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昀拼命后退挣扎，可那老女人仿佛发了疯一般，十根手指往她肉里扣，弱小干瘪的身躯躺在地下，好像要凭她一命，将庄昀拖入地狱。
连场恶战，庄昀本就虚弱，一下就被老女人拖倒，要再爬起身已是不能。而无数村民或黄或黑的手，已经伸到了庄昀的面前，只差毫厘，就要抓到她。正在惊慌，突然一股劲风从身边涌来。
是强子，他一脚蹬出，直将那疯女人踢飞了出去。接着，他单手一拽，竟然将庄昀从地上拎了起来。无数只手就在庄昀的眼前划过，撩起了她的头发。强子顺势一甩，径直把庄昀扛在了肩上，转身就往回跑。
强子发了全力向车队冲去。齐大民自打庄昀下车就已经带着弟兄们待命，见村民又一次发难，带头冲了上去。一众警察自动分成两拨，左右拦挡。可这次村民们的力气大得惊人，他们浑然不理阻拦自己的警察，而是伸直了手，朝着庄昀恶狠狠地抓去。有几个年轻的警察们几乎被村民凶恶的模样吓到。
直到庄昀被强子丢上了车，他们才飞快地退了回来。众警察刚上车，发了狂的村民都飞扑上来，车门砸的砰砰作响。
“他妈的，给油！”
三辆警车猛轰油门，飞驰而出，一群如同丧尸般的村民一直跟在车后狂奔，眼见实在跟不上，又纷纷低头，捡起石头，远远地砸了过来。
嗵嗵连声，三辆车从一阵石雨中冲了出来。铁皮上还残存着方才的巨响。直到从后视镜上，再也看不到一个村民，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所有人都没有说话，而是在沉默中喘着粗气。
庄昀看着自己被抓成深紫色的手臂，不觉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她无法理解村民的疯狂，那场景荒谬得好像一场中世纪的猎巫行动。
齐大民也累得够呛，缓了半天才打破沉默：“妈的，疯了，都疯了！”
强子也醒过来似的，清了清嗓子说：“大家都没事吧？小庄，你怎么样？”
庄昀摇了摇头，把袖子撸了下来，遮盖住伤痕。
车子缓缓开上了山路，山中草木蒸腾，湿气里带着深山特有的一股臭味。它是一种很古老，又很荒蛮的臭味，仿佛来自远古的洞穴，又好像流淌在每个人的血液里。
庄昀立刻摇上了窗户。
闹了一天，天色渐渐暗下来。警车的大灯在盘山路上扫射，幽静的山里，常能听到灯光过处，有什么动物哄散跳跃的声音。虫鸣响起，来自四面八方，仿佛海洋一般淹没了车队。庄昀一时间忘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什么时代。或许在这样的地方待久了，真的好像穿越了时空隧道，回到神秘而蒙昧的过去，回到某种血液里流淌的荒野中去。
车上还是没人说话，大家都被村口那一幕所震撼。虽说每个人都知道夜雾危险，也都经历过被村民包围的境况。但刚刚那一幕不同，它是真的震撼，从心灵到肉体的震撼，让人不寒而栗的震撼。
事后很多年，庄昀曾问过强子，说他当时有没有害怕。强子笑说他不怕。但过了片刻，他有改口了，坦白说他当时怕得厉害，心都要跳出来了。但不是因为对方人多，也不是因为情况危急。比这危急的场面，他也见过不少，但好像都不如那个场景给他的震撼强烈。他说，他连着好几天都没睡好，可说不好自己究竟是怕什么。
庄昀点了点头，说，她也是一样。
第88章 生活
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局里，崔局正在屋里干着急，一见强子，噌的站了起来。
“你小子，胆子大到天上去了！”崔局三两步走到强子面前，巴掌都急得举了起来，却看见从强子以下队里几乎人人挂彩，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他的嘴白动了动，手落在了强子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市长过问了，我去打个电话，汇报一下。”崔局看着强子一脸脏污，“你们……抓紧洗一洗，赶紧休息。”他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看着大家说了一句：“都辛苦了。”又快步走了出去。
