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贺忍不住问道:“庄姐,到底是什么猜想?”
庄昀将目光投向窗外,片刻后收了回来,说:“我找到了证据,就不再是猜想,而是事实。凶手是由上至下剖开死者肚子,胎儿在母腹之中是倒悬侧卧的。也就是说,伤口的顺序应该是从脚至头。第一刀,在大腿,长度 2 厘米;第二刀,在上腹,0.9 厘米;第三刀,在肩头,0.2 厘米。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吧?”
强子啪的一声合上了报告,郁闷地扭开了头,摇开窗子,风扑了进来,车里顿时一阵湿寒。车已经临近山口,翻过去就是目的地。回望山谷,谷中的雨凄凉得很,天地间灰冷一片。
“你是说……刀伤越来越浅么?”刘贺瞄了一眼后视镜。
“没错,刀伤越来越浅。”庄昀轻声说,“这就是证明。”
刘贺打着方向盘,脑中的念头也在盘旋,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凶手在兴奋中,挥刀狂捅,那伤口就不可能是越来越浅。可伤口分明就是……那就说明,凶手不激动……不激动,就是冷静的……”
说到这,强子叹了口很深的气。这时,车子正要拐出山口,拐弯处突然迎面冲出一辆小轿车。刘贺正在深思,眼睛被远光晃了一下,猛一打轮。那辆小轿车也吓了一跳,往反方向拐去。两辆车堪堪错过,渡过了转弯。刘贺猛然一脚刹车,全车人都晃了一下。车子停在了路边,远处已经能看见汉阳机械厂的大门,厂门阔大,在雨中深沉伫立。
强子声音很沉:“小心点开!”
刘贺脑中的思绪依旧在翻腾,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却又不太分明,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怖笼罩上来。他瞪着眼睛,回头问:“庄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伤口越来越浅,说明凶手剖腹时是冷静的……那他就不是为了取乐……可他要不是为了取乐,又为什么要从产妇的肚子里把婴儿活活剖出来呢?”
“如果母亲死了,胎儿在她腹中也无法生存。”庄昀冰冷的声音从后座传来:“凶手剖腹,不是变态,也不是虐杀,而是为了……救孩子。”
“救……救孩子?”刘贺全然无法相信。一个如此血腥的杀人凶手,竟然会去救肚里的孩子!
“不是,怎么可能呢!为什么他要救孩子?”
“杀母,救子。”庄昀说,“一般人是不可能,除了……孩子的父亲。”
强子忽然一转身,对着庄昀说:“那我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他不能再等两天?孩子生下来了再动手,不是万无一失么?”
“我想,”庄昀的语气依旧冷静,“这就是你们一直以来不会怀疑他的原因吧。”
强子沉默了一刻,拨通了电话。
“你们给我盯住了张晓彬,不能出半点岔子。”
第38章 彬子
汉阳机械厂是个老厂子,在江城下属的平江县,车程要四十多分钟,还要进山,路不算近。
如今厂子只能算是苟活,主要加工一些五金制品和铝合金零件。早在六十年代,厂子本身属于军工序列,为我国最初几代飞机生产零件,是整个江城最红火的单位。也因为是军工,厂址选得隐秘,在平县的山里。
八十年代初,厂里的设备老旧,技术落后,逐步沦为民用小厂,但也是国企。九十年代末期改制之后,厂子终于为私人所有。张晓彬的表妹夫邱少陵就是这个时候成为了厂子的股东之一。一度有人说,张晓彬的升职是沾了他妹夫的光。张晓彬性子绵,这事也没处说理,他笑笑就过了。山里的厂子就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社会,里面尽是人事上的弯弯绕绕。就算进入了新世纪,这些事也断不了根。
强子知道邱少陵不在,就给厂长拨通了电话,三两句表明了来意。不巧厂长也不在,但他给手下打好了招呼,让人带他们直接去张晓彬所属的第二车间,找车间主任杨超。
杨超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八十年代初进的厂子,再没出去过,到现在都住在厂子分配的家属院里。他技术上有点特长,哪怕当了车间主任,还是经常自己上手干活。他长着一张典型的工人阶级的脸。强子让人把他叫来的时候,他满头大汗,端着茶缸子,脖子上还挂着一条旧毛巾。
杨超很热情,拉着三人上到二楼的办公室里,又是倒茶,又是发烟。庄昀不顾这些虚礼,单刀直入,问张晓彬的不在场证明。杨超刚递出一支烟,闻言手抖了一下,烟落在了地上。
“民警同志,你……你们这是怀疑彬子?”
