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沙说:“这不一样。”预备铃响起,夏沙把桌上的书一拢,对柯木说:“我见完齐默回来,我们可以聊一聊,关于可能改变的世界线。”
第82章 82.预知梦
齐默来找夏沙的时候,夏沙在教室等他。
考完试的周五放学,同学们散得很快,半期考之后,周六就开始加了半天的课。大家愈发珍惜这原本应该代表放松的周五放学后的时光。
齐默进来时,教室里已经只有夏沙一人。她磨磨蹭蹭地收了东西,在考完试后才开始想等下要和齐默聊些什么。夏沙坐在前排靠窗,教室门开在靠墙的最后一排座位后面,齐默进了教室,先走到靠窗边的过道,再准备往夏沙坐位上走。
齐默在门口时,已经喊了夏沙,她看着齐默朝窗边走过来,走到最后一排墙报的位置时,夕阳斜进来的余晖刚好笼在齐默身上,夏沙喊了他一声:“你就站在那儿。”齐默不明所以,但还是停在原地,然后夏沙起身,走了过去。
过去的路并不长,夏沙一步又一步,却仿佛踏进了自己十七岁的记忆里。
最原始的记忆里,齐默就站在那里,帮她画了右半边的墙报。他踩在木质的椅子上画画,夏沙站在灰色的水泥地上给他递颜料,抬头望过去时,日落的光刚好把他的侧脸勾出一道金边,像画素描时勾的人像轮廓。他的头发是盖住眉毛的长度,边缘的发丝也被日光一起染成金色。
他画的时候,两人没有太多交谈。夏沙本想让他随便画画就好,不想占用他太多时间。他接过画笔一脚踩上椅子,偏过头对她说:“我既然开始画了,就要画到我满意的程度。”
于是,在静默中夏沙看着他,一笔一画,从夕阳西下画到日落西沉,窗外的景色从傍晚交替到黑夜,在这种长时间的端详下,无事可做的夏沙重塑着自己对这个之前做了两年同学的人的认知,她以为他是什么事都不在乎的人,但他偏偏在这种本来无关他事的地方,展现了他对某件事的在乎和认真。
这种认真,他只在极少数事情上有,但夏沙在许多事上都有。听他这一句话时,夏沙最先涌起的不是感动,而是共鸣。这和她绝不会敷衍自己的任何一次写作是一样的,只要她决定开始写了,她就要写到自己尽其所能。不管她写的文字,是放在考试、作文、日记,还是只给某一个人看的信件里。
这个男孩,画很精致但随性的画,打优雅漂亮的篮球,对英语有极好的感觉,他们本来交集很少,她明确知道他们不是一类人,但在这不多的交集里,他们总是交浅言深。对着彼此时,一不小心就晃出一些平日里别人看不到的那一面光影。
这样的人 ,是可以做朋友的吧。
这是她对他态度的分界线,也是她的日记本从后往前被撕到的起点。
夏沙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十七岁时的那个起点,一些被忘掉的感触又慢慢重现。那个傍晚,她刚分到文科班,一个人被抛下,面对着陌生班级里一块本不该她如此操心的墙报。齐默在些时的出现,不仅是帮助,还是她对旧班级情谊的确认。让她觉得,在她困难时,可以有寻求帮助的方向。
这是她和他的交集里,非常少有的触动时刻。
也许不是因为事情重要,只是因为发生的时机刚好,又或者只是因为发生在十七岁。时光和日光,都给他套了一层滤镜。
她后来就会知道,给她提供帮助的齐默,对她展现认真的齐默,都是那个傍晚的限量版。
他们的友情,开始于一个限量版的偶发事件。
这让她误以为他们身上有一样的地方,但他们非常不一样。
同时,也因为限量和偶发,他们的这个开始,十分容易抹杀。就像这一轮她所选择的一样。
夏沙走到离齐默一步的地方,把那本《伦勃朗的人生苦旅》递给他。齐默接过来,问她:“这是?”
夏沙说:“这是……你的答案之书。”到头来,她连圣诞礼物都不想说。她不想把它定义成任何节日的礼物,因为她不想收到任何形式的回礼。
齐默看了一眼书名,念出来:“伦勃朗?”
夏沙知道他在问什么,她说:“这是你二十五岁时最喜欢的画家。”
齐默笑起来:“你的预知梦,做得真长啊。我那时的喜好,和现在差别真大。”
夏沙耸耸肩:“我也讲不出差别,你知道的,我不懂画的。”她指指书,“这一本,也不是画家传记。它……类似一本回忆录,不过回忆的是房龙所知的伦勃朗人生。看上去像是房龙的日记,但房龙和伦勃朗生活的时代,差了几个世纪。”
她等眼前的少年理解她的话,然后说:“我所知道的你的事,大概也是这样情形,是隔着时间差的,主观的还原真实、但不一定会是真实的事。”
她说得晦涩,但齐默很快抓住她的重点:“你非常确信,你所知道的事,如果不改变,就一定会原样发生的事。”
夏沙抬眼看着他,问:“为什么那样说?”
