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来，柯木对于她有哪些想要改变的遗憾事件，并没有事无巨细都了解的自信。齐默这个夏沙高三生活中最大的 bug，她相信每一次自己一定都先行处理了。但柯木对于运动会的这个改变，还是非常焦躁，像是在进行一种查缺补漏。
仔细想想也知道，这是夏沙自己不说，别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知晓的细节。
她在内心如地火喷发、山石滚落的时刻，落在旁人眼里，不过是错身而过的一瞬间。
还有柯木今天对于自己和季晨追问，季晨有没有跑完五千米这件事，夏沙不提，也是旁人绝不会知道的她想要改变的事。
不管怎么想，要知晓这些细节，还是直接和她坦白，唤醒她的记忆是更优解。
但柯木没有这样做，一定有他不想让她想起来的原因。
看着公车外不断后退的熟悉景致，夏沙软软地靠在了林菽身上。她知道柯木那里有答案，但她要怎么获取答案，似乎是比明天周考更迫切的烦恼。
一想到，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居然仍然在挂心着回去就要参加的周考，夏沙不免笑了一下自己的考试魂，暂时放松地闭上了眼。
天大的事，考完试再说。
这好像是她现在十七岁身体里，一个天然运行的规则。
第63章 63.人生暑假
周二，语文周考结束后，夏沙按约定去楼门口旁边那幢二层小楼的阅览室踩点。
高三之后，因为没有美术课，她已经很少来这幢小楼了。说起来，他们学校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但在这块占了一个半岛的校区里，到毕业时还有没有去过的地方，是常有的事。就像林菽没去过自习室，他们走读生没有去过住校生的宿舍，高中三年教室在一到二层楼的同学也少有跑到三到五楼的区域。还有更多的人，根本不知道六楼的那个自习室，更不要说去过自习室旁边的天台。
每次考完试，夏沙的心情总是有种享受的放松，是那种自己付出之后，换来了应得的奖赏的休憩感。比起无所事事的玩到最后的暑假，她好像更能在这种做成一件事之后的放松中得到快感。无法安心享受一段悠长假期，也许是像她这样乖小孩的通病。
高考之后的那个假期，按理来说，是她人生中最轻松的一个暑假。但她并没有安排什么玩耍，高考后和朋友在校门口卖掉了自己的笔记，然后明知没有悬念但仍然忐忑地等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消磨完那段暑个最后的日子里，谈不上什么失败感，最后的高考成绩她在全省考生里也是两位数的排名；但更谈不上成功感，只是觉得最后的这个结束，有点无声无息的哑火。
自从回来后，她也曾白日做梦，想着如果回来的时间点是那个高考后的暑假，刚完成了人生的大考，所有努力的规训都可以放到一边，父母对她没有多的要求，想睡就睡，想吃就吃，可以完全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如果是这样的一段时间，哪怕一直在里面循环，她恐怕也是乐意的。
想到这里，夏沙在那幢二层小楼前，不由停下了脚步。
她的性格是好像这样的，对于瓦尔登湖式的生活方式，有着自己都不清楚的强烈向往。如果没有她一定要逃避的人和事，她对想要去到未来和想要看更多世界的心情，并不是那么强烈。工作之后她一个人住在单身公寓里，最享受的时间，是晚上在飘窗上看楼下江水里的游船，一艘接一艘，她可以看半个晚上。
如果没有对于赚钱和衰老的担忧，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她可以过上一百年。
那些对于职场上的向上、物质上的欲望、人生拼搏的理想，都是社会和时间流逝带给她的，当时间可以禁锢在一段她认为足够好的时候，人可以不老不死不灭，不用交房租、不用去想养老、不用担心未来，那她真的会很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年少的时候，她对未来和改变还有很多期待，那是她有想要摆脱的束缚，还有想要的自由，还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认为自己的未来会闪闪发光。
但真的走过一遭，她才发现，未来这个词不是那么美好，她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怀念过去时光。未来的道路，甚至不是像政治书里说的螺旋曲折前进，而是会倒退，甚至下坠。
而她的性格中，在没有需要她逃避的事物的情况下，比起一成不变，她更害怕改变。她从小就恋物且恋旧，家附近文具店的倒闭、用习惯的圆珠笔的停产、杂志的停刊，都会让她有出离难过的情绪。而记忆中的那些 Good Old Day，后来代替她从小舍不得丢掉的杂志、本子、贴纸、文具，成为了她的记忆宝盒里最常拿来盘点的闪闪发亮的宝物。
