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了,就是你,”贝雯的心也扑通扑通地跳,“你给我练习打了这么多针,我……我该谢你的。这个周末,我请你吃饭。”
邱少陵一激动,唰的站了起来,脚上的针噌得拔了出来,飞的老高,带出一溜血。
“坐下,坐下,你干什么?”贝雯把他按在座位上,邱少陵却说:“周末,吃饭,我……我请你,说好了啊?可……可不能反悔。”
贝雯举着针头,蹲在他腿边,笑了起来:“坐下吧你,针都飞出来了,坐下,我给你打。”
邱少陵一把拉住,说:“那个……不打了,我……不打了,我都多打一个礼拜了。”话音刚落,屋外爆出了一声哄笑。
邱少陵满脸通红,站起来蹬上了鞋。他看了眼贝雯,憋了半天,说:“我先走了,周天见。”走到门口,他又回头:“哎,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贝雯。”
“哦哦,我叫……”
“邱少陵,我天天叫你打针,还能不知道?”
屋外又是一阵哄笑。“哦,对对,”邱少陵点点头:“那周天……我怎么找你?”
“来医院吧,我宿舍就在后面。”贝雯笑着说,眼睛里好像有星星。
第55章 邱少陵
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放在贝雯面前,小朋友拧着头,死死靠在妈妈怀里,咬紧了牙关。
“别怕,我们童童最勇敢了。”贝雯笑着说。她扳了扳捏紧的小拳头,圆乎乎的手背上只能看见一丝隐隐的蓝线。她吸了一口气,拿着紫色的九号针头,刺入皮肤。只是一针,红色的血顺着软管回流上来。贝雯得意一笑,她苦练了半个月的扎针,终于有了成效。
“看,不疼吧!”
童童扭过脸来:“打了?妈,真的不疼。”童童的圆脸蹙起几道褶皱,笑起来:“姐姐真厉害。”
童童妈妈在旁边冲贝雯点点头。这时,护士长来叫贝雯,说是刘主任找她。贝雯心头打了个突:“什么事儿啊?”
护士长摇摇头:“去了就知道了。”贝雯只能硬着头皮往刘主任办公室去。
推开门,刘主任坐在办公桌后面。他鼻头红红的,脸却很黑。贝雯小声叫了声:“刘主任,您找我?”
刘主任手里的笔动的飞快,半天没理她。刘主任是带病上班,屋里的门窗都关着,气闷得很。贝雯站好一阵,他才抬起头来。
“嗯,”这便算是打过招呼,他说,“知不知道我今天找你什么事儿?”
刘主任说话声音特别低,现在感冒了更沉。贝雯有些害怕这种低沉的声音。
“不……不太清楚。”
“你是……一周前回来的,是吧?”刘主任说,“去了急诊半个月,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急诊忙。”
“忙怕什么,应该忙,年轻人就该多承担一些,成长才快。”他擤了一下鼻子,“打针练得怎么样了?”
“挺……还可以。”贝雯不敢把话说的太满。
“还可以?”刘主任皱了皱眉,“你来我科室多久了?三个月了吧,去急诊又学了半个月,怎么打针这么简单的事情,你就是个还可以。你到底用心了没有?”
“我……我用心了,真的。”
“用心了?那你什么时候能跟我肯定地说,打针没问题了。我们儿科的针很不好打,小孩儿的血管细,又不像大人能忍着疼。有的你没打就哭,你还别说扎个两针,三针。还可以,在我这儿,还可以就是不可以。”刘医生端着保温杯,热气从杯口上冒出来,熏着他的眼镜一白一白的。
他叫刘华朝,今年才刚刚三十四岁。当年硕士毕业,本来是要留省里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最后竟然分配回了江城。江城市医院当然觉得捡了个宝,领导很器重。刘医生自己也争气,短短五年,就当上了市医院最年轻的科室主任。他在位的这四年,把市医院儿科整治的有声有色。再过两年,副院长要退,他显然是想争一把的。医院里老主任们不少,论资排辈,难免看不惯他。刘主任知道自己背后有多少眼睛盯着,他是一跤不敢摔,怕稍微一个趔趄就会被人推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心里紧巴,工作作风就难免要硬些,扣得细,要求也高,下面的人都怕他。
刘主任说着说着,又揪下两截卫生纸来,擤了鼻涕,又丢在垃圾桶里。
“打针这事,就是练,这么简单一个事,你是脑子有多笨。”刘主任说,“还是……你压根儿就没想好好练?