齐默说:“你之前那样躲我,像是绝不要重蹈覆辙的样子。你非常确信,如果理我,我就会影响你的考试,而我甚至什么都还没有做。而你,原本不是这样的人。你是一个很难拒绝别人的人,不管别人的要求有多让你为难,就像之前,你从来没有拒绝过借给我书一样。”
“所以,”他给出自己的结论,“你一定对自己知道的事,非常确信。”
夏沙看着他:“你又知道我原本是怎样的人?”
齐默笑了笑,说:“我又不是第一天和你做同学。”
夏沙默然,她想起在后花园里和齐默谈过那一次后,她回家找到了她高二时的英语课本。和倪安的回忆不同,她翻到了上面的一些笔迹不同的痕迹。是他帮她做的,按她的习惯,重点彩色铅笔勾得整整齐齐,手写的笔记用的是普通铅笔,工工整整的,等着她如果不满意就擦去重写。
他对她的观察,远在那个傍晚之前。
第83章 83.死生大事
“所以,”齐默看着她,“这是不是说明,在那么久的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夏沙沉默着,这一刻,她有些知道,为什么她会和齐默写了这么多年的信。在理解力和敏锐度上,他们是智均力敌的对谈者。他能充分理解她的话,不管她讲得多么曲折和隐晦,又或许哪怕她已经极度诚恳,他还是能剖析出她没有意识到的部分。
他们是如此不同的人,却总能在一些事上巧合地达成理解。
齐默二十五岁那年,把他的聊天头像换成了伦勃朗的一张不太常见的自画像,夏沙一眼就认了出来,发了三个字过去:“伦勃朗?”对面很快回复:“你是我朋友里面,唯一一个认出来的。”
他们的联系,总是有一阵没一阵的。隔了好一阵子没有聊天,没有前情提要,无头无尾的一句,还是能接续上。时隔多年,继高中之后,他们又再次对一个画家同时产生了兴趣,同样的,和高中时一样,是因为不同的理由。
夏沙能认出来,是因为她看了《伦勃朗的人生苦旅》后,去找了伦勃朗的画,特别是他那数量惊人的自tຊ画像,一幅又一幅,在人生的各个阶段,像是在印证书中的细节。她看这本书,并不是因为对伦勃朗感兴趣,而是因为喜欢房龙。她很喜欢房龙的叙述方式,下决心要把他的书都通读完,而这本八百页的书,大概是房龙文集里最厚的一本。她相信,房龙选择伦勃朗来写这样厚的一本书一定有他的理由。
看完之后,她能理解,为什么这本书被许多评论家认为是房龙最好的著作之一,夏沙相信她喜欢房龙的其他作品,不会有这么多。伦勃朗这个画家,对她因此才有意义起来。
就和凡高一样,她喜欢凡高,是从凡高书信集开始。她所有切入点,都是文字。并不想在自己不了解的领域不懂装懂,更害怕别人因此而对她有什么不一样的期待。
那时,有过前车之鉴的夏沙,生怕齐默误会,给他解释前因,讲完不忘补一句,“你知道的,我不懂画的”。
听到她解释的齐默,让她不要紧张,他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理所应当地觉得他们的热爱是同一种,不会再把自己的兴趣强加给她理解,但他依然对她能认出他头像是谁这件事,而感到开心。
借着这个巧合,他们在 2012 年时恢复了一段时间的规律通信。那是他们通信中最平和的一段日子,文字中透着一种求同存异的宁静。在那一年的通信里,齐默频繁地思考和总结他们一路走来的轨迹。
他似乎是做了很深的思考,他说,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开始想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我们好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你成绩好,我成绩差;你在乎很多事,我很多事不在乎;你很有组织纪律,而我完全自由散漫。有很多时候,我们是完全相反的,可还是在不断地珍惜彼此。”
记忆的抽屉循着标签拉开又推回去,眼前的少年问她,他们在二十五岁时,还是不是朋友。
夏沙笑了笑,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转而说:“你在那时总结过,我们之间有几件事不能谈,一是信仰,二是政治,三是理想。我们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所以,要我来叙述你的轨迹,难免会有价值观冲突和让你难受的地方。在我看来,我们之间最好的关系,是像平行线一样,旁观彼此的生活。”夏沙尽量缓慢地述说,给彼此留下思考的余地。
“你在你的轨迹上,做得很好。即使我不干预你,你什么都不改变,即使绕了些弯路,你也会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你会像你希望的一样四处冒险和周游世界,去过很多地方,最终还是会去到国外排名前列的大学,你会在那时,觉得这是对自己高三黑历史的拨乱反正,人生终于走上正轨。”
“你现在可能会对黑历史和正轨这样的定义觉得反感,但这是你的原话。我在那时,才知道你和我还是共用了一个评价体系。我原本以为你是不在意的,不在意成绩、不在意高考、不在意像我这样的人努力要去迎合这个评价体系。但你的高三,好像没有我想象的自洽。”
“但即使这样,我还是不打算干预你什么。人生走一点弯路没有什么,何况我并不觉得那些经历对你来说是弯路,或许正是因为有了那些经历,你才成功申到了想去的学校。不管我是否和你做朋友,不管我是否观测你的生活,你都会在你的路上走得很好。中间的那些波折,也许并不算什么,对于人生而言,也许就像别人说的,死生之外无大事。”
夏沙停在这里,歇了一口气,斟酌着要怎么组织接下来的语言。眼前的少年,像是并没有被她前面的话吓到,思索之后问她:“所以,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停了两秒,他进而问道:“我遇到了什么死生大事?”
