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谁杀了她
天暗得好像办公室里的一切都是剪影，模模糊糊，每个人都带着一道绒边儿。潮气从窗户外面漫进来，冷扒在皮肉上，一点点往骨头里渗。
贝雯拉扯住庄昀，猛烈地摇晃：“怎么会是我？你搞错了，你一定搞错了！”庄昀也一把抓住了她：“我也希望是我搞错了，我也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是你。”
“贝雯，你姐姐对你那么好，”庄昀拉住了贝雯的手说，“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要杀她？”
大家雕像般坐在桌子四周，好像都被这个疑问震慑住了。一道道目光望向贝雯，像在警惕着什么野兽，又像看到了脏东西一般嫌弃。
这时，齐大民推门进来，玻璃窗齐齐发出震颤。他一身的雨气，披着一件铁黑色的雨披，头发依然淌着水，好像刚从水桶里提起来的拖把。强子迎了上去，齐大民一边脱雨披，一边从怀里拿出了一只文件袋。
“指纹的鉴定结果出来了。”齐大民递给强子。
“辛苦了。”
齐大民点了下头，扭头看见了庄昀，目光随即落在了贝雯脸上，他眼里的困惑和冰冷一闪即逝。齐大民举手和崔局招呼了一下，说了句抢险缺人，就转身出去了。
资料从强子开始传阅，给了崔局，又给了庄昀。她很快地扫视一遍，把鉴定结果翻转过来，展示在贝雯眼前。
贝雯的眼睛死死盯着上面的字，眉头攒聚了起来。两条眉毛就像撒旦变成的毒蛇，纠结在一起。业火在她的瞳仁里燃烧起来，那对惊诧的目光，似乎要将那些纸页刺个窟窿。
那短短的几行指纹鉴定，贝雯足足读了十分钟。她久久地凝立在那里，很奇怪，所有人都看着她，没人出声，没人打断。
终于，贝雯的眼睛抬起来了，她眼里早已没有了一丝活气。庄昀从未见过如此刻骨的悲伤，她那一对幽深的眼眸竟化不开，悲伤一瞬间冲破了屏障，潺潺地从她的眼中淌了出来。
庄昀有一瞬间怀疑了自己，难道真的不是她？我的推理错了？不，不可能，推理基于事实，证据就摆在眼前。
可贝雯也在她眼前，她一切都情绪变化庄昀都能感同身受。她的震惊、失神再到悲伤、绝望，没有一个能做得了假。她就好像真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姐姐死在了她的手上。
强子掏出手铐，金属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突然间，贝雯那对被死黑笼罩的眼眸起了变化。悲伤、绝望霎那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愤怒和疯狂。
庄昀距离她近在咫尺，最先发现了贝雯的变化。可还没等她动作，贝雯一个转身就已经藏在了庄昀身后。
“都别动！”贝雯不知道何时手里攥着一把匕首，锋锐的刀刃抵在庄昀的脖子上。
“贝雯，你别冲动。”强子吃了一惊，语气却异常沉稳。崔局和刘贺也缓缓站了起来，紧紧盯着贝雯。她的面目变得极其狰狞，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们……你们都是坏人，有我在，你们休想伤害我姐姐。”贝雯的嗓音也变得沙哑，“退后，统统退后！”她一把抽出了庄昀的手铐，反铐住了庄昀的双手，拉扯着她朝门口退去。
你姐姐？李亚茹么？庄昀虽然被刀抵着脖子，可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三个字。她不明白贝雯这话什么意思，可能她的意识已经出现了错乱。
贝雯退出门去，办公室里已经空空如也，人都被调去抢险了。
“把门关上！”贝雯命令道。
强子看向崔局，崔局无奈，点了下头，强子只能关了门。贝雯用脚勾过一张椅子，卡在门把手处，挡死了门。
她胁迫着庄昀向外走，却发现她好像心不在焉。其实庄昀是在出门的那一刻，看见了坐在阴暗角落里的王峰。他还是挂着笑脸，可这一次，那张笑脸格外开心，也格外邪恶。
她的心好像一下子被什么攫住了，她渐渐想清，是王峰讲的那个诡异的故事。故事里，女娲死前的执念附在了鬼母身上，便成了鬼母的执念。
一体双魂……一体，双魂……刹那间，她联想到了贝雯所用的迷药——氯氮平。为什么要用氯氮平？这种药既少见，管制又严，稍有不慎就会留下线索。除非……庄昀脑中轰然炸开一个念头。
“你……你不是贝雯？”庄昀说。
贝雯一愣，旋即笑了：“是啊，我可不像她，只会被人欺负。”
庄昀身上一冷，背对着她问：“你，究竟是谁？”
2003
这里真是一片好地方，碧蓝的江水悠悠地流淌。深秋的芦苇好似鹅毛，风一吹，扬得漫天都是，在明亮的秋光里，凄美异常。
这地点是她精心选的，为了杀人。
要杀的正是李亚茹的婆婆。那个老太太常来这江边捉蛤蟆，想到这儿她就压不住火。也是她恶有恶报，你要是抓个山鸡野兔，还真不好下手。偏偏抓蛤蟆，跌进江去，谁也救不了你。
贝雯是昨天的夜里来的，她把车停在山野的一片林子里，徒步走了过来。鞋她也做了处理，专门穿了一双大了两号的男士运动鞋，就算留下脚印，也没人会查到她的头上。芦苇丛很深，她的身材藏进去，没人能瞧见。距离江边也很近，跑得话，十几秒就能到。为了吸引那个老寡妇，她甚至买了一桶蛤蟆。
她真正藏在芦苇丛里的时候才开始害怕，脑子里一遍又一遍重温自己的计划和行动路线。
