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史书下,他们找不到是朋友的证据。就和她原本打算做的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你经历了什么,让你觉得我这么重要?”她直直地追问,作为不会撒谎的人,她却非常清楚,谎言的最高境界,是部分的真相。
柯木站起来,换到了她熟悉的逆光位。他给夏沙准备的答案一层又一层,她不往下剥,他就不打算讲。
“作为很重要的人的我,想知道所有的真相。”夏沙给真相前加了定语,“不然你知道的,我并不是很想出去。”她也站起来,向柯木展现了一个亲切的笑容。
柯木看着她,说:“我们眼前这次,不仅是最接近能出去的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所以,还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她没有顾及他话里关于“最后”的信息。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柯木叹了一口气,“我在你来之前,做了很多次实验。我非常确信,他说的和你的通信存档是我暂时死里逃生的原因;我也非常确认,他对伤害你这件事有遗憾,这是我进来之后唯一的线索,所以,我不断地在猜测和满足你的遗憾,在我觉得把你的遗憾清单都补全之后,你进入了循环。这是我这么多次尝试里,这个世界唯一的变化。其余所有人和事,在一遍一遍的循环里,回到开头,没有任何变化。而变化,就是可能。”
“所以,”夏沙试图定义他的话,“我可以说是被你不断干涉变量后,被拉进循环的人?”
柯木点点头,像是在观察她有没有生气:“在条件满足的情况下。”
“那我和你之间,有什么羁绊吗?”
看着柯木的表情,夏沙知道,这一问,正中红心。
这么多轮,他他瞒住她的,不只是关于他和齐默的关系,而是知道这个关系后,她可能的推测。虽然,他刚才讲的话,似乎已经足够能让她生气。她的到来,和他们生死一线不同,是平静地被卷进来的,他为了自己要出去,锁定了自己这个变量带来的结果。
他要让她救齐默,其实是要救他自己。
第80章 80.错置记忆
放学后的书店里,夏沙指挥着柯木从高处拿下一本她够不着的书。柯木把书抽出来,看了一眼书名,《伦勃朗的人生苦旅》。他象征性地拍了拍书封上的灰,然后递给夏沙,假意抱怨道:“你给齐默送礼物,拉我来做苦力。”
夏沙表情不变地看着他:“想想你对我做了什么。”
一听提到这,柯木的气势马上收了回去,嘟囔了一句:“所以这就是不能让你知道的原因。”但事实上,他知道,夏沙此时的表现,已经比他想象的要平和百倍。
夏沙这才接过书,说:“这不是礼物,是人生预言的道具。”或者说是,反向预言。
“以前这个时候,你也给他送过礼物吧。”柯木说。
夏沙点点头:“是生日礼物,但其实是他帮我出墙报的谢礼。”讲到这,夏沙皱皱眉,“要不说是圣诞礼物?我实在不想收到他生日礼物的回礼。”她对他高考前的生日礼物有阴影。
柯木提醒她:“这一次,他可没有帮你出墙报,什么都没有做呢。”
夏沙摊摊手,说:“好吧,是我懒。”虽然一直答应了齐默要回信,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她好像失去了给他写信的能力,每每对着空白的写信界面,都不知道如何下笔。她翻了翻手上那本厚达八百页的书,她想说的话,都在里面。房龙写的,比她写的要好多了。
迅速挑完书,两人走回车站。放学后的时间,并不怎么宽裕。以前夏沙想买新专辑时,放学后和林菽跑去市中心买了再回家,都争分夺秒和做贼一样。还好市中心离他们学校近,此时走去车站坐上回家的公车,时间与在学校做完作业回去也相差无几。
依然是傍晚时分,夕阳在白天和黑夜的界线上染出暧昧的色彩。夏沙很喜欢这种交界时间,以前她只喜欢夕阳时分,如今和尹松早起晨跑之后,她也喜欢朝阳时分。
具体为什么喜欢,除了绚烂云霞之外,大概是这种场景总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在日常中的盛大。即使是平凡的每一天里,地球都在进行公转和自转,自然都在进行公理一般的交替,而只是昼夜平凡的碰头,也能造出人力不可及的壮阔景色。
这是她只要抬头就能看到的壮阔,人生的渺小与丰富,即使不能转化成文字,也能在胸中充盈出百感交集。
去公车站的路不远,只顾着看夕阳,夏沙没怎么说话。是柯木先开了口:“那个……你对我把你拉进循环这件事,真的不生气?”
