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之死——乔飞【完结】
时间:2024-02-23 23:20:23

  苏芳白斜她一眼:“这不让,那不让,人能年轻几年啊。”她笑了笑说,“大不了,王姐骂的时候再擦。”王姐就是护士长。
  贝雯顺口说要跟她换班,还让她千万别告诉刘主任。苏芳白一口答应下来,又问:“怎么,周天晚上要跟男朋友出去?”她眼睛挑动,在暗示什么。
  “你想哪儿去了,他还不是我男朋友。”
  “算了吧,他一周三次请你下馆子,还不是男朋友?”苏芳白笑着说。
  贝雯低头想了想,叹了口气,把心事往开挪了挪。哪知道这一声叹气,触动了苏芳白的雷达。
第57章 苏芳白
  “你怎么了?”
  贝雯摇头不打算说,这种事她只愿意和李亚茹聊。可苏芳白却笑起来:“是不是感情上的事,你跟姐说说。别的不敢说,这方面姐一定能当你的祖师爷了。”
  她催促再三,贝雯没忍住,把自己的困惑说了出来。
  “我……我感觉……配不上人家。”
  “什么?”苏芳白停下了手,笑起来,“你还配不上?我告诉你贝雯,只有你小傅艺伟挑别人的,没人挑你的,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贝雯知道不该跟她说,可心里实在憋闷,就说了当时两人的聊天。苏芳白听完一脸不屑:“我当什么事儿,男人嘛,这种征服天下啦,打打杀杀啦,都让他们去操心好了。我们费那个心思干嘛?”她趴下身子,继续涂起来。
  贝雯吃了一惊,看着苏芳白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她心里有点生气,说:“凭什么这种事他们能想,我们不能想,你不觉得你这想法很没出息么?”
  “没出息?”苏芳白愣了一下,手里的软刷抬了起来。
  “对,没出息。”贝雯索性都说了出来:“为什么他们说的都是改革,引进,承包,这种好像要翻天覆地的大词。我们呢,吃饭,跳舞,指甲油,我们凭什么就不能说那种词?凭什么就只让他们去操心。”
  “指甲油怎么了,我觉得指甲油挺好。”苏芳白把软刷插进了瓶子,抬头看着贝雯。有一瞬间贝雯觉得她生气了。可她却撩了一下头发,又笑起来。
  “你不错,是个直肠子。比那些表面上笑,心里骂人的人强。”
  她想了想说:“贝雯,你刚才跟姐说了心里话,姐也跟你说说。有的事还真就是只有他们能做,他们能说。”
  贝雯愣了一会儿,眼睛一翻,说了句:“果然。”
  “果然什么?”苏芳白的声色立刻冷了。
  “没什么。”
  “说啊,果然她就是个……贱骨头,是个狐狸精。”
  贝雯抿着嘴不说话。
  苏芳白笑了起来,眼角却露出一丝落寞:“妹子,姐知道,你跟那些女人一样,瞧不上我这样的,对吧?”
  贝雯叹了口气,转正了身子,说:“苏姐,我觉得你人很不错。可你为什么偏要去和那些男人吃饭、跳舞?你知不知道大家在背后怎么说你,你是个女人,这样……不好。”
  “我倒觉得这样很好。”苏芳白的眼神凌厉起来,“你们在背后笑我,哼哼,我才要笑你们。真正傻的人是你们,不是我。”
  贝雯愕然看着她,苏芳白却缓缓偏过头去,望向窗外温热的夜色,轻轻地叹了口气。那是贝雯第一次见到她叹气,仿佛那口气里藏着许多沉重的东西。
  “妹子,你一定觉得我是自轻自贱……你那话怎么说来着,没出息,对吧?”苏芳白转过脸来,看着贝雯,贝雯没答话,算是默认。谁知道苏芳白说:“你想的没错,我就是。我认识了那些男的,我可以天天吃好的,穿好的。你吃过 800 块一顿的饭么?你穿过 1200 块一条的裙子么?我们一个月工资才 300 块……只不过这些需要用东西来换,刚好他们要的,我给得起。”
  贝雯骤然抬眼看着苏芳白,她还是做出个笑模样,可嘴角只是难看地扯了扯。
  “你姐我是葛县汉王村的,家里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从我记事起我就是要干活,照顾弟妹,收拾家里。我人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我就要给家里做饭。烧焦了,还要被爸妈打。我从小的苦日子,你们哪个试过?我过怕了,现在长大了,想趁着能吃能玩,过点好日子,比一般人都好的日子,有什么错呢?”