大家都饿了，准备大吃一顿，强子义不容辞地要请客，偏偏庄昀决定回宿舍。她太想洗澡了，警服在她身上几乎粘成了硬壳儿，必须尽快被剥离。那种黏腻的感觉几乎让她的大脑寸步难行，也被黏住了。
庄昀快步跑了回去，顾不得放热水就先脱衣服。等到她站在花洒下面，任由滚烫的热水流过她肌肤的时候，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她快速地将自己清理了一遍，然后又一遍。浑浊和黏腻顺着水流，从大脑一直流向脚趾，最后缓缓从她的身体里流了出去，在下水口盘旋了几圈后，终于消失。
这时，敲门声响。庄昀停了水，凑上猫眼一看，是万瑶瑶。庄昀裹了件浴巾，给她开了门。原来万瑶瑶也想洗澡ᴊsɢ，才一路找了过来。
庄昀在门外等她的时候，忽然想，不论自己多么爱吃，洗澡的优先级始终是排在吃饭之前。这是不是也是性别决定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男人对脏和臭的宽容度，简直高的令人发指。同样是人，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呢？她完全不明白。
万瑶瑶洗好澡之后，两人一起回局里吃饭。前后不过半个小时，办公室早已杯盘狼藉。两人一进门就看见不少小伙子都脱了上衣，打了赤膊，吃得热火朝天。一见她俩进来，急得到处找衣服穿。
紧接着，他们都停了下来，傻傻地盯着庄昀看。因为这是一个月以来，他们第一次见庄昀穿裙子。她平时的头发是按规定扎好的，此刻也只是松散的披在肩上，像一阵晚风吹了进来。大家好像有点不认识，又有些吃惊。齐大民说：“哎哟，你看看这帮小子，没出息，你们一个个的眼珠子都掉碗里了。”
庄昀却根本顾不得那些热切的目光。饥饿，几乎要吞噬了她，她的眼里只有食物。
临时拼凑的茶几上，夜宵种类繁多，有热面皮、菜豆腐、花生浆，也有炒面、炒饭，还有肉夹馍、烤锅盔。庄昀坐定了位置，一甩自己的长发，甩开了后槽牙吃起来。吃着吃着，大家又安静了。只有强子几人在笑，剩下的都盯着庄昀又一次目瞪口呆。万瑶瑶刚咬了两口肉夹馍，见庄昀已经硬生生吞下一整个，震惊之余，笑说：“妹子，你慢点吃，还多呢。”也不知怎么的，见过庄昀吃饭之后，再没人敢盯着她看了。
吃饱喝足，疲劳又一次涌了上来。强子让大家回去休息，自己留下来值班。大家推拉一阵，也就顺了强子的意思。万瑶瑶临走时，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齐大民把她送了回去。
人都走完了，连刘贺都被强行送走，强子一个人坐在值班室里听着电视的声响。脑子里的念头不断。他的身体极度疲劳，可精神却一直紧绷着。直到此刻，他才开始后怕。他赶紧点了根烟，发现自己手不自觉地抖。
过去两天，万瑶瑶、刘贺、庄昀，每一个人都是在奈何桥上走钢丝。万一他去夜雾再迟一点呢？万一警车的轮儿再偏一点呢？万一齐大民到的再晚一点呢？任何一个差错，他廖永强就得后悔一辈子。
强子正在出神，突然有人敲门，一抬头，是庄昀。
她也睡不着，她一闭眼就是村口那个老女人拼命拉扯她的画面。她不太懂，自己只是说了真相，为什么那些村民好彻底陷入了疯狂。
强子叹了口气，琢磨了好一阵，起身走到窗边，透了个缝儿说：“你要说具体的，我也琢磨不透。但是我想到一件事，可以告诉你听听。”说着，他点了根烟。
他说的是九十年代中的一件事。那时候，他和潘队一起在夜雾抓了不少人，但那个，是唯一一个让他同情的。
那也是个夏夜，一个衣着寒酸的中年人闯进东大街的云江 KTV，把正在和朋友唱歌的一个小伙子砍倒在地，然后补了足足十八刀。刀刀深可见骨，三处动脉破裂，溅出的血喷了一墙，把 KTV 硕大的屏幕都糊住了。小伙子当场死亡，他的朋友一窝蜂全跑了。强子赶到的时候，灯球在屋里乱晃。中年人坐在满屋的光点下抽着烟，刀扔在地下。