夏沙想了想,说:“好像真的还好,但你是不是更怕我不生气?”不生气,就说明她对被拉进循环这件事不反感,对以前正在进行的人生没有留恋,所以无法用未来对她进行引诱。柯木一直不敢告诉她,是自我代入的将心比心,对于他在 2012 年被拉进循环这件事,人生每一步都踩在下一个巅峰上的他,一定有非常多的不甘与懊恼。
“不过……tຊ”夏沙接着说,“我对你做的另一件事,确实很生气。”
柯木微垂了头,说:“是我当年年少无知。”
夏沙纠正他:“不是年少无知,是性格恶劣。”
柯木笑了笑,说:“你说了算。”
在篮球场时,柯木给她吐露的另一个她不知道的事是,齐默在抢卷事件前一晚拉着夏沙发短信,还和柯木有关。
“当时他训练完,发短信时我看到你的名字,我很惊讶你们之间有联系。他说通常是晚上和你发短信,那时第二天刚好要考试,我说,像你这样的人,考试前应该不会理你。”
“所以他就证明给你看?”夏沙当时被气笑了,这两人,无论哪个都出奇的幼稚。但幼稚会带来悲剧,蝴蝶翅膀扇动轨迹,多米诺骨牌渐次倒下,在开头轻轻一推的人,不知道轨迹的末尾在她身上演变成怎样的人生流转。
所以,这个循环的结构是这样,他在补偿,她在如愿;他在循环里过得度日如年,而她在循环里过得甘之如饴。
夏沙又想起什么,问他:“那你大一那次同学聚会,为什么会说我复读了?”
柯木想了想,说:“我那时确实有听到你复读的消息。也很好理解,你本来应该去更好的学校。”
夏沙摇摇头:“我不是那样执着的人。”然后问他:“如果我真的复读了,你会更愧疚吗?”
柯木说:“不管有没有复读,都不如你原本没有被影响的那一次。”他看着她这么多次,已经观测过了她的多种可能性。
“你们学校的老师的招生电话,是先打到我这里来的。”虽然没有什么意义,夏沙还是想告诉他,“是我让她打给你的。”
柯木看了她一眼,说:“我知道,我问了她为什么会打给我。”他又垂了垂眼,“不过这样,我影响了你这件事,就显得更讽刺了。好像是我替代了你的位置。”
夏沙笑了笑:“你对我的歉意,好像一点都不比齐默少。”他和她之间的联结的补充,把三人的站位变成了等边三角形。
“但你这样在意我的结局,怎么会弄错我有没有复读的消息?”夏沙问他。
柯木皱了皱眉,说:“我不知道,我当时对这个消息应该很确信。所以在大一那次同学聚会看到你,才会特别吃惊。”
夏沙天马行空地推论起来:“以我的性格,估计是考得真的很差,没有退路了才会复读。按你的描述,我只有在第一次循环时,那次才学得特别吃力,有可能考得不是特别好?”
柯木点点头,他也开始把这个误会当成是假设条件开始推论。
“所以,说不定是改动世界线之后,在你脑中的错置记忆。”夏沙随口一说,“当然,更有可能,是你弄错了,把别人的事安在了我身上,我们那一届,确实有几个成绩很好的同学去复读的。”
假设的对话,到这里本来就可以结束了。不管他们怎么想,柯木弄错了,就是最合理的解释。
但柯木却陷入了沉思,他重复着夏沙的话:“错置的记忆和世界线吗?”
第81章 81.铅笔祝福
齐默的生日在冬天,离圣诞节很近。这一度让夏沙很难忘记他的生日。
圣诞到元旦这段时间,是夏沙一年中觉得最有节日氛围的一段时间,从平安夜开始,她就进入了过节的氛围,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考试,她会悄悄地把自己一直放松到元旦节过完。在一年将尽、新年伊始的时候,夏沙觉得需要一点缓慢的时间,来和旧年告别。总结完这一年的得失,她才能安心放这一年走。
然而不巧,在她高三的那一年,流速比之前任何一年都要快。每张考卷都有错题和总结,每轮考试都有复盘,每一次名次的变动都会被比较。她像是已经做了太多总结,但却又无法对已经过去的这一年有清晰的认识。日子过得具体又模糊,漫长又迅速。
高三的上学期,她尚且还有细细过日子的耐心,等到了下半学期,时间的流逝将会更单纯。一模,二模,三模,高考,日子戛然而止,十七岁时,在高考前她对未来的想象就到此为止。
而齐默和她不一样,齐默敢尽情地盛放自己对未来的想象。虽然考试的分都无法把握在手里,但他就是敢去想,自己的未来将会多么丰盛而伟大。这种本来该像无根浮萍一般的空想,又因为他英语足够好、画的邀约也足够多,而显得好像越发真实起来。
所以,那一年夏沙给他的生日礼物上写的祝语,写得真心实意,“Wish you every dream comes true ” 。不用母语的时候,一些原本慎重使用的词,便可以不要钱一样的给。
原本那年给齐默的生日礼物,是季晨陪夏沙去买的。
不是去的书店,而是去离学校更近的书市。走过河的另一边,穿过广场,就在市图书馆对面。季晨和夏沙一样,有去书市淘书的习惯。书市,就是图书批发市场,这里更大、更乱,需要忍受摊主对散客的挑剔和讲价,不像书店里干干净净的,大家都是体面人。以夏沙的性格,愿意常来这里,最重要的原因是,即使是新书,这里也会有很大的折扣。
书市有着和菜市场一样的布局和嘈杂,只不过交易的是书而不是蔬菜。夏沙和季晨转了一圈,在一堆教辅的包围中,找到了一个卖艺术书籍的档口,看到自己想买的凡高书信集,被压在高处的角落。店主懒得伺候他们这些散客,让夏沙进去自己拿。夏沙踩在店主给的梯子上,用手按住压在上面的书,然后把她要的书一抽,一时间,灰尘溃散。
夏沙站在梯子上,被灰尘扬了满脸,她静止了几秒没有动,感受自己此刻行为的狼狈。要给一个伤害自己的人送生日礼物,这个行为本来就很可笑。她九月时想好要做这件事时,还不知道情势会发展到这地步。
齐默帮她出了墙报那晚,夏沙回家翻出高二分班后她给同学们写的同学录,从上面找到了齐默的生日,定下了一个合适的给出谢礼的方式。一码归一码,送完这个谢礼,他们就两清。她原本是这样想的。
直到被灰尘扬了一脸,夏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路走来的灰头土脸。她之所以会站在这里陷入这样的窘境,是因为她还是没有放下。她用袖子把脸擦干净,才从梯子上下来,连讲价的心情都没有,迅速地结了帐。
走出书市,她才问季晨:“我看上去很可笑吧?”
