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那个夏天，因为失望、煎熬和等待，过得混沌而漫长。没有太多的享乐，就灰扑扑地去到了人生的下一站。回头想起来，高三这个她人生中的高光时段，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离场。
但她还是记得，还在等录取通知书的某一天，她和父亲去外面办事，车停在小城里她最喜欢的一段绿茵路上，是一段拱形的路，有着舒缓的上坡和下坡，在坡的两边，密密地植满了梧桐树。正值盛夏，梧桐叶绿得鲜翠可爱，树冠连在一起，连缀成为一整片长而宽的的翡翠色的阴凉地带。只要从这里经过，就会莫名把心静下来。
当时她习惯性地说了一句：“录取通知书怎么还没来？老是不来，我都没有办法安心准备下面的事。”一向不怎么管她学习的父亲，说了一句让她记忆深刻的话：“人生中的很多事，只能等待。除了等待，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时间到了，结果自然会发生。你所要做的，就是让你等待的时间好过一点。”
何况，这一次的时间，根本说不上等待，而是有太多的事可以做。
于是，在夏沙的忙碌中，并没有刻意制造和齐默见面的机会。但事实证明，等待是有用的。在两个班距离如此近的情况下，夏沙还没有琢磨出什么方案，就猝不及防地迎来了和齐默恢复交往的契机。
第68章 68.丢失的信
再和齐默说上话，已经是十一月，天气真正冷下来的时候。
周考零零碎碎地考了几次，在准备半期考试前。这个月没有月考，用半期考试来代替，算是上学期至今为止他们面对的最大的一次考试。
虽然考试时间和改卷方式都和月考没有区别，但同学样还是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而对夏沙来讲，半期考对她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因为高一到高三的知识点已经上得差不多，从这次考试开始，他们将会把政史地统成文科大综合来考，之后不再会有单独的历史考试。也就是说，发生她抢卷事件的历史考试的背景，已经完完全全地度过了。
上午第二节 课前，数学课代表提醒大家等下老师要讲《千锤百炼》。这是一本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全解》《优化》《教测》等众多辅导书里显得名字尤其独树一致的书，它里面的题和它的名字一样，并不是平时大家主要会做的类型。按季晨的说法，他更喜欢《精编》，题出的很有水准。
自从夏沙把作业主要放在自习室做之后，就很少会忘带书了。好巧不巧，因为数学老师这一天要讲，她前一天放学后带去自习室问tຊ了季晨几个题，顺手带回家复习，忘了装进书包。
夏沙往书包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再看喻翘回头眼里是和她一样的茫然，顿时懂了，两人都没带书。夏沙问喻翘：“怎么办？”喻翘站起来拉起夏沙就往外狂奔，一边奔一边说：“当然是去借了，数学老师有多可怕你又不是不知道。”
大概是对数学老师的惧意太盛，刚跑出教室，夏沙就扭了一下脚。并不严重，但要以这个状态跑过另一幢楼的文科班去借，显然是来不及了。喻翘指着隔壁的班说：“就在这里借吧。”夏沙迟疑地往里面张望了一下，试图找出齐默以外她认识的人，正在找着，刚好坐在前排的齐默已经看到她了，走出来问他们：“借书吗？”
“数学的《千锤百炼》，两本。”喻翘很快报上要借的书名。齐默点点头，回去找了他的一本，还拿了同桌的一本，然后走出来递给她们。