强子见了，问他，谁报的警？他说，我报的，我杀人了，你抓我。强子记得那双眼睛，一点光没有，好像两个黑窟窿。
案情很简单，那中年人叫吴汉，就是住在夜雾的一个农民，家里只有几亩田，穷得很。老婆早跑了，就他和女儿两个。他女儿吴娟和被杀的小伙子在同一个高中。
小伙子叫刘子轩，江城本地的，长得体面，家里面也富裕。两个人一来二去谈上了恋爱。结果没想到，刘子轩趁爸妈不在家，约了女友去家里玩。两个人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又喝了点酒，就意乱情迷偷吃了禁果。吴娟不出意外的意外怀孕了。这两个人都慌了神，刘子轩先怂了，怕爸妈知道，也怕学校处分，就硬说这事与他无关。反而骂吴娟，说是她和别人的孩子，她不要脸，是四中潘金莲。四中潘金莲，这名号自带火爆属性，在学校一下子叫开了。吴娟没法做人，直接回到家，喝了农药，百枯草。
送到医院时，女儿还在跟爸爸吵，满医院都听得到，活蹦乱跳的。可医生一听百枯草，立马紧张起来，再一听喝的量，就摇头说没救了。吴汉根本不相信。医生抢救的时候，拿药都是跑着去。可明明药也吃了，液也输了，女儿还是慢慢不行了。吴汉说，那一屋子白大褂，最后没一个能救他女儿。他眼睁睁看着女儿吐血，然后闭上眼睛，死了。死之前，她还说，爸，我怕。吴汉摸着他十八岁的女儿的脸，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爸也怕，怕的骨头都冷。
女儿死后，办完了丧事。他大醉一场，睡了一天，又准备了一天。然后去杀猪摊上买了把刀，开始跟踪刘子轩。当时老父亲就一个心思，亲手弄死这个狗日的。但跟了一天，始终没敢动手。杀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直到看见刘子轩没事儿人一样，搂着一个姑娘，进了云江 KTV。吴汉一股子血冲到脑子顶上，拎着刀就冲上去了。KTV 门头的霓虹晃得他眼睛发热，他把刀藏在袖子里，直奔刘子轩的包房。
刀一亮出来，四周人都跑了。刘子轩也要跑，他庄稼人的力气多大，一把就按住了。一刀，脖子就剩半拉了。吴汉砍死人之后自己报了警，一心求死。一审被判死刑，他拒绝上诉。
强子其实很想帮吴汉，他还专门去找牢里找吴汉，说他能作证，一个是自首，再一个，吴汉确实也有可同情之处。闺女死了，人冲动是难免的。强子劝了半天，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干嘛不上诉？
可吴汉抬眼的时候，强子就知道自己白说了。他的那对眼睛已经干涸了，灵魂漏了气，瘪了。强子第一次知道，哀莫大于心死，是什么意思。吴汉甚至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跟强子说了声谢谢。他枪毙那天，没人来收尸。烧成灰了，强子才抽出时间去了一趟，给他点了根烟，也算是送了他最后一程。
强子说：“今天你说完话，我抬头看了一眼。那群人里有一大半的眼神都跟吴汉一模一样。有时候人很脆弱，就想听点愿意听的，真假不论。你能一直追求真相，是你与众不同，你坚强。”强子顿了顿，“大部分人其实都是在骗自己和骗别人之中度过的。”
庄昀听完，半天没说话，屋里只有电视响。
强子抽完了烟，庄昀才说：“其实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在夜雾，我已经崩溃过一次了。”强子吃了一惊，但庄昀却笑了笑，“可能我也不想你想的那么坚强吧。这件案子查到现在，我的脑子里是一团乱麻了。每遇到一个线索，就会牵出一堆谜团。不眠不休的查了一个月了，问题反而越查越多。我们几乎拼凑出了当天下午所有的事情，可凶手是谁我到现在都毫无头绪。说句实话，如果凶手还不是这个大师，或者他手下的人，我可能……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穿了女装的缘故，强子发现，庄昀第一次流露出她的脆弱。他恍然觉得，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子近了很多。