夏沙站得有点累了,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一旁的课桌上。在她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夕阳温和地给齐默的面庞打上了光,就和当年一样,金光勾勒出他的轮廓。此刻,她的内心,仿佛和当年一样,澄澈又柔软。
她不知道,从齐默的角度看过来,自己的瞳孔中映照出来的是什么色彩,她的脸上又显出的是什么神色。但她极尽诚恳地说:“你后来在旅行和冒险时会遇到很多危险,但 2012 年、你二十五岁时,在一次骑行时会遇到致命的危险,我希望你能避开。不管那时我们还是不是朋友,我都祝福你能平安。” 她想了一下,补充道:“毕竟你说过的,死在路上,不是你的梦想。”
被光线笼罩的少年的脸上,一时看不出喜怒,半响之后,他举了举手上的书,说:“既然你这样了解我的一切,那,这其实是我的生日礼物吧。”
第84章 84.初雪预言
初冬的早上,天气已经是真正的冷。走在一中桥上时,远处的天空堆了厚厚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半岛上空,空气里一吸,都是湿冷的味道。
这一天,夏沙没有和尹松跑步,因为是连着两天月考。高三第四次月考放在了圣诞节后,卡在了元旦节前,打破了夏沙从圣诞放松到元旦的习惯,但想来也是,这毕竟是高三。除了柯木之外,大概没有人敢真的放松这么久,哪怕只是精神上的。
正想到柯木,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她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柯木还是先提了提她的书包,然后轻轻放下,大概是发现重量不对,柯木问她:“书包这么轻?”
夏沙这才偏头看他:“今天考试啊。”
柯木讪笑了一下,掩饰自己没话找话的尴尬。然后生硬地转了话题:“话说,你都和齐默是怎么说的,他居然都来找我问题目怎么做了。”
夏沙揶揄他:“找你不是正好吗,反正你闲得无聊。”
柯木咧了咧嘴,说:“我还以为他会去找你问。”
夏沙沉默了一下,说:“大概是怕影响我考试吧。我确实自顾不暇。”上一次谈话之后,齐默沉静了许多,不再毛毛躁躁的,也不像以前一样,瞅准考完试的空档就来找她。
柯木问她:“你是怎么让他相信的?”
上次他们谈完之后,夏沙只是大概和柯木讲了关键的部分,并且告诉他,没有和齐默透露那次骑行柯木是和他一起的。她总觉得这部分,应该柯木自己去处理。
但不管怎样,告诉一个人他要在二十五岁时遇到的危险,还是太离奇了。
夏沙不知道怎么和柯木解释,齐默和她之间达成的理解。事实上,她也不确信,齐默是不是真的信了。他接受得太快,丝毫没有质疑她像是从未来走过一遍般的叙事情境。一方面,她有一种和聪明人讲话的轻松,另一方面,她有种事情太容易达成的不真实感。
她抬头望望天空,像等待着什么,果然,雪开始落了。
这是这一年的初雪。她记得这一天,不是因为小城下雪稀少,而是因为在原本的这一天,齐默在校门口时,装作不认识她的冰冷眼神。
自从和尹松一起晨跑后,她现在已经不怎么迟到。出发的时间,比以往要早。上一次她到的时候,雪已经开始落下了,细碎纷扬的雪里,她一眼在桥头看到了齐默。
那一眼,让她知道,放下一个人的过程是漫长的。不是下了斩钉截铁的决心就能马上达成的,而是需要时间,是缓慢的、甚至反复的。走在前面的理智,需要给落在后面的情绪一些时间。那时她听过一个说法,忘记一个人的时间,需要是认识那个人的时间的三倍。
如果是从高三出墙报的九月那天算起,到十一月她被抢卷为止,那她忘记齐默和她之间的这段交情,需要六个月。六个月后,他们就将毕业,各奔天涯。
六个月,在人生中并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或许是计算能给人安心,初雪这天之后,夏沙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安静地等着忘却的那天降临。
事实上,她放下得比计算的时日要快。某一天上学时走在桥上时,倪安隔着人群喊她,她回头和倪安打完招呼,才发现旁边的人是齐默。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放下了,她已经失去了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他的能力。
那一天,好像是初春,又好像是冬末,记忆不是那么清楚。但那天她在文档上写日记时,配的一张图她却记得很清晰,是一张在海边光线破出云层射向海面的照片,翻涌的海浪上,阳光透过云层的丁达尔现象,呈现在眼前,是让人觉得微痛又欣喜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