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是不好找，张晓彬请了几次假，撒谎是老婆怀孕检查的事儿。杨超给予了充分的理解，跟他说：“没事，孩子是大事，厂里有我。”弄得张晓彬还有点内疚。
最终，凭着那天晚上的只言片语，张晓彬找到了陈飞。他见面就明说，他老婆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他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陈飞愣了，没想到是这事，他低下头抽了根烟，烟烧尽才回答说，行。一个字，足够了。张晓彬让他尽可能的盯着李亚茹，如果她要和奸夫见面，一定按住了他。临走，还塞给他五百，陈飞硬是不要，说，那天一顿酒，足够了。
他们俩事先说好，没事不联系，如果真有情况，陈飞会用他家附近的公用电话打给张晓彬。张晓彬的手机响三下，直接就打车奔家里跑。他到之前，陈飞一定按住那男的。可张晓彬一直没有等到那个电话，只等到了一场谋杀。
庄昀听完只停了一下，便问：“这事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们？”
“这种事……是男人都不会说的吧。”
“为了面子，是吧？”庄昀低下头，胸口快速地起伏，像是在忍着什么。缓了一刻，她才说，“我不明白，你们男人的面子究竟有多重要？比你老婆的命还重要？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所谓的面子，杀你老婆的凶手可能永远都要逍遥法外！”
张晓彬抬起头来，他好像第一次正视庄昀，双眼就像两只漆黑的洞。
“庄警官，我听说你是从省上来的。江城是个小地方，这里的人，你不懂，”他顿了顿，叹出一口很深的气，“我们这个地方被封在两座大山之间，成百上千年，人们出不去，眼里的世界就只有巴掌那么大。小啊，小的喘不上气。
“在江城，谁都和谁有着关系。即便不认识，往根上倒两辈儿，底下总会有些根须是连在一起的。在这种环境里，你的名声就会变得无比重要。你的任何一件私事，丑事，都会传遍整个村，整个镇，甚至是整个市。就算你没什么丑事，也难保别人无中生有。每个人都是熟人，见面都会笑，可那张微笑的嘴里，你永远不知道是不是藏着一把刀子。那些闲言碎语就像是铺下了一张大网，没人能躲开。
“我妈就是，她很年轻就当了寡妇，村里的寡妇可不好当啊。要不是她心上能挨得住刀子，我们母子早就被村里人的唾沫给淹死了。不瞒你说，我也是，我几乎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长大的。我们厂里的情况你也见过了，到处都是耳根，到处都是舌头……不是我好面子，庄警官，是在这里，在这座城里，人活得就是一张面子。”
庄昀摇了摇头：“你活得未免太狭隘了。”
“是，我是狭隘。”张晓彬嘬了嘬腮，笑了一下，“但你只想到我，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孩子？”
庄昀一窒，说：“孩子？”
“我那天晚上去观察室看过他，我本来想看一眼就走的。可我一进门，护士把他放在那么大一张病床上，他好小好小。他昏迷着，护士让我跟他说说话，说爸爸的声音会安慰他。我走过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也不是他爸。我就蹲在床边，他是真的丑，皮都是皱巴的。我的手刚刚伸到他脸上，他竟然抬手一把将我抓住了。他的手好小，只能抓住我的小指，可他抓的好紧，好像生怕他一松开，我就离开了。
“我是恨亚茹，当然，也恨那个孩子，我现在都不知道他是谁的种。可他抓住我的时候，我竟然突然被他感动了。我觉得他在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活下来。”张晓彬说的很慢，好像每一句话都要他费劲力气才能说得出口，“我不知道怎么的，就想着他这辈子要怎么办？妈死了，爸也不知道是谁？受了伤，会不会残疾，会不会破相？长大了会不会受欺负，被同学嘲笑？”张晓彬眼睛里泪光闪闪，“庄警官你们家庭完整，都没经历过这些。但我经历过，我知道那是种什么感受。这个世界……有时候特别残忍……”他的眼泪忍了又忍，还是流了下来。
“最后我留下来了，”张晓彬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妈的，帮别人养儿子。”他笑着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又哭了，“但是……但是孩子是无辜的，对么？他还要活人，他还有一辈子。”
连庄昀都说不出话来，刘贺的眼眶红了，强子叹的气很沉很沉。张晓彬可能是个懦弱的人，他被伤害过，也伤害过别人。但他们都想起了女工陈小敏的那句话——他是个好人。
“抱歉。”庄昀说。
一瞬间，大家都看向庄昀，她清了清嗓子，转换了话题：“那……事发之后，你有没有见过陈飞？”