夏沙还记得，研究生的时候，高中一个老同学去她所在的城市出差，约她出来吃饭，吃饭的时候，两人聊到高中时的趣事，在她讲述某段回忆时，那个同学看着她，很夸张地叫到：“天呐，夏沙，你该不会还沉浸在过去的辉煌里吧。”当时被截断的夏沙，一下子噤了声。
她当然知道，那位老同学在嘲笑她的是什么，但她无法反驳。她的高中时代，就是她人生中最高光的时段无疑。之后的每一点时光的流逝，都是在把她推向自我认知只是一个平凡人过程。
而现在，此刻，好像看上去是高三生活中平平无奇的一天。她刚完成一场顺利的考试，天气不冷不热，没有什么特别的惊喜发生，也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平和地走到了在学校一天将尽的时候，她走在学校里她最喜欢的香樟道上，她的朋友在自习室等她，而他们将要一起回家。
她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这平平无奇的一天，以及有事或无事发生的高三的每一天，都会是她未来认知里，无比怀念的人生高光时段中的组成部分。
她想要去弥补和保护的自己的十七岁 ，她小心翼翼避免受伤的十七岁，担心自己不够快乐的十七岁，除了遗憾、伤心、压力和高三的辛苦以外，也许给了她比想象中更多的力量，在之后自己趋于平凡的人生中，慰藉着她：人生也曾经有过以为自己会光芒万丈的日子。
都说人在记忆里，会把过去美化。但真的回来之后，她适应得飞快。她所有具象的烦恼，紧密的日程，比十七岁更努力的每一天，其实都只是因为她还没有把这段日子打通关。更准确地说，是因为她没有通关记忆。
一旦她获取了通关记忆，那这段看上去让人生畏的高三生活，对她来讲，其实与高考之后的那个暑假无异，甚至与在单身公寓看江上夜游船的一个个晚上无异。
唯一不同的是，她眼前不再被吊着一个名曰未来的胡萝卜。
在丧失未来可能性的想象下，她可以完全关注此时此刻自己的感受，而不用去想对未来的影响。如果有机会，能把她人生中的这段时间，一遍一遍地过得趋于完美，这对于她来讲，完全是一场极为符合了她的喜好的，那种可以让她在限定在一定难度时把熟练度打到百分百的游戏。
在这种情况下，比起担心循环是否为真，她更有可能担心循环是否为假。
站在自习室门口，看着已经先到的林菽和季晨，夏沙完成了这场自我认知的推论。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唯tຊ一的问题是，那些她没有记忆的可能的循环周目中，她是花了多少时间达成这个结论的呢？
这不像是一朝一夕能得出的答案，她虽然没有记忆，但她能感受到，一些过去闪回在她身上留下的沉淀。好像是那些她不记得的沉淀，让她这次迅速走到了这个结论上。
那些她不记得的循环记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脑中盘桓着这个问题，夏沙定了定心神，向她的朋友们走去。
不管答案是什么，她都会过好眼下的每一天。
第64章 64.江河入海
真正和柯木坐下来聊天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次月考结束后。
漫长的十一假期和运动会的放松，并没有阻止考试的脚步，只是让他们更加前松后紧地忙乱起来。不知为什么，在感受到自己也许不是第一次循环的可能性后，夏沙考试的心态反而稳了下来。每天照常上课、做题、复习，中午去自习室，放学去阅览室，按自己做的时刻表赶公车，每天把自己收拾清爽。
她甚至还在早上保持了和尹松的晨跑，有一些多巴胺上瘾的症状，因为早上必须的早起，所以晚上必须要早睡，躲避在夜晚特别是凌晨的那段特别容易低落的时段。
早上跑步的时候，她会想起还考八百米的日子，体育老师会给他们两次考试机会，一次预考，一次正式考。通常大家都会在预考的时候跑出更好的成绩，因为心态轻松，觉得失败也不怕，还有第二次机会。
“还有机会”，比起孤注一掷，是动听得多的词语。于是，在第二次月考，这个她记忆中的滑铁卢的坎上，夏沙再也没有刚回来那段时间里那样小心翼翼的紧张。
高三的日子，滑过的是很快的。特别是在以考试计数的时候。周考、月考、半期考、期末考，到下学期的一模到三模，日子数着数着，就到了尽头。这样的日子，她是熟悉的，时光的缓慢和澎湃，都在同一段河流中同时演绎。
在夏沙记忆的河流中，第二次月考是她高三的一条分界线。一道堤坝在这里拦腰而落，高三的真实与残酷，从这里才真正开始。在此之前，都是她刚到文科班时的蜜月期。
刚回来时，她不太能准确地判定抢卷事件上演的时间。但随着时间临近，她已经清楚地知道，就是这里了。
历史考试那天，看着语文老师作为监考走进教室，夏沙有一种行船至此的感觉。
真正开始答题时，她意识到，她担心的事从技术上就不可能发生了。她早就改掉了最后才填答题卡的习惯，就算慢一些，也会写一题誊写一题。就这样，单选题、多选题、问答题……一路写到最后，提前半小时答完卷子。夏沙放下笔，也没有提前交卷，静静地检查着卷子，坐到了考试铃响的那一刻。