都说拿人手软是真的，此时的夏沙，也不得不挤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扭到脚的疼痛，唤起了夏沙的记忆，这一幕在她记忆中的上一次，也有过。当时的情况更极端些，她前一天拒绝借给齐默他要的《全解》，第二天快上课前喻翘拉着她狂奔出来借书，同样是扭了脚，只能在齐默他们班借的情况，那一次，齐默也痛快地借了。
齐默这人，总是在这种需要救急的时候，有意外的表现。不管他平时表现的有多懒散，好像总是会在她真正着急的时候给出帮助。齐默在高三最好的朋友倪安也讲过类似的话，他总在关键时刻出现，是齐默虐朋友千万遍，别人都还把他当好朋友的原因。他身上好像有点什么喜欢戏剧时刻的因子，踩点一般的在别人记忆里点下每一笔浓墨重彩的时刻。这样的时刻虽然少，但深刻，这是他们拿他没有办法的原因。
“我下课来还你。”夏沙开口和他说话。
“好。”齐默没有讲更多，但夏沙知道，这算是把之前那段尴尬期揭过了。
回到教室，翻开齐默的书，里面的题竟然是做了的。刚起了些惊讶，夏沙就想起来，这种惊讶她上一次也有过。关于这个她看上去十分了解的人，他的高三好像也还有很多她觉得陌生的地方。
齐默的字迹，夏沙是很熟悉的，非常有特色，圆圆地团在一起，像类似幼圆的艺术字。不是像硬笔书法那看一看就会觉得好看的字，但特别好认。她高二的时候，就能认出他的匿名小纸条。高三的时候，他给她那封道歉信被她反复做过阅读理解。大学之后，他给她寄过许多明信片。后来听说她在别的朋友手写信，兴致来的时候，寄邮件时，他会用手绘板在 Word 上手写一封信寄给她。
但尽管这样熟悉，这些字迹在用来解题时，夏沙还是觉得陌生。
在高中的时候，大概还是他借她的书多，她借他的书少。他在看着她的字迹时，又会想什么呢？
高三毕业之后，夏沙没有再给齐默手写过一个字。与之相对应的，她和其他朋友手写很多信。刚到大学时，她是复古主义者，一定要在信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出来，觉得纸比邮件会保存得久一些。
事实也证明夏沙的判断，她和齐默通信的那个邮箱，是 MSNr 邮箱。在有一年谷歌存储软件升级的时候，夏沙的那个邮箱就莫名被清空了。在发现邮箱被清空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也空了一块，但随即而来的是一种解脱——这些信件，即使丢失掉，也对她没有什么影响了。
她不再是十七岁时，一定要留下齐默和她之间的所有信息，才能确认自己记忆没有出错的那个自己了。
之前因为她对齐默在高三时的创伤后遗症，夏沙本来是会保存她和齐默的所有信件的。而她和其他朋友的邮件，也是会在 Word 里先保存一遍，然后再发送。但她对齐默，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有种惫懒，以至于那个邮箱里的大多数信件，完全没有副本，丢了就就是真的丢了。
知道她邮箱莫名被清空后，齐默的表现很奇怪。一方面对夏沙没有保存他们的信有些伤心；一方面在夏沙想给他要一份副本时，总是因为各种原因要不到。但在写信时，他又总是信誓旦旦地要给她，不是现在，而是以后。
因为齐默的保证，夏沙对于那些丢失的信也就没有那么执着。直到齐默消失，她才意识到，那些信件是真正的永远消失了。和她之前预感的一样，和她十七岁时的经历一样，没有什么能证明他们有过交集的这段日子了。虽然，她可能也不再需要这个证明。
只有后来他不断提及的保证，存在她的后来的邮箱里。一封，两封，三封，因为过于稀少，而记忆更加深刻。
如果和此时的齐默通信，能还原出那些丢失的信件吗？
那些被她丢失而显得记忆模糊的信件里，有什么会影响到现在循环的信息吗？