距离她初来这里侦查，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间，她天天昼伏夜出。到现在她脑子里还是当时李亚茹冲她哭诉时的画面。
“她……她逼我喝……”李亚茹干呕起来，趴在马桶上吐得苦胆都出来了。只听表姐说了几个字，她就ᴊsɢ已经开始生气了。
等她把手放在表姐背上的时候，她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去杀人了。
“我去找她？”她试探性地问。
“别……算了。”李亚茹一个完整的句子也说不出来，又低下头呕吐。
表姐就是这样，遇到自己的事，从来都是忍，只有我来帮她了。
想到这里，贝雯的心里好像舒展了不少。一直以来，她们姐妹俩都亲密无间。可她自己明白，多年前的那件事，在她心里一直是一道印子。
那件事之后，她觉得表姐整个人渐渐变得深沉了，不爱说，也不爱笑，连眼神都藏着。姨妈觉得是她长大了，心里的事儿多了。可贝雯心里清楚，这是那个叫潘万年的警察带来的变化。表姐是故意变深沉的，她怕多说一句，就会出错。她把自己身上的光芒完全收了起来，渐渐地变得……无比平凡。
可这些，都是贝雯自己看到的。表姐她甚至连提都不曾提过。每当贝雯看到这样的表姐，她心里都忍不住地难受，这都是因为她。可她无力改变，甚至在表姐面前无法提起此事。连言语上的安慰也做不到，贝雯时刻都在怨恨自己。
可今天，时机来了。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今天之后，她就可以过回正常的日子了。她再也不用失眠，不用痛苦了。她曾以为这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痛楚，谁能想到，这个老太太竟然自己送上门来！
谢谢她，谢谢她如此恶毒！
杀了她，姐姐就彻底解放了。
杀了她，我也就能和姐姐拥有一样的秘密了。
杀了她，我就能够放过自己了。
杀了她，必须杀了她！
第98章 选择题
贝雯正想着，芦苇丛外响起了一道脚步声。啪嗒啪嗒，踩着泥地，声音都拉黏。她微微扒开面前的芦苇，一个冷脸的老太太拎着一只小桶，正一步步往河边来。
就是她。贝雯在姐姐的婚礼上见过她，这老婆子一脸恶相，看起来却比想象中瘦小不少。贝雯的心颤动起来，她的手也开始抖，只能攥了攥拳头，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去。
江边儿飘着小雨，那老婆子开始扒开石头水草找蛤蟆。贝雯看着她的背影，和片刻不停的江水，忽然生出一种宁静的感觉。
她左右看了看，因为下雨湿滑，整条江边空空荡荡。她快步跑了出去，眼中只有那老婆子的背影。那穿着灰麻布外衣的背影越来越大，突然，老婆子听到动静，转过了身子。贝雯脚下不停，双手一把推在了老婆子的身上。
“啊！”
那老婆子竟然大叫了一声，从岸边跌了下去。叫声远远传出，惊飞了江面上的两只水鸟。贝雯吓得不知所措，在她耳中，那叫声略过茫茫江面，一直朝着村子，朝着县城飞去。她脑中一片空白。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可能是 5 秒，也可能是 5 分钟。贝雯立刻转身，要跑回芦苇丛去。正在这时，她听见了哗啦啦的一阵水声。
贝雯顿住了脚步，因为水声是从她背后传来的。她不想看，可她不得不看。贝雯拧过头去，只见水里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往岸上爬。贝雯立刻魂飞天外，好在此时雨已经大了，江边的石头大多湿滑，那人一时爬不上来。
去，还是不去？
贝雯心里挣扎着，每往前走一步都可能被人看见。可如果此时不去，让她爬了上来……天知道，刚刚她有没有看清我的脸。
贝雯一咬牙一跺脚，朝着老婆子冲了过去。当头就是一脚，那老婆子半截身子已经上岸，却被这当头一脚踢进了江中。老婆子反应也快，一把死死抓住贝雯的脚。
“是你女子！”老婆子睁大了眼，惊愕让她整张脸扭曲到吓人。
贝雯看见了她的眼睛，那双老眼中充满了怨毒和凶恶，老婆子低吼一声，身子往下一坠，竟然不再往上爬，反而是死命将贝雯往水里拽。贝雯站立不稳，一跤跌倒在江边。老婆子还在将她往水里拖，贝雯情急，一手抓进了泥地里，死死扣住。
“死，一起死！”老婆子狰狞地吼道。
轰隆，一声雷响，天地昏暗如夜，雨瓢泼似的灌下来。
贝雯望向老婆子，她如同一只被淹死的水鬼，双眼发亮，正要把自己的替死鬼往水里拖去。那老婆子的身影忽然变成了当年的吴老汉，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从贝雯的骨骼深处渗透出来。贝雯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她再难扣住泥土，被老婆子一寸寸拖入水中。
江水冰冷，在贝雯脚踝碰到水的一刻，她忽然一个激灵。她心里一种浓稠的东西在翻涌。
“姐姐，女娲娘娘会帮我的，对吧？”
贝雯一拧头，朝着老婆子扑了过去，伸手一把将她的头按进了水里。老婆子的手顿时松了，又朝贝雯的手抓去。贝雯咬着牙，死死将她的头往下按。她能感觉到老婆子在她手底下挣扎着，拼命往上顶。
水哗啦啦的响，猛然间，老婆子的头伸了上来。