强子踏上一步,把烟捡了起来夹在耳朵上,又给杨超发了根烟,递了火过去。他趁杨超就火点烟时,给庄昀使眼色,然后说:“没有的事,这是我们的专业需要,背景上的事情要搞搞清楚。”
“哦,这样啊,”杨超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我就说,彬子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年年的厂先进。那娃性子绵,跟谁都没红过脸,是谁也不可能是他。既然这样,那您就问吧,我知道什么说什么。”
据杨超说,那天张晓彬确实在加班。他们厂子还是老习惯,五点半放工。他亲眼所见,张晓彬到六点半左右才离开厂子。杨超的家就在厂区后面不远。他习惯每天吃了饭,再巡视一遍车间,防止发生什么事故。这是坚持了十几年的老传统了。
“六点十分吧,大概。我吃了饭溜达过来,彬子还在办公室呢。临走的时候,我俩还聊了两句。”杨超的茶缸子口冒着热气,“彬子是个踏实人,话不多,肯干。技术上已经很像样子了,连着五年了,都是厂里的先进。这才提拔了没几年,他老婆就……唉,不容易。”他一边说,一边喝着茶叶开水,说话慢斯条理,有种老辈人的节奏。
“杨师傅,你能不能再说说,张晓彬下午三点到六点那段时间,在干什么?”
“三点?”杨超说,“那个时间他在车间啊,那还是上班时间。”
强子点点头,庄昀问:“是你亲眼看到张晓彬在车间么?”
杨超有点不乐意,说:“我一把年纪了,还能骗你这个小姑娘么?我们车间是有着严格的工作制度的。谁来谁不来,到了一天半天,那都是有下数的,不是乱来的。生产车间不是办公室,这机器一开,就离不了人。这玩意出了事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断胳膊腿儿都是轻的,搞不好要爆炸的。”杨超站了起来,冲门外大喊了一声:“晴子,拿着记录日志来。”
“嗨,老杨你看你,说两句怎么还急了呢?来来来,再抽一根我的。”强子又发了根烟,“这案子闹得,省里都知道了,定着日子呢。限期破案,我们也难。这事真不是不信你,我们也是有纪律的。是亲眼见的,能当做证据。要不是,那就算我们信了,法院也不信。不是不信你,都是程序,程序。”
老杨恍然,抽着烟点头说:“你要这么说我就理解了。那天我确实是不在,周五下午厂里例会,车间领导都要去。但是我们这个请假啊,是有审批制度的。我在就是我批,我不在,车间两个副主任相互批。而且三个主任必须有一个在岗。只要请假都是有记录的。”
“杨主任。”声音从办公室门口传来,众人集体回头,一个高个子姑娘站在门口。她大概二十七八岁,穿工装戴工帽,仍显得娇俏。一走过来,大家都闻到一阵甜香。与工厂里钢铁的腥气大大不同。杨主任介绍,她叫颜晴子,是新提拔的车间副主任。
“晴子,你七月一号下午是请假了是吧?”
“是。”颜晴子见这阵仗,有点慌,说,“主任,这是怎么了?”
杨超不答,拿过颜晴子手里的工作簿,翻到七月一日那天,递了过来。
“你看,这就是她的请假记录。彬子批的。”
庄昀接过一看,确实是张晓彬的字迹,问:“这就能说明,ᴊsɢ他一下午都在车间么?”
“车间里至少留一个主任,这关系到安全生产。我相信这个规矩,彬子不会不遵守的。”杨超说,“彬子这个人老实得很,从没有那些个虚的,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我绝对信他。”
庄昀看见颜晴子一号的请假记录,问:“你是三点请假的?”
“我……”颜晴子伸头看了一眼记录,点了点头,“是三点。”
庄昀扭头说:“杨主任,你的会是从几点开始,几点结束?”
“下午三点开会,五点结束。”
“你们俩一起走的?”
“不是。”杨超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前后脚吧。”
“你五点之后回来了么?”庄昀问杨超。
“没有,五点半就下班了。会一结束,我就先回家了,吃了饭再来的车间。”
“是刚刚说的,六点十分?”
“是啊,彬子也在。”
“也就是说,如果张晓彬在三点到六点之间离开,你们俩是不会知道的,对么?”庄昀看着两人,他们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颜晴子才说:“这……张……我们张副主任是出了什么问题么?他可是厂里公认的好人啊。”杨主任也说:“是啊,警察同志啊,我怎么越听越感觉,你们就是在怀疑彬子呢?”
庄昀说:“这事你们说了不算,我们也不算。”她顿了顿,“只有证据说了算。”
杨超和颜晴子都扭头看向强子。强子一直低头把玩着两只回形针,此时他扔下回形针,站了起来:“杨主任,麻烦你通知一下厂里的同事们。我们可能需要所有人提供线索。”
第39章 西门
全厂五百多号人,自然不可能全录口供。需要知道的线索只有一条:七月一号下午,三点到六点之间,张晓彬在哪儿?