夏沙一边转着笔，一边想着，这次破冰的时机，也许来得有它的意义。
第69章 69.视角盲区
下课时，夏沙去还书。喻翘问要不要和她一起去，夏沙想了想，说自己去就可以了。
她在隔壁班门口一晃，还没来得及叫人，坐在前排的齐默就已经看到她，举了举手表示马上出来。反馈之灵敏，让夏沙暗叹，如果以前的齐默也是这样的，她大概对站在隔壁班门口这件事，不至于这么有阴影。
齐默一手接了书，飞回给他的同桌，一手拿着饭盒说：“我现在去放饭盒，你一起去吗？我记得你中午也是带饭的。”夏沙自从换了三明治当带饭后，就不需要去蒸饭了。她也没解释，和齐默说：“走吧，我陪你去。刚好有事想问你。”
齐默嘴角扬起来，突然想到什么，又收住了。上一次夏沙有问题要问他时，场面并不是那么好看。夏沙看他脸上变色，只好先让他安心：“没事，不是什么严肃的事。”然后两人一路往蒸饭室走，经过转角时，夏沙习惯性地慢了一拍，怕有人在视角盲区突然出现。
见夏沙停步，齐默回头等了她一下。这一回眸，夏沙就想起来一个熟悉的场景。
不只是柯木在那里出现过，齐默也在那个角落出现过，这个位置是原先她经常碰到他的地方。
高三的时候，她带饭，齐默也带饭。放饭的时间最迟是第二节 课下课，夏沙早上总是迟到，总在最迟期限的课间才去放饭，齐默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总会在这条去蒸饭的小路上遇见。齐默下课跑得快些，夏沙去的时候，他放完回来，于是就会在这个角落看到他突然窜出来。
所以，在齐默故意不理她的那段时间里，绞尽脑汁要个说法的夏沙，也寄望于在这里的偶遇。也确实，让她碰到过几次，但齐默依然是要么装看不见她，要么草草打个招呼就走，在察觉她想开口说话时更是会一副着急有事的样子。后来再在这个时间段，夏沙就很难遇见他了。但还好，这种时候，通常都是有喻翘陪着的，不至于让她一个人难堪。
十七岁时的自尊是很微妙的，这种时候，只要旁边有一个朋友陪着，那种被伤害的感觉就会大大减轻。
这样想来，齐默给她那封道歉信时，是带了倪安陪着他的。他也怕被拒绝，他也怕尴尬，他也怕夏沙给他冷眼看，他之所以会这样想，因为就他这样对夏沙做过。但他怎么就想不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想到这里，夏沙觉得刚因为借书还书的这一遭，稍稍有些柔软的心，又冷硬了几分。但她没有像以前一样，想干脆屏蔽掉这人图个清净，而是耐心地跟了上去，等待谈话的时机。
这样的时刻，夏沙莫名有点懂柯木说的，也许需要她在记忆没有恢复的状态进行通关。
此时她还没有叠加记忆，只是带着需要从齐默那里找寻信息的目的，私人的好恶感和情绪暂时就被压制了，再看齐默，比起伤害过她的那个人，更像是一个素材库。
如果恢复了前面那么多次循环的记忆，也许就像背了游戏通关攻略一般，会对 NPC 的对话有种公事公办的麻木，这种熟悉的麻木，在他们已经试了这么多次的情况下，很难找到隐藏剧情。
他们也许需要她的失忆，来找到一点新鲜的视角。
夏沙在蒸饭室的门口等齐默出来，没有必要的话，她不太喜欢进那个热烘烘的小房间。在外面等的时候，她看到芦苇也端着一个饭盒走过来。远远看见夏沙，芦苇主动打了个招呼，经过运动会之后，芦苇和夏沙算是进化到了点头之交。
夏沙站得离蒸饭室还有一点tຊ距离，只是进去放饭的话，不用经过她。但芦苇还是特地跑到夏沙这边，和她聊了两句。“听说自主招生放在了半期考试后，你资料都提交好了吧？”芦苇聊起她们共同在做的事。夏沙点头：“上周就给了。”她知道芦苇只是找个话题来和她拉近关系，并不是真的在关心这件事。果然，芦苇没有深究她的情况，只是说：“我的也交了。到时加油啊。”夏沙笑着说：“你也加油。”