  她从自己的手包里拿出一包烟,敲出一根,点了三下都没点着。贝雯见她女人抽烟,吓了一跳。她却若无其事地说:“舞厅学的,来一口么?”
  贝雯慌忙摇头。她笑笑,终于点着了烟,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股云雾来,翻翻滚滚,好像她的情绪。
  “想过好日子是没错,但你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偏要靠……”
  “靠男人?”
  贝雯点点头。苏芳白轻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靠过自己呢?”
  贝雯愕然,苏芳白不再笑了,表情越发落寞:“做生意我当然是不会的。但为了我的弟弟妹妹,为了我的爹娘,我十四岁就外出干活了。给学校折过书页、给矿上捡过煤球,你看我的手,这块疤就是捡煤球的时候烫的。煤球落下的时候,都是烧红的。烧红的你要去,你不去,就被别人捡走了。我抢到了那块大煤球,烫的厉害,可最后还是被一个男生抢走了。他虽然比我小一两岁,人也矮,但力气是真大……我当时被推倒在煤堆上,哭都来不及哭,只能继续扒煤堆。
  “我不像你们,念过书。就是简简单单上个卫校,我就不知道求过多少人,付出了多少……代价。”苏芳白看着贝雯,“代价”这两个字,她读的很重。贝雯猛然明白,一穷二白的她,还能有什么代价好付出呢。
  “可是我该考的也考了,该……付出的也都付出了。结果呢,我报的是发展更好的药学专业,可上面一句话,就把我调剂到了护理专业。我去找领导,人家说,女孩子学护理最合适。你说这叫什么理由?可我除了忍气吞声,没一点办法。
  “那时候我弟已经大了。家里把一切资源都省下来,给了我弟。我弟读书不行,可我爸说,考,一年考不上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总之让你姐姐供。我当年上学,他们可是千方百计的拦着!到现在我三十一了,每个月还是要寄回去一大半工资。要不然我就成了不肖子孙了。你说靠自己,我……实在是靠不动了,我想歇歇。”
  她的小卷发颤动起来,像一片隐秘的波澜。贝雯心疼起来,拉起她的手,摸了摸那块伤疤:“苏姐,你……你受了太多苦了。”
  苏芳白笑了笑,说:“不光是我,这个世道对你就公平么?假如你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跟你说,他要出去闯荡,建立一番事业,你会是什么反应?”
  “我……我会觉得他挺争气。”
  “那你女儿要跟你说这话,你怎么想?”