他说：“行了，别想了。明天一审，就都知道了。”庄昀点点头，准备告辞。
强子想了想，在门口叫住了她，说：“小庄啊，其实不是每个真相都能被找到。不光是案子，生活里也一样。人啊，在这个世道面前，有时候就是无力得很。李后主有句词我觉得特狠，前面的记不得了，后面有一句，叫‘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你品品。”
庄昀愣了一下，又咂摸了一下，忽然笑了，说：“实在看不出来，你还会读诗。”
第89章 王峰
第二天一早，强子和庄昀开始审讯。村民和徒弟一开始还嘴硬，但没多久就都撂了。
这位大师本名叫赵峰，祖籍没人知道，只知道他不是本地人。很小的时候，他就被王老太婆带来了夜雾。他俩大概是远方亲戚，赵峰是过继来的，改了姓叫王峰。
王老太婆死之后，他就继承了衣钵和道场。但他没在村里久待，而是去了南方。他似乎本就是那儿的人。九十年代初，他就到了广东。这就是为什么，在江城，他的名气远不如王老太婆。可据说在广东，他玩得很大。
九十年代初，我国有一波气功热，人人信，人人练，连科学家和领导人也都对气功保持ᴊsɢ着敬畏。加上广东开放的早，生意人多，又都信这个。王峰兴红了好多年，赚了不少钱。
后来的事情多少有点吊诡。在千禧年前后的一个夜里，他突然决定抛弃自己已经建立的一切，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夜雾。他甚至不愿在城里多做停留，而是直接跑回了那座已经破败的祖屋里待着。至于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有人说他是为了躲债，也有人说，他是得罪了当地黑道，更多的说法是，他那天得到了鬼母的神启。
这显然是纯属扯淡，可强子发现，王峰的弟子们都信他。不论他让他们去干什么，这帮人都会无条件照办，而且觉得自己是正义的，是充满善意的，是为了帮助别人度化而做的。连帮着王峰骗钱骗色，他们也觉得很合理，好像是某种应尽的义务。
庄昀想起王峰给她讲故事的情形，不得不承认，他很会蛊惑别人，言语里似乎真有点什么魔力。
“看来有场硬仗要打了。”强子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掌握了初步的情况，当天夜里，强子和庄昀就决定连夜提审王峰。
带他进来的时候，他的胡茬已经长了出来，但模样还是很精神，仿佛被抓进看守所对他来说如同家常便饭。他甚至在走过庄昀身旁的时候，还冲她点头笑了一下。
庄昀和强子对视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的担忧。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次审讯，王峰出奇地配合。他们一问，王峰就云淡风轻的承认了，毫不掩饰。他几乎坦白了自己骗财骗色的全部过程。原本两人事先设计的技巧手段竟然全没用上。问到后来，强子都开始怀疑王峰所说的真实性。
王峰一眼就看出了强子的担心，却笑着说：“别担心，我都是如实说的。”
问答最后来到了李亚茹案。
“李亚茹么？”王峰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但太快了，看起来像是一个抽动。可庄昀立刻捕捉到，那是一个被及时止的笑。
他在笑。
他之前说话的时候一直是彬彬有礼的样子，语调中听不出任何情绪。既不是在炫耀，也不算是在抱怨。哪怕其中涉及的金额极其巨大，或是手段极其恶劣，对他来说都没多大区别。他就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仿佛只是买菜路上看见了一个陌生人身上发生的一件趣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