“亚茹怀孕二十七周的时候发现的这事，一直到亚茹走，陈飞都没有任何发现。”
“你就没想过，凶手可能是陈飞？”
“不可能，”他的反应很快，“他和我老婆又不认识，无冤无仇。再说，他是帮我去找人，就算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杀我老婆。”
“这人早年间就打架伤人，甚至还盗窃，说不好有没有更重的罪，你凭什么这么信任他？”
“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他不会。”
“案发后，你见过他么？”
“没有。案发的第二天，我就去他原来的住地找过他。还给他家附近的公用电话打过，因为他在我们院儿对面监视我老婆，我就想去问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可是，我到那之后，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有没有一件深蓝色梦特娇的上衣，就是你穿坏的那件？”
张晓彬疑惑地抬起头来：“你们为什么总问这件衣服？”
“我们找到证据显示，凶手极可能当天是穿着这身衣服行凶的。”
张晓彬的眉头锁了起来，脸色也变得煞白，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庄昀等人都看出不对，催他说：“张晓彬，你想到什么，说啊！”
张晓彬缓缓解了冻，声音低得无以复加：“我……我把我的一箱旧衣服送给了陈飞，里面……就有这件。”
强子一直没说话，这时看了一眼庄昀，对刘贺说：“查，陈飞应该有案底。”
第47章 夜雾
陈飞果然有案底，还因为盗窃进过两次看守所，金额不大，只是拘留。
第二天下午，强子把人手全部撒出去找陈飞。他发现庄昀站在一旁，眉头紧锁，问她怎么了。庄昀说：“一旦凶手排除了张晓彬，西瓜的问题又绕回去了。”
“你是说之前那个推论，要么就不是凶手买的瓜；要么就还有第三个人去过案发现场。”
“要么，两者都是。”
“那陈飞呢，你怎么看？”强子问。
“庄昀摇了摇头：“如果凶手是陈飞，西瓜的事情就无从解释了。可如果不是他，又还能是谁呢？”
强子笑了一下，说：“我看八成就是他，只有他好勇斗狠，混迹社会，还进去蹲过，也只有他才能下得去这个手。”
庄昀沉默不语。
强子说：“行了，管他那么多，先把人抓回来再说。”
据张晓彬说，陈飞的屋子在城南团结街的一处民宅里。齐大民亲自去了一趟，发现衣柜是空的，家里一分钱也没有。问了周围邻居，都说好几天没见他回来了，很可能已经跑路。
强子听汇报，差点儿把电话摔了。齐大民回来，一进门就发现气氛压抑。大家都在忙乱，联系周边地区派发通缉令。强子一个人坐在窗边抽着烟，见他来了就说：“人不跑就罢了，人跑了，就说明真有问题。我们可能错过了凶手，你去，有什么线索没有？”
齐大民走了上去，接过强子的烟，说：“我在他家仔细搜了一遍，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不知道他会逃到哪里去。”
以当时技术水平，逃犯一旦脱离所在市县，抓捕难度呈几何倍数增长。要是出了省，简直难如登天。这个案子忙了这些天，这个结果，大家都很气闷。
“百密一疏，邻居四天前还看见过他。去晚了一步。”齐大民ᴊsɢ吐出一口烟雾，又隔了好一会儿，才承认似的说：“这次……怕真没辙了。”
强子狠狠地说：“他逃了不久，现在全省通缉，未必就抓不到。”庄昀没接话，大家都明白抓住陈飞的机会已经渺茫。强子第一次主导办案就办砸了，心里尤其憋屈。他想，如果老潘在这儿，一定会有办法。他会怎么做呢？一种无力感笼罩着强子，他快步到走廊一头，想透口气。他和老潘曾在一起熬过无数的大夜，两人总站在把头的窗边，抽烟聊天。
他捏着手里的手机，想给老潘去个电话。可他又犹豫，他在跟自己较劲，想着这个电话能不打，他是绝对不会打的。可破案大过面子，大过一切。现在是不是到了必须打的时候了？
强子翻动着通讯录，一下下往 W 按。他当时不知道是怎么设置的，通讯里的号都是名字在前，姓在后，是外国人习惯。其实老潘的号，他稍微一想就能记起来，这只是在拖延。
按到了万年潘，他还在犹豫，忽然，下面一个号码映入了眼帘“威孙”。强子脑中灵光一闪，拨通了这个电话，心想，死马当活马医吧。
简单聊了两句，挂上电话，强子叫上刘贺和庄昀，三人一辆车，直奔雾江边的夜上海。夜上海听名字就知道是夜总会，一下车，门头的霓虹晃人眼，仿佛一片斑斓的光海。庄昀的脸上闪烁着霓虹。
庄昀不解，来这里干嘛。就见强子又拨了一通电话，不一时，一个精瘦的男人从门里迎了出来，老远就伸出了手，笑着说：“强哥，你今天有空啊。”他人热情得过分，庄昀却留意到他的腰，硬挺板正，这是个狠角色。
强子也微笑，说：“孙老板，好生意啊。”那人一握上手，就连拉带拽，非要强子进去喝两杯。强子说他们出任务，那人看看庄昀和刘贺，这才作罢。强子跟他介绍，庄昀是省里来的警司，那人连忙与庄昀握手。