“我……我好好练了,真的。”贝雯说。
“真的?”刘主任说,“我怎么最近听说,你上次轮岗到急诊的时候,还和一个病人……两个人聊上了……有没有这事儿?”
贝雯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刘主任的重点是在这儿。这消息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是急诊?还是儿科?她心里惊疑不定,还在盘算,刘主任却以为她默认了,手里端着的保温杯咣的一声墩在了桌上。
“贝雯,你的心什么时候能放在正事儿上?”刘主任说,“我不是不让你谈朋友,你下来谈嘛!我安排你轮岗去急诊,是让你谈朋友去的么?你让急诊的同事怎么看我科室里出去的人?借着打个针的机会就和病人勾搭上了?”
“刘主任,这……这怎么是勾搭……”
“我知道不是勾搭,你也知道,但是别的科室呢,病人呢?你一个个去解释么,他们听么?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市医院儿科,你……你就是这么代表的么?我看你呀,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他又擤了一次鼻涕,“我不管你怎么想,你是上进也好,不上进也罢。总之,我要再听说一次你的问题,我就把你从我科室调出去,我说到做到。
“另外,作为惩罚,这一个月周末的夜班都是你来值。”说完,他又低头翻看病例,不时擤着鼻涕。
这是逐客令,贝雯根本没机会解释。她想辩解,却又不敢,到头来只是怪自己手笨嘴笨。她给刘主任鞠了个躬,先退了出来,心里还在嘀咕:谁告的状呢?急诊?自己就去了半个月,没仇没冤的,况且大家都跟她嘻嘻哈哈,谁会出卖她呢?不是急诊,难道是儿科?邱少陵没少来医院找她,她拦也拦不住。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少,可是,谁会出卖她呢?又为什么要出卖她呢?
贝雯毫无头绪,想着想着,她感到一阵后怕,回头看看,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空气里充满了消毒水的气ᴊsɢ味。
那一刻,她只想快点见到表姐,但表姐的厂子最近开始三班倒,辛苦不说,时间还跟她凑不上。她回到护士站,不自觉地想起了邱少陵。
接到贝雯的电话,邱少陵很快就出现在医院门口的小卖部里。贝雯让他躲在这,别总在医院门口晃悠。他很听话。
两人见了面一起去下馆子,走到一半,天就下起雨来。幸亏邱少陵带了伞,但两个人各骑各的车子,一把伞也不够用。两人推让了半天,决定就地锁了车,一起走过去。
挤在一把伞下,两个人忽然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那会儿正是下班的点,整座城的嘈杂偏偏一点忙也帮不上,伞下安静极了。一把伞隔开了两个世界,伞外有人来人往、有车水马龙、有帘雨潺潺,伞内却只有两颗扑通乱跳的心。他们俩不敢看对方,都努力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不能太远,淋着了;也不好贴太近。
那一段路可不算近,俩人尴尬死了。
就在快到那家炒菜店的时候,突然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辆大货车,开得飞快。那年头,路况普遍很差,一下雨街边就积出水洼。贝雯两人走在道牙子上,大车一过顿时掀起了一片水帘子。贝雯走在外边,吓得愣了,邱少陵眼疾手快,一把搂住贝雯的肩膀一转,整个人护在贝雯身前。