强子为了节省时间,让人直接在厂站广播上喊。任何人有线索,就来二号车间。杨超给他们在车间旁边找了一间仓库临时办公。
仓库很大,窗子全在高处,外面下着雨,里面暗得厉害。背后的墙上留着语录字迹,全都埋在灰尘里,依稀能看见“伟大”的字样。仓库后边堆放着已经废弃的巨大钢铁设备,三人一推门,都吓了一跳,好像惊扰了一只蹲在久远岁月里的巨兽。它的躯体还是很结实,充满力量,只是不知道被废弃了多久,精神上已经奄奄一息。空气里飘着铁锈味儿。
庄昀他们在门口支了桌椅。工人们听了广播,陆陆续续有十几个人过来,人人都神情紧张,像是要告一个不得了的秘。可一张嘴,大部分都是厂里的八卦。
张晓彬这个人在厂里的面貌还算是统一,他是个好人,过于好,有位大姐说他,比庙里的女菩萨还慈。以前没当官的时候,大家都喜欢他,开玩笑他从不生气。当了官之后,和人的关系反而微妙起来,进厂日子久的对他有点不忿,有时候言语还夹枪带棒。张晓彬一概忍了下来,不言不语。新进厂的年轻人却普遍喜欢他,说他没架子。
有人说,张晓彬最近一段时间和几个社会人士走得很近,据说不是什么好人,总干偷抢拐骗一类的事。
也有人说,李亚茹似乎在外面还有个相好的,张晓彬也知道这事,他们以前住在这儿的时候,好像还闹过。
还有人说,张晓彬两口子为了生孩子,还去过一家大师家里求子。大师说他们命里无子,硬要求也行,但求来的孩子,方父母。果不其然应验了。
越说越荒诞不经,但一个个讲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他们就蹲在墙根底下看见了。强子是从基层派出所干起来的,对群众比较了解,哪能问什么答什么呢?群众也没受过专业训练。可警察应该知道,听什么不听什么。对讲八卦的,怪力乱神的,应付应付就得了。庄昀不一样,对方说什么她都特认真地听,手底下还记,惹得好几个大妈讲得那叫一个来劲,甚至还有人打听庄昀的婚姻状况。
“姑娘,你结婚了么?还没有啊,那你结了婚就懂了,一结婚,女人的好日子啊,是到头了。可是你说女人嘛,迟早要结婚的。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哎,你有对象么,要不要阿姨给你介绍,哎呀阿姨不是吹啊,我手上送出去的姑娘,已经成了五对了,婚后都特别满意。你给阿姨留个电话。”大妈讲得眉飞色舞,浑然不觉自己前言不搭后语。
“我还没结婚,”庄昀笑起来,“但我已经有过一个孩子了,您看我这样的好找么?”
刘贺在旁边没憋住,噗的笑了出来。大妈、庄昀和强子三个人六道目光齐刷刷向他射过来。
“嘿,你这个小年轻笑什么?生过孩子的女人多了,这都什么时代了?女人不生孩子,哪来的你?”大妈转头又跟庄昀说,“嘿嘿,姑娘有孩子嘛,是困难点儿,但大妈给你说,只要你愿意,大妈一定给你说成……”
厂里的大妈,总是这样热情。
三个人查了一整天,雨也下了一整天,这个不在场证明还真没有。
张晓彬是领导,他的办公室在车间的二楼,和他一层的只有主任和副主任,恰好这俩当天都不在,当天下午没人留意张晓彬的去向。
雨还在窗外滴滴答答,刘贺开玩笑,说这老天是不是前列腺也不好,点点滴滴没个完。强子问他,干嘛要说也?他嘴上瞎扯,心里一直在想,庄昀刚刚说的有孩子是真还是假。他直觉庄昀不是乱说,那话意有所指。
眼看着放工有一阵了,他问:“小庄,时间差不多了,工人们该来的都来过了,咱也撤吧,实在不行,我还有招儿……”
“什么招儿?”
“这个……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不太合规矩。”强子双手插在兜里,踢腾着地上的石子。
庄昀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昏暗泛黄。远处的食堂里已经亮了灯,飘出一阵饭菜香气。工人都把饭盒举在头上,三五成群地往里跑。还有几个或站或蹲,在食堂门口抽着饭后烟。
庄昀正打算收拾东西,一个头发滴着水的女工走了进来。她有点怯,眼睛不敢看人,盯着脚尖往里挪。
“你好。”庄昀站了起来。
女工点了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个……我有……我好像,好像见到了张主任,那天下午。”
三名警察互看一眼:“在哪儿?在车间么?”
女工摇了摇头:“我是在……在厂区宿舍楼外的小路上见得他。”
“几点?”庄昀紧接着就问。
“好像是……好像是三点大一点,那会儿刚开始下雨。”
三点零三的雨,三个人都没说话。她的话如果属实,三点之后,张晓彬就不在车间。
女工说,她叫陈小敏,是六车间的。那天她是帮领导取文件去的,走在路上,忽然下了雨。她见雨大,也怕湿了文件,就躲在厂锅炉房的屋檐下。等了大概三五分钟,她看见张晓彬冒着雨,出现在视线的东头,往西门方向跑去。她觉得奇怪,张副主任怎么在雨里跑,也不打伞?她还叫了一声,但雨太大,张晓彬没听见。
庄昀随即表示去实地看看,他们一行人打着伞来到了宿舍楼外。宿舍分了男女,是两栋八十年代的老楼,还在将就用。墙皮斑驳,一下雨,洇出一道道的印子,更显得破败。
“你确定他是在这儿?”庄昀问。
陈小敏点点头,指了一下南边的建筑:“我当时就站在那,张副主任从我前面跑过。他跑到这儿,我就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