  “我……我也……”贝雯话没说完就顿住了。
  “知道了吧,这念头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是所有人的,包括你我,我们自己的脑子里也被印上了相同的念头。路那么远,坏人那么多,女人是会被欺负的。是,男人也会,但后果他能承担。女人呢,你想想,你女儿要被欺负了,她能承担么?你能么?”苏芳白的语调越发沉重,她似乎陷入了一场回忆,烟灰无声地落在地上,好像一块贞节牌坊倒了,被摔得粉碎。
  贝雯听到这里,脸也白了,面皮发紧。一种可怕的记忆率先从她的身体里苏醒,好像窗外的夜涌了进来,裹在她身上,一阵一阵地收紧,将她死死勒住。她心里刚刚萌生的自由、勇敢和豪气,一瞬间就都被勒死了,她丝毫不敢动弹。
  “不公平吧?”苏芳白又笑了起来,“你说老天爷为什么要把人设计成这样,有男有女。外表不同也就罢了,可偏偏待遇也不一样。有些事,他们去做,所有人都觉得天经地义。我们去做,所有人都会觉得你痴心妄想。有的事,他们办成了,就是有能力有办法有手腕;我们办成了,反而会被说闲话,说是跟领导上了床……久而久之,所有人都信了这些说法。好像这个世界有一层无形的大网,只会对着我们女人当头罩下来。一旦你爬的太高,羽毛太艳,你就会触网,然后被缠住,永远动弹不得。
  苏芳白把烟头丢入热水壶的盖子:“我上学的时候,也有和你一样的想法。我的成绩不错,在学校里组织各种活动ᴊsɢ,还是文体委员,能跳领舞的。可是……有什么用呢……大家对你的期望还是相夫教子,洗衣做饭。事业,哪轮得到我去奔呢!”她眉间仿佛被刺了一下,骤然蹙起,看着烟灰缸里的火星奄奄一息,竟然用两指捏了上去。贝雯吓了一跳,忙去抓她的手,她却一把抓住了贝雯。
  “有些事不是我不想,而是……不敢想,不能想。除非所有人能把脑子里这些条条框框都拆了,否则,哼哼,”苏芳白摇了摇头,苦笑一下,“一个女人要在世上做成一番事业,那可比男人难上千倍,万倍。稍有不慎,还可能……”
  她无声地笑了起来,撩了一下头发说:“既然如此,你干嘛还去想配不配?世道本来就不公平,我们要想过得好,只有一条路,找个事业有成的男人,把他拿住。”
  贝雯听她说前面,只觉得两人同病相怜。可最后这一句让她脑子里仿佛被人拿铁锤砸了几下,一片晃白。她似乎分不清楚,苏芳白说的是对是错,只觉得心里一片迷茫。
  她想到以前对苏芳白的看法未免太天真,她以为她只是爱吃爱玩,很少顾忌,才会落得这样的名声。现在看来,她已经对世道价值失去了全部信任。
  贝雯踌躇良久,最终还是觉得,她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苏芳白好像看穿了贝雯,笑了笑也没说话,又去涂起了指甲油。涂到了最后一个趾甲时,她闭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用软刷从趾甲上抹过去,像在做一场精密的手术。
第58章 处方
  贝雯的夜班换到了礼拜六。
  那时候我国一周只有一天休息,周一到周六都要上班。那天也是巧了,周六一天,儿科安排了两台手术。定的是刘主任主刀,可他得了热感冒一直没好,到周六已经拖拖拉拉快十天了。儿科其他大夫要替他,他却执意不让。
  “我本来就是主刀大夫,已经跟患者说好了,这个时候换人,让家长心里不安。”刘主任说,“影响也不好。”
  最后,两台手术还是他做。儿科的手术不像别处,小孩子的身体尚在发育,太纤细,动刀要特别细致。好在刘主任有一双灵巧的手,看过的人都说,他下刀像是在轻轻地抚摸患者。
  今天也一样。他的手依然很稳,可他的人就快站不住了,几次叫停,坐在一旁休息。之前一个小时就能结束的手术,他硬是做了三个小时,还是连着两台。助手和护士在手术台上看见刀子镊子的反光在眼前晃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但好在手术没有任何意外,成功完成了。
  从手术室出来的刘主任大汗淋漓,就坐在门口的地上歇了好久。之后,他还坚持着写了医嘱,开了药,这才回了家。
  当天晚上贝雯值班,来的时候正听见夜班医生聊起刘主任,都说他太拼了。
  一个说:“你不知道,他也是个苦出身,家里穷,三年困难时期,听说家里就他这一个,还差点儿养不活。”
  另一个说:“你咋知道,三年困难时期,你还没生呢。”
  先一个说:“我大舅跟他们家是同乡,隔着几米远,能不知道?但是刘主任就是学习好,高考恢复之后,他那卧室的灯三点之前就没息过,后来硬是考上了医科大。”
  另一个说:“那看来真是,人家是拼命拼惯了。他不成,谁成?”