季晨耸耸肩,无所谓地说:“我们两个,谁有资格说谁呢。”
夏沙这才笑出来,这是他们两个可以让对方旁观伤口的原因。
而柯木呢,旁观过她不知道多少次狼狈的柯木,是怎么看她这一路的跌跌撞撞,对她的纠结和反复,会有季晨一般宽容吗。
夏沙不知道。
她与柯木之间的吐露,更多的是一种发现是既成事实后的破罐破摔。当你发现你那样想藏起来的一段过往,被人观测研究试探了十几轮甚至更多,知晓每一个细节,再多的尴尬也会被迫变得无所谓。
或许,也不是每一个细节。
要去见齐默那天中午,夏沙和柯木在自习室里碰头。柯木问她:“扉页你写了什么?”
夏沙说:“不知道,还没写,不写也行吧。”
柯木笑她:“你这样不行啊,整个人充满了一种要完成任务的敷衍。”
夏沙看着他,说:“原本那一次,扉页上我是用铅笔写的。连名字都没有署。”
柯木愣了一下:“那他知道是你送的吗?”
夏沙说:“不知道,我送的时候是让人放在他座位上的。没有亲自给他。”顿了一下,她说:“他大概能认出我笔迹吧。”毕竟他给她借过很多次书。
讲到铅笔,夏沙说:“我是一个很喜欢用铅笔的人,因为我总是想给自己留下修改和反悔的可能。其实不只他一个,只要是给朋友送书,扉页上的字,我都是用铅笔写的。而且会写得很轻,保证他们将来想擦掉时,不会留什么痕迹。如果有一天,我们之间关系变得不好了,或者是他们不想看到这本书就想起我,擦掉就可以了,不用殃及到这本书被处理或丢掉。”
柯木沉默了一阵,说:“我不知道你那时过得这样小心翼翼。”
夏沙说:“这没什么。人的感情和人际关系,本来变化就是很快的。送礼物的人,总想着在对方那里能保存的长久,希望能在别人那里有存在感。但物品存在的时间,其实往往要比情谊要长。到后来,连送书这件事,我都觉得着相。我会选择送吃的,或是一些能迅速消耗的东西,不要占用他们长久的空间,也不用因为我送的东西而长久地记得我。”tຊ
柯木看着她,说:“你并不是不想让别人记得你,而是因为怕别人先放弃你,所以自己先做了放弃的准备。”
夏沙摇摇头,说:“我是想让他们记得,他们愿意记得我的部分。”
她指了指柯木,“你看,在我没有告诉你这些之前,你说过,我太正常,情绪太稳定,太容易沟通,以至于完美得像个假人。但我高三时,其实每天内心都要崩溃数百遍。十七岁时的烦恼太细碎,小到下课没有人陪我上厕所,大到考试失利,或是旁人对我的议论和眼神,我很怕别人不喜欢我,但我从小就不是人缘好的类型。年少的时候总是感触太细腻,而防御太薄弱。”
柯木微微低下头:“我知道你高三时有伤心和遗憾,但我不知道,你原来那样不快乐。”
夏沙笑了笑,说:“我很高兴你不知道。连你都不知道,那在别人眼里,我过得应该还不错。”
柯木抬起头,给她一个笑:“这个你放心,你不知道,为了找出你完美之后的破绽,我重复过了多少轮。”
“所以在我来之前,你自己循环了多少轮?”夏沙好奇。
柯木摆摆手:“我们今天不说这个。”他指指夏沙压在考试复习资料下的那本书,“你先去见齐默吧。”
夏沙偏头去看他手指的方向,说:“不过我很怀疑,单靠我就能改变他的轨迹。我还是觉得你的结论值得推敲。”
柯木说:“你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改变你其他朋友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