两人言笑晏晏地聊着，齐默从蒸饭室出来，芦苇大大方方地对他招了个手，然后对夏沙说：“我去放饭了，考试后见。”然后进了蒸饭室，留齐默和夏沙在外面。夏沙看着芦苇消失的方向，体会着她的名字出现在那封道歉信上时带来的残留的刺痛感。但夏沙奇异地发现，对于芦苇这个人本身，自己没有任何嫉妒和讨厌的情绪。
看夏沙若有所思，齐默又紧张了一下，说：“我和她没什么啊。”
夏沙还在想事情，带着齐默往前走了一段，再前面就是后花园的入口了，小铁门那边，有几个人在接着素粉店老板隔着门递进来的白色塑料饭盒。听得有人喊了一句：“张主任来了！”不管是拿到粉的，还是没拿到粉的同学，一齐鸟兽散了。
看着四处奔走的同学，夏沙没有觉得自己有跑的必要，但胖墩墩的教导主任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了一下。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后花园入口，两个同学，一男一女。想起柯木说教导主任在后花园抓早恋的传闻，夏沙不免想扶额。
但她作为社会人的基本素质还是很稳，笑着迎上去，喊了一声：“张主任好！”
教导主任眯了眯眼，看清是夏沙，脸上露出一个和蔼的笑意：“是夏沙啊，上次月考考得不错，半期考也要加油啊。”
夏沙一副乖顺模样，听完教导主任的鼓励。指指后花园的八角凉亭，问：“我听说我们在那里有个英语角，课间同学会去那里背英语。”
教导主任想了一下，说：“有的，我遇到过。”
夏沙点点头：“我过来看看。”
教导主任往夏沙旁边的齐默一扫，夏沙介绍：“这是这次和我一起参加英语竞赛的同学，我的口语 partner。“
齐默也只好上来，喊了一声：“主任好。”
教导主任看了一眼齐默，确实有参赛的印象，给他们放行：“你们去吧。不过还是要以平时的题型为主，不要颠倒主次。”
夏沙乖乖答了是，然后从容地逃离现场。
进了小花园，齐默才拍了拍胸：“没看出来啊，你真是艺高人胆大。在张主任眼皮底下带着人进后花园的，你是头一个了吧。”
找到了谈话的地方，夏沙没有接齐默的调侃，回头直奔主题：“我问你个事，你好好答。在什么情况下，你会故意不理一个人，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第70章 70.一封长信
八角凉亭距离后花园入口还有一段距离，需要往上走几段台阶，夏沙没有真的想走到亭子里，找到一个树木葱茏的隐蔽处，迅速和齐默展开了获取信息的对话。
肃杀的风中，裹来草木的清香，在深秋的冷空气里有种安抚人的镇定。后花园里据说有不少古树，因为漫长的树龄保护着这一方角落的太平。后来即使学校被拆，一中桥被炸，这些古树都还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站在这个学校中存续历史也许最长的角落里，那种浑厚的时间感中，夏沙做任务般略显急躁的心，也安定下来。在身边几株百年以上的树木的注视下，自己在学校度过时光，就像是时间长河中的一捧水，盈盈地融进更宽大的水波的怀抱中。
齐默像是没有明白她的问题，摸了摸头说：“为什么这么问？”
夏沙耐下心来，循循善诱地解释，把问题具象化：“你想象有一个你，在考试前一晚找我聊天，因为聊太晚了影响了我考试，最后我考试结果很糟糕，在这种情况下，你在学校看到我，会假装不认识我吗？”
齐默露出惊愕的表情，想说什么，又停下来，最后先说了一句：“那你一定很生气。”
夏沙看着他，说：“不要说我，说你自己。”
齐默思考的时候，夏沙心里已经猜测了许多回答，可能否认、可能推诿、可能敷衍，但眼前十七岁的齐默，认真地回答她：“如果对你的后果很严重的话，我很有可能逃避去面对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