语文老师走过来，果然是从她这里开始收卷，夏沙的手离开桌子，方便对方抽卷子，语文老师轻轻从她桌上拿起卷子，满意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往后走了。
那梦魇般的一刻，居然是这样短暂又平凡地就度过了，没有任何波折。
夏沙记忆中的那道堤坝像是平空被抽去，接下来长河入海，一片辽阔。没有抢卷事件发生的高三，会是什么样呢？她生出了一些新鲜和期待。
最明显的变化是，一个没有齐默干扰、睡眠充足的月考结果，夏沙在这一次月考，拿了年级第一名。对于上一轮的考试结果，说得上是一个确确实实的逆转。而这也是她回来之后，第一次考试结果和上一轮不同。
夏沙没有被抢卷，年级前十名的人选没有大的变化，这不过只是一次比周考重要一点，但也算不上什么大考试的月考，一切都非常平静，也并没有老师提出来要以这次考试的结果来进行自主招生的名额推荐。李云姬让夏沙提交了材料，等着十一月的自主招生的面试。
资料的提要，需要费一番功夫。这一轮月考成绩正式公布的那天，中午时分夏沙在自习室里埋头列资料清单，一边整理一边感叹，还好她的文章都是之前发表的，她回来之后除了考试作文之外，连日记都没有写过，更不要说写文章投稿。
以她现在的经历和水平，可以去投更厉害的一些杂志，参加那几个著名的比赛吗？夏沙在脑海中思考着这样的可能性，继而摇摇头，现在光是应付考试都已经更累的了。她又不是记得所有考试答案的柯木。
正这样想着，有人轻车熟路地走进自习室，坐到她旁边，一边摆放书本和文具，一边问她：“这次拿了第一，开心吗？”
夏沙转着笔，斜了他一眼，说：“如果我说每一轮考试都拿年级第一是我没有达成的心愿，那你会怎么办？”
柯木看着她，像是思考了几秒，镇定地说：“这个不是。”
夏沙懒懒地问他：“你怎么知道不是？”
柯木学着夏沙转了一下笔，说道：“因为，你拿过很多次第一。”
夏沙还是趴在桌上，手上转着的笔却停止了，像是不轻意地问：“哪一次？”
柯木回答说：“很多次。”
日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晒在人的皮肤上，却没有温度。夏沙直起身，把身体缩进教室的阴影里，盯着柯木看了几秒，似乎是要分辨他话语的意思，做足了阅读理解之后才开口问：“你，终于肯说了。”
柯木自在地点点头，没有什么勉强地说：“嗯，反正你也猜到了不是吗？”
夏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所以，你是从哪一年回来的？”
柯木脸上浮现出一个无奈的笑：“林校长当校长那年。”
夏沙的目光没有离开他的脸，果然，以柯木的心智，就算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事后应该也很快回味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她开口再问：“这是你循环的第几次？”
柯木说：“比你想象的要多，多到试过了所有的可能性。”
夏沙没有表示对这个答案是否满意，她停了一下，慎重地再问：“那，这是我循环的第几次？”
柯木回应着她的目光，但没有马上回答，他先问她：“你确定你做好准备听这个答案了？”
夏沙微微歪了歪头，说：“答案很可怕？”
柯木沉吟了一下，问她：“你觉得现在是第几次？”
夏沙想了想，摇头说：“不知道，你说吧。”
柯木看着她，不知为何，夏沙觉得，他知道她猜不出答案后，全身似乎流露出一种轻松下来的氛围。然后，她听到他报出那个数字。
他说：“这是你的，第十七次。”
第65章 65.必要条件
六楼自习室的窗外，两排浓郁的香樟道的上空，有一团极大极厚的云朵缓缓地从校门那头飘向自习室所在的教学楼。正值中午，烈日的金光正盛的时候，云朵盖住的阴影区域极大，半个校园都遮在云朵的阴凉中，然后随着云的移动，连成一排的香樟树慢慢露出阳光铺洒在树冠上的样子，摇曳出深深浅浅的光。
风吹着这团云慢慢走着，它所退走的所辖之地，就像是一张半透明的灰色绸缎幕布缓缓被扯下，呈现出这座校园在日光下本来应该有的样子。
听到柯木报完数字后，夏沙的脑中有片刻空白。
她扭头看向了窗外，盯着那团云从校门口一路飘向她所在的方向，等整个操场都重新被日光铺满时，她终于重新回头看向柯木。她的眼神坚定，但声音却微微颤抖，她问柯木：“这十七次循环里，我每一次都没有保留记忆吗？”
柯木看着她，欲言又止，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对她说：“不是的，只有这一次。”
得到这个答案，夏沙软软地向椅背一靠，头搭在后面的桌上，轻轻地把眼闭上。
即使她已经有心理准备，柯木报出的数字，还是太骇人了。
她不敢想象，这么多次循环里，自己每一次都没有记忆，每一次都是从头再来的样子，更不敢去回想，柯木的那句“不要太努力”的忠告，是出于什么原因。光是思维在运转时碰触到她每一次一无所知地过着认真努力的生活的可能，她就已经能感受到十足的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