哗的一声响。贝雯一回头,邱少陵那双眼睛就贴在她眼前。贝雯呼吸一紧,眼中一片闪烁,好像雨后太阳出来,整座城市都水光粼粼,满眼亮晶晶。
凝望了许久,贝雯突然反应过来,一把轻推开了邱少陵。这时她才看见,邱少陵凡是露出雨伞的地方都被浇了个湿透,连裤子也贴在腿上,隐隐露出他双腿的形状,裤管儿一绺往下淌着水。
贝雯的脸腾得红了,转过身去,越想越逗,又扑哧笑了出来。邱少陵一阵尴尬,也跟着笑。两人越笑越觉得好笑,笑得蹲在地上。路人走过都绕开他俩,心说这俩准是神经病。但他俩不管,好像两个人在一起就自成了一个世界,外人怎么看,他们不在乎。
贝雯一天的不愉快都被那一场大笑治愈了。
第56章 苏芳白
三菜一汤,两荤一素,价格不菲。饭只是简单的米饭炒菜,但那时下馆子就已经算是奢侈。一抬眼,小饭店里只有三桌,全是青年男女。贝雯乍想起动物世界,心里抖了一下。
吃饭时,两人很自然地聊起了工作中发生的事。这时邱少陵说,他可能过段日子要去趟日本。
上次两人吃完饭之后,他们彼此就有了个大致了解。贝雯知道,邱少陵他爸本来是在政府里工作的,改革开放后辞了职,是最早下海的一批人。因为从前的职务之便,他和日本公司有些关系。南下之后,牵上了这条线,生意一下子就做了起来。
邱少陵是家里的长子,他还有个弟弟。可他上次说过,他并没有帮他爸做事,而是从他爸那里要了一笔钱,作为初始资金,自己出来闯荡。之前,他就是用了这笔钱组建起了一个小团队,往建筑工程队卖沙子。那时候江城的建设刚刚开始,用沙子的地方多,他因此赚了不少钱。但沙子雾江里就多的是,干嘛非要去日本?
“你去日本干什么?”贝雯问。
邱少陵压低了声音,说:“这事儿还没谈下来,我本来不该说的,但我可以先告诉你,你要给我保密。”他朝贝雯凑了过去,贝雯也下意识凑近了。
两人几乎凑到了肌肤相闻的地步,邱少陵才悄悄地说:“我要去谈一笔大生意。”
原来他已经得到了消息,一些北方的国有厂虽然现在还干的如火如荼,但内里的效益已经开始暗暗下滑。这是结构性的,不为人力所转移。政府已经开始了国有企业的股份制改革试点,大规模推广应该也就是两三年的事,而且这个消息只在高层内部流传,外面没人知道。邱少陵很敏锐,在这里嗅到了商机。
汉阳厂老了,设备老旧,管理落后,效益很差,估计再有两三年就不得不开始改革。可厂子里的熟练工还有大用处,而且安置这些人,政府也一定会给补贴。邱少陵打算利用他爸的渠道,把日本人的关系走通,然后投资引进一批新技术和新设备,再入股汉阳厂,承包日本的下游电子机械加工。日本当时仍是世界经济第二大强国,这事儿肯定很难办成,但一旦成了,那将会让汉阳厂一跃成为江城,乃至省内数一数二的大厂。
“我觉得这条路有希望,我想自己去趟一趟,闯一番自己的事业。”邱少陵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在发光。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连忙笑着说:“不过八字还没一撇,也不知道行不行。”
和他的想法比起来,贝雯瞬间觉得自己遇到的那些打针吃药的事,简直不值一提。她一开始吃这顿饭的初衷就是跟他倒倒苦水,可现在她再张不开嘴。她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自己和邱少陵之间的差距这么大。人家已经想着要借助时代的浪潮,去搏杀,去建设,而我还要为一颗小小的针头去抱怨,为了多值几个夜班而苦恼。这些抱怨和苦恼,难道不可笑么?