庄昀伸手一探，虎口有茧，说：“孙老板当过兵。”
那人眼里闪过一丝警觉，又马上笑起来：“庄警官真是厉害，火眼金睛。”
这人叫孙威，是潘万年的关系。他早年当过兵，复原之后回了江城，凭部队的关系，承包了些工程，而后开了江城第一家夜总会。如今他几乎统治了江城的夜生活。入了这一行，道上的关系绝对浅不了。但孙威向来分得清大是大非，从不惹事上身。潘万年和他算是不打不相识，两人投脾气，有些消息常从他这儿打听。
强子把孙威拉到了面包车里，开了顶灯，递给他一张照片：“这个人叫陈飞，是汉阳厂的下岗职工，几年前当了扒手，现在摊上点事。我想找这个人。”
孙威瞅了瞅，说：“不认识，但既然强哥都向我开口了，兄弟帮你问问。”说着，他掏出手机。电话拨出去，他俨然换了一副嗓子，说了两句就挂断了。等回话的时候，孙威发了一圈烟，笑问：“潘队呢？好久没见他了。”
“省上去了，党校。”强子向上指了指，孙威反应很快，微笑道：“高升了。那看来强哥也要升了，改天兄弟我摆酒，给强哥好好贺一贺。”
“你可千万别，”强子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强队，跟我就不必谦虚了，潘队一走，轮也轮到你啊。贺，你说是不是？”
刘贺笑笑，没搭腔。强子也没继续反驳，靠着窗抽烟。几个人又聊天打趣，闲谈一阵。就在庄昀有些不耐烦的时候，电话回过来了。孙威接起电话，听了两句，说：“好，知道了。下次要账的人再堵你家门，你就说钱不用还了，我说的。”说完，他挂了电话，跟强子说：“人还在城里。”
三人精神都是一振，庄昀看向强子。强子表面平静，没回头，还是抽烟。当大家转过头时，他的嘴角流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微笑。
孙威接着说：“新郑县有个出货的摊主，说昨天还见到这个陈飞了，喝得烂醉，要卖自己的表。摊主觉得他丧气得很，闲谝了几句，他说他现在好像住在……”孙威顿了顿，“夜雾。”
“夜雾？”强子吃了一惊，喜色一扫而空。刘贺的脸色也变得郑重。庄昀不明所以：“那是什么地方，很远么？”
车里竟然没人回答，好像去庙里触碰了什么莫名的禁忌。过了好一时，孙威才说：“不远，过了江，从新郑县往东，半小时就能到。强哥，就打听到这些了。”
强子道了声谢，拉开车门。孙威下车，走了两步，强子又敲了敲玻璃：“那个表摊儿，叫他趁早收了。”
孙威愣了一下，旋即跟他点点头，转身又钻回霓虹里去。
“师父，现在怎么办？”刘贺问。
强子想了想，说：“先回局里，咱们开个会。”
“真要下夜雾？”
“废话，”强子说，“人在里面，必须下。”他眼色狠了一狠。
“夜雾，是个什么地方？”庄昀又问，强子皱着眉，半天才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第48章 夜雾
回到局里，齐大民已经带着弟兄们等着了。一听说要去夜雾，气氛顿时变了。人人脸上都有点凝重，庄昀拉住刘贺躲到一边，问：“到底怎么了？一听去夜雾，怎么人人脸都变了。”
刘贺一脸为难：“你就别问了，那儿……有些忌讳。”
庄昀心里咯噔一下：“忌讳，什么忌讳？”
刘贺还是不愿说，庄昀扯了他一把，他正要说，强子那边叫开会了。他又闭上了嘴，从庄昀手下挣了出来，快步跑去了。
庄昀来到会议室，大家也都陆续坐好，地图被投在荧幕上。庄昀一看，所谓的夜雾竟是一个村子。照片里全是一片老旧的黑瓦斜顶的平房。里面道路狭窄，错综复杂，出口众多。这个地形很不利于找人和围捕。
强子开始摊派任务，他把人手分为外围和搜捕两组。外围十人，两人一组，负责把守各个出口。搜捕十五人，一组三人，分别从五个方向进夜雾，进平房中探查。强子、刘贺、齐大民都是搜捕组，唯独庄昀被分进了外围组，还守在江边一个小出口上。
“这次行动不怕动静大，我们就是要打草惊蛇，搂草打兔子，决不能将嫌疑人放跑了。明白了么？”
“明白。”
“还有没有问题？”
“没有。”众人齐声答道。
强子看着庄昀，庄昀已经挂了脸，但她没吭声。她知道纪律，服从命令听指挥。但服从归服从，情绪归情绪，两码事。
“出发。”
众人穿戴好设备，领了配枪，呼呼啦啦从警队大楼中拥了出来。九点半，天已经黑透，七辆警车呼啸着冲出大门。
上了车庄昀才问，为什么把她分在了外围组？刘贺头一次插嘴：“庄姐，你相信师父，他真是为了你好。”
强子说：“这和守夜蹲点不一样，那是个杀人犯，虽说我们人多，终归是不安全。” 庄昀知道他是好意，但心里不自觉地想起她爸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气就压不住。她说：“廖队，我希望你把我当成个警员，不是女警员？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的安全，但我不需要你们这种照顾。被照顾，也不全是好的，也要看我是不是真的需要。”
强子叹了口气，沉声说：“这次情况特殊，下次，下次让你打头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