她熟悉的细节时,她会有一种人生剧本还在手里的安心。谁说事情改动后一定会向好的方向发展呢——这是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她从一开始就有的警惕。
就像这次运动会,她不陪尹松跑三千米,她们以后也还会是亲密的朋友;但她让季晨跑完了这五千米,他们可能就会失去一次做朋友的契机。
夏沙刚工作那年,正值某问答网站上线,夏沙和季晨分享过一个问题:“为什么年纪越大,遇到的知己和好友的概率越低?”夏沙很认同一个回答,大意是:真正的知己是要共同经历一段枪淋弹雨的日子,彼此见过对方的伤口和最不堪的时候,所以能无所顾忌,无话不谈,那样的日子和情谊才无法替代。而在成年之后,人会变得坚强,同时也会避免把自己不堪的样子给别人看,所以像年少时遇到的那样的好友,在之后很少会再碰到了。
她和季晨,就是彼此见过伤口的人。
夏沙与齐默,季晨与伤害他的那个女生,成年后想起来,并没有经历多大的事,但当时的心情,简直憋屈到要爆炸。只有他们两个人,彼此相信和倾诉着那些不可见人的细节。那些委屈丢脸又伤心的时刻,只敢也只能告诉有同样伤口的人。
别人也不是不能说,只是若不能感同身受,那安慰来得便不那么真切。
而现在,公车上坐着的,是一个从齐默那里全身而退的夏沙,还有一个心满意足的季晨。现在的他们,是两个在这一天没有伤口的人。
重来一次,回避伤害当然是下意识的行为,但伤口有时也会有意义。治疗伤口过程中遇到的人和事,这段经历也许无法取代。
有些狼狈,不是因为伤害大,而是因为说出来,在大多数不能感同身受的人眼里显得微小和矫情,所以更难诉说和排解。
在那之后,夏沙再也没有让自己出现这样狼狈情形。后来的她,经历过更严肃、干系更大的难过时刻,但在大学时,即使是躲在被子里哭到抽泣,也会注意不发出声音,见到人时,还能得体地给出一个笑脸。
夏沙上大学之后,一直觉得再也找不到高中那样的好友。像林菽一样即使不明因果也抱着她哭的女孩,像季晨一样知道因果也不会评判她的好友,仿佛再也找不到了。
她未对谁再展过真心,别人也少有再向她敞怀。大学时的朋友,是相敬如宾式的,可以一起欢笑,一起上课,一起看电影,一起吃饭,但若看到谁在阳台哭泣,会选择退出去给她留一个空间,而不是上前给她一个肩膀。
这些观察到过她伤口所以显得柔软的朋友,是属于她过于清高和敏感的青春期的季节限定。如果说他们一起经历过青春期的枪淋弹雨的话,夏沙想改变的事,好像是在给十七岁时的他们遮风挡雨。
公车在路上不疾不徐地行走着,给了夏沙足够的缓冲时间,让她从在体育场上自己复盘出的冲击中慢慢修复。她回想了一下,和柯木在体育场最后的对话。
男子五千米跑完时,季晨到倪安那里拿衣服,顺便和夏沙打招呼:“等下tຊ见。”夏沙用惯性点了点头,他们约好是女子三千米跑完之后就走,免得回家时挤不上车人多。
季晨和夏沙打招呼时,柯木在不远处看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等季晨走开,柯木走过来问夏沙:“你和季晨很熟?”
夏沙回答他:“以前同班同学。”
柯木盯着夏沙看了几秒,说:“该不会他跑完五千米也是你想弥补的遗憾中的一个吧。”
夏沙打量着柯木,有种重新审视后的惧意,回答他:“不如你告诉我,你认为我有的遗憾有哪些?”
柯木看着她,没有说话。这时尹松要去检录,把衣服脱给夏沙,夏沙顺势和尹松一起走了。她还没有想好,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和柯木相处。
本能的,夏沙觉得会有一些危险。
如果她的推论是正确的话,柯木作为一个观测过她多轮的人,一定知晓她选择的可能性。那他应该很快发现,夏沙没有继承记忆这件事。在经历了多轮循环而没有出去的情况下,为了尽快找到正确的答案,效率更高地进行试错,常理下他应该会试图更快的唤醒自己的记忆,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希望误导她以为自己是第一次经历循环。
尤其是在他认为出循环的关键在于解决她的遗憾的情况下,更不应该如此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