“救命……我儿子……”
贝雯又加上一分力，将她按回水里。
“求你……我儿子……”
贝雯明白她在哀求，可就算她此时心软，也决不可能放了她。从她看见了贝雯的脸的那刻起，她们俩就没有回头路了。
渐渐地，老婆子的挣扎越来越缓，力量也越来越小。贝雯能清楚地感受到，一条生命正在她手中消散，她的每一次用力，都把人向死亡的路上又推了一步。她狠狠咬着牙，必须强迫自己不松手，才能继续死死按着那颗头颅。
终于，老婆子不再动了。贝雯以最快的速度上岸，回到车上。她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碎片扎的她生疼。可她没有时间感受这痛苦，立马发动车子，直奔市区。
大雨将四周的车窗变成了瀑布，那仿佛是一间封闭的卧室。贝雯哭了起来，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哭，也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又或许，只是一种宣泄。哭了好久，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开。可当她把车停下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表姐楼下。
一个人无处可去的时候，总会想到家。
贝雯浑身湿透，敲响了李亚茹的门。李亚茹开门，只看了一眼，就一把将表妹拉了进来，地板上水迹粼粼。
“你怎么搞得，淋湿成这样！”李亚茹拿着一条干毛巾，在贝雯头脸上摩挲。贝雯却一把揪住了表姐的手。李亚茹感到那双手上，没有一丝热气儿。
“姐。”贝雯的魂儿好像丢了，直勾勾地看着李亚茹。
“怎么了，雯雯？”李亚茹问。
“我……我……”贝雯其实不打算告诉表姐，可她的嘴仿佛不受控制。
“到底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我把那老太婆……杀了。”贝雯张嘴的瞬间，心里就懊悔了。
姐妹俩静止了。李亚茹呆呆地看着贝雯，好半天才眨了一下眼，嘴里已经发颤：“什么……什么老太婆？”
“你婆婆。”贝雯这句话说的利索，像拔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李亚茹手里的毛巾顿时飘落，她的眼眶红了，可人还是僵直着。贝雯吓坏了，可无论她做什么，表姐的没了反应。好一阵子，李亚茹才颓然坐倒。
“你……你杀她做什么？”她的眼泪淌了出来，可眼睛却依旧圆睁着，“她是可恶，是可恨，但……难道她就该死么？”
这次轮到贝雯怔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姐，她那样欺负你，难道不该死么？”贝雯说。
“雯雯，你为什么不问过我？说到底，她也是你姐夫的妈。就算她再怎么混蛋，怎么无耻，你也不能……唉……”
“姐，我是……我是为了你啊！”贝雯感到浑身冰冷，她万万没想到，李亚茹竟然从头到尾都不想杀那老婆子。她慌了神，跪在李亚茹面前，一把攥住她的手，再也顾不得两人从不提起当年那件事的默契。
“姐，你当年……不也是为了我么？”
李亚茹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妹妹，泪如雨下：“那怎么一样，那怎么一样……”
突然，钥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两姐妹顿时止住了泪，李亚茹说：“是你姐夫，快，你去厕所，把湿衣服脱下来。”话音未落，钥匙已经插进了锁孔。李亚茹一把将贝雯推进厕所，张晓彬已经走了进来。
贝雯听见外面两人的声音响起。
“亚茹，我回来了，哎，你怎么了？”张晓彬说，“你……你眼睛怎么红了？”
“嗨，没什么，雯雯来了，我们聊了一会儿以前的事。不知道怎么搞的，就哭了。”李亚茹说。
“想你妈妈了吧？”张晓彬温柔地问，他走了过来，抱住了李亚茹。
贝雯没听到李亚茹的回答，他们两人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就在这个安静的间隙里，贝雯猛然窥见ᴊsɢ了表姐夫妻二人之间的感情。那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感情，那一刻真是安静，静得好像天地间只剩下雨声。
贝雯浑身发冷，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用了一条人命，几乎永远地将表姐和姐夫放在了世界的两端。永不相见，甚至反目成仇。
这时，张晓彬终于说话了，他一边脱下外套一边说：“你们姐妹感情真是好，她什么时候来的？”
这随意的一问，让贝雯的心揪了起来。在刚才那一刻之前，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担心。她不知道，表姐会如何作答。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道选择题，选丈夫，还是表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