她心里一下子慌乱起来,只能尽力去控制。可那股子自卑,不由分说地从她的骨头缝里往外钻。仓库,黑暗,冰棍,老鼠,小指甲,江水泛滥……混乱的思绪像个漩涡,把她往下吸拽。
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大喊起来:贝雯,冷静,冷静!但她脑海里的画面却不由分说,一幕幕在她眼前闪现,全是她过往的不堪。骄阳如火的夏天,她竟然一瞬间就手脚冰冷。她甚至开始笑自己,自己连卫校那些男生的追求都不敢答应,怎么会主动去找了邱少陵?他们俩一个天,一个地,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是颗星星,我只是一株小草,我根本配不上他。她在心里暗暗想着。
那顿饭后来邱少陵说了什么,她完全没听进去,只顾着在心里按住自己,千万别在他面前出丑。一直到邱少陵送她到宿舍楼下时,她才反应过来要分别了。她只听到一句。
“那说好了啊,这周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看电影?”她愣住了。
“对啊,《阳光灿烂的日子》,姜文拍的,听说很好看。”
“名字真好啊。”她挤出一个笑容,好像距离阳光很远。
长这么大,她还没和男生一起看过电影。可此刻的她心里沉甸甸的,想要拒绝,又犹豫。墙上的灯从高处打下来,邱少陵站在灯光里,一脸真诚。贝雯最终点了点头。邱少陵招手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时,贝雯才猛然想起,刘主任还要罚她周天晚上值班。
反正刘主任周天晚上又不来,找人换班吧,她想着。
医院宿舍极狭小,一张桌子,两张架子床,再摆不下其他大件儿。贝雯一进门,就看见舍友苏芳白一只脚蹬在桌子上,对着台灯,正细细地往脚趾甲上涂指甲油。
苏芳白也没回头,背对着贝雯说:“回了。”
贝雯也只弱弱地嗯了一声,见她白生生的脚上涂了三只红趾甲,妖冶得很。她心头一跳,想起医院里说她风流的传闻来。
苏芳白的名声在市医院也不小,但和贝雯不同,她的名声不太好。她年纪大概在三十上下,不论什么时候,她都踩着高跟鞋,护士服下面套着时新的短裙,大腿白的晃人眼。一下班她就会钻进一辆黑色皇冠轿车里,传言说是港商的,一周三四次。另外,有男的去歌舞厅,回来说遇见过她,舞跳得一绝,舞厅里是排的上号的。
在男人那里太受欢迎,难免就落了个狐狸精的称号。整个医院的护士没什么人愿意跟她说话。贝雯刚来谁也不认识,别的宿舍都是四个人,住满了。舍管就问她,你是愿意五个人挤一挤呢,还是跟苏芳白两个人住。贝雯当然选了后者,进了屋,苏芳白还诧异:“你……和我住?”
贝雯拎着行李,点了点头。苏芳白笑起来,牙齿细细的,帮着她打扫收拾,热情的过分。都收拾完了,她打量了一下贝雯,突然恍然大悟:“啊,你就是小傅艺伟吧,那我俩正该住一起。”后来住了一段时间,贝雯才从别人嘴里听出了这话的意思。她心里有点生气:傅艺伟和狐狸精,可不是一个意思。
她有意冷落了苏芳白几天,可苏芳白倒没在意,她次次出去吃饭,总会给贝雯打包些锅贴、炒面一类的夜宵带回来。她大着贝雯好几岁,老是妹子妹子的叫。弄的贝雯也不好意思,便又和她说起了话。她心想,苏芳白这人其实也不坏,院里没有女人理她,也可怜得很。我和ᴊsɢ她同住一个屋檐,搞得太僵反而不好。我只不学她就是了。
于是,两人一直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贝雯在自己床上坐下,发现她不光涂了脚趾,十只手指已经都涂成了红色,不由得说:“你怎么手也涂了……我们不让涂指甲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