  先一个说:“可不是,但话又说回来,胡院长也是一力栽培,对他这个博士招牌真是偏爱。这不都说,他也想提拔刘当副院长么。”
  后一个说:“哼,这怕是没那么简单。孙副院长走,里面还有别的事……”
  两人的闲话渐渐扯到了医院高层的派系斗争上,贝雯不敢再听,便忙去了。可她听了这一耳朵,对刘主任也有了一番新的认识。她想,是不是凭自己的努力就能做出一番事业?一番事业,这个词以前从来不在贝雯的字典里,最近怎么老想起?邱少陵的面目又浮现在她眼前了。
  夜深人静,最怕心事。
  她的心事却一件一件往外冒,这让她有点气自己。她想让自己尽量忙一些,便去做了最后一次巡视。
  孩子们睡得都很熟,今天做了手术的两个孩子贝雯特别留心,不敢出一点岔子。他们两个都需要服用扑热息痛,每四小时一次,用来退烧镇痛。
  贝雯核对了两遍医嘱和处方,11 点的时候给他们送了一次药,看着两个孩子喝了下去。半夜 3 点,她又来到病房送了药。两个孩子吃完,又睡了过去,她才离开。趴在一旁的孩子家长也醒了,连声向贝雯道谢。贝雯回到护士值班室,撑着头迷迷糊糊地要睡着。
  忽然,她感觉有个小孩从她眼前跑了过去。只是黑影一晃,人就不见了。贝雯站起来,走到走廊上,探着头左右看。走廊上灯光昏暗,没有任何小孩的身影。
  人呢?难道是我眼花?她正疑惑,就听到背后有个小孩笑。笑声欢快,从走廊远处传来,却带着阴冷的回声。她一回头,空空如也。只是走廊尽头的一盏顶灯坏了,一闪一闪的。尽头的那片地方,也就时隐时现。
  贝雯心里紧张起来,一步步朝着闪烁的地方走去。笑声之外,还加上了拍球的声音。回响更大,一下下震动着墙壁,声音却断断续续。她虽然看不见小孩,但她知道声音就是从那儿传来的。她一步步地挨过去,走进了那片闪烁的空间。
  亮,灭,亮,灭。
  抬头看,坏掉的灯还在闪烁。小孩咯咯的笑声突然在她背后响起,她一转身,又有一声笑声在她背后响起。贝雯吓坏了,连忙退开两步,走出了闪烁的空间,回头看去。
  亮,灭,亮,灭。
  亮,一个小男孩抱着一只篮球骤然出现在灯下,灭。
  贝雯瞪大了眼,恐惧仿佛黑暗,瞬间包围了她。她想走,双腿却全然不听使唤。她想叫,却发现自己只能张嘴,发不出任何声响。
  亮,小男孩猛然出现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冲她狞笑,灭。
  贝雯吓得一跤坐倒在地。
  亮,小男孩消失了。灯也不再闪烁。
  贝雯紧张地看着走廊的尽头,好像一切都重归平静。她松了一口气,奇道:“去哪儿了?”
  一个童稚的笑声在她脑后响起,冷气喷到了她的后脖颈子上。
  “在这儿。”
  “啊!”贝雯猛然惊醒,衣服已经洇透了。她抹了一把额头,全是汗。原来是个梦,贝雯喝了口水,还没咽下去,护士站的警报响了起来。
  “嘀!”
  403 床,手术的那孩子!
  贝雯二话不说朝着病房冲去,家长歇斯底里地叫声已经传出来了。进门一看,床上那样小的一个小孩,脸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她弟弟的模样一瞬间闪过她的脑海。她恍惚了,不自觉地拧头向走廊上看去。果然,在走廊的尽头,一个眉眼模糊的小男孩站在那里冲着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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