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李亚茹也半天没吭声。张晓彬绝不会知道，自己这随口一问的力道。然后，贝雯隔着门板，听见李亚茹的声音响起。
“她早上就来了。”李亚茹的口气也很轻松，“刚才我们还一起出去逛街了呢，淋得一身湿。”
两人笑起来，贝雯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99章 保护
贝雯回到家，等她的只有冰锅冷灶。邱少陵最近忙于生意，家回的是越来越晚。贝雯倒不怪他，她对老邱，心里只有感激。
当年她被医院辞退，就成了个无业游民。身上背了小孩的一条命，自然没人敢再用。她在李亚茹宿舍里住了几个月，两人天天挤在一张床上。
当时，她爸贝军已经死了，一天半夜里贝雯醒来，想到天底下这么大，除了表姐这里，自己已经无处可去，不由得流下泪来。哭也不敢大声，怕吵到表姐和她同宿舍的人。她又想，其实自己从小就无处可去，长到这么大，境遇也没有好上半分。小时候就和表姐挤一张床，长大了，也是一样。
她看着表姐熟睡的脸，缩了缩脖子钻进她怀里。她感激表姐，可同时也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渺小不已。我总不能依靠她一辈子，贝雯想着这话，一夜都没睡着觉。
后来，是邱少陵收留了她。
那年江城冷得厉害，但按地域算，江城已在秦岭以北，所以没有暖气。一回到宿舍里，一众姑娘都是冻手冻脚。那天又下着好大雪，贝雯忽然听见有人在楼下喊她。她探出头去，只见漫天的风雪里，邱少陵站在楼下，穿着一身米黄的风衣，手里举着一束鲜红的玫瑰。
那玫瑰红得像血，贝雯心里害怕。她明白邱少陵眼里的世界，也明白，自己恐怕不在那个世界里。可她还是下了楼，接花的时候，邱少陵看到了她手上的冻疮。贝雯急忙要把手缩进袖子里，可被邱少陵一把攥住了。
那个点儿大家都在上班，宿舍区静悄悄的。雪地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世界一片纯白。邱少陵说：“我刚从日本回来就听说了，你医院的事。”
贝雯讪讪低头：“我最近……在找工作。”
“你会算账么？”
“怎么？”贝雯抬起头，“要雇我？”
“我公司里正缺一个会计。”
“我只会打针，不会算账。”贝雯有点生气。
“那秘书呢，我也缺秘书？”
“伺候人么，我可不会。”贝雯一把将花塞进邱少陵怀里，转身要走。
邱少陵一把抓住贝雯，把她扯了回来，两人近在咫尺，鼻息可闻。“那……老板娘呢？老板娘我也缺一个。不用算账，也不用伺候谁，你愿意么？”
贝雯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看着邱少陵的眼睛，那种破碎感直透出来。贝雯全身轻微的发抖。
“去你的，几个月不见，你这个人怎么也变得不正经起来。”贝雯一把推开邱少陵，再不停留，转身朝宿舍楼跑去。
邱少陵一米八多，腿也长，三步就截在她身前，一脸严肃地说：“我是认真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金戒指。
贝雯知道，他是认真的。可不知道怎的，已经沉寂许久的回忆骤然苏醒，像一条冬眠的蛇，突然袭击。吴老汉的狞笑在她眼前不断摇晃。那束玫瑰红得发黑，恐惧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几乎将她吞噬。贝雯后退了一步，抛下邱少陵，转身逃回了楼上。那天，邱少陵站到雪停才走。
一连一个多月，邱少陵都没有再出现。可当他再出现在楼下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邱少陵没有放弃，李亚茹很开心，那天她做东，请两人吃了顿饭。席间，她像个家长似的，举起酒杯对邱少陵说：“我们雯雯小，不懂事，你多包容她。”
饭后回到宿舍，李亚茹又在枕头边上对着贝雯吹了好一阵风。直到她装睡，才肯罢休。半年后，邱少陵又一次向贝雯求婚。这一次贝雯知道无法回避，她说：“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但你可能还不了解我。”
邱少陵表示他足够了解了，但贝雯摇头。
“有些特别大的事，你不了解。”贝雯抬眼看着他，那种眼神里蕴含着无边的黑暗和苦楚，邱少陵被吓到了。贝雯双眼郑重地看着他，嘴唇抿了好久好久，终于开口，声音都在发颤。
“我十三岁那年，发生过一件事……”
贝雯说了，除了李亚茹为她杀人这事，她全都说了。她本可以不说的，十几年前的事了，又在县城里，她不说，没人知道。可她过不去，她不愿意欺骗眼前这个深深爱着她的人。她的语气尽量保持着平静，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当时她又多害怕，又有多勇敢。
邱少陵听完之后，很久没有说一句话。他越沉默，贝雯的心就越冷。直到她的心几乎降到了冰点，她才听到邱少陵发出了声音。
是哭声，贝雯从没听见过那样悲切的哭声，还是一个男人发出来的。那天他们俩约在了江城的第一家西图澜娅西餐厅，那里的包厢是半包的。第一次吃西餐的人都格外注重礼仪，怕被人笑话，所以整家店里的声音都很轻。突然一桌上有个男的在哭，大家都伸头看。邱少陵却不管别人的目光，他哭着，一把将贝雯搂在怀里。
“对不起。”他一直这样说。贝雯以为他是要拒绝自己了，她心里反而轻松了。是吧，不管谁，都还是不能接受我这样的女人。可邱少陵却蹲了下来，望着她的眼睛，说：“对不起，我当时不在，没能保护你。”
贝雯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她怔在那里，好像没听清楚。可眼前却已经模糊了，贝雯伸手去抹，才发现自己哭了。这时，她感觉到眼前好像什么在闪，邱少陵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请你嫁给我，从今往后，都由我保护你，好么？”
贝雯再也按耐不住，眼泪奔涌而出。她感到自己真正被人接受了。那是一种没有血缘为前提的接受，一种纯粹的接受，只针对她这个人，再无其余。她的勇敢得到了回应，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就好像一个孩子站在无尽的深渊前，丢下了一块石头。她等了十几年，终于第一次听见了回响。
她知道，那块石头，落地了。
贝雯接受了求婚之后不久，邱少陵就准备带她回家，去见见他家里人。
第一次登门见公婆，贝雯多少有些紧张，自己是什么家庭情况，人家是什么情况，会不会瞧她不起？但待了一整个下午，邱家人甚至都没有问起她家里的情况，只是很客气地招呼她吃喝。
贝雯有点纳闷，但想着第一次，可能人家客气。可接着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去贝雯都会提心吊胆一阵，可每一次都没人询问。直到最后，邱少陵都暗示了他们要结婚的意思，公婆二人也只是点点头，接着聊起了面前的那盘菜。
贝雯看见，邱少陵的脸瞬间冷了下来。她不太明白，那天出了门之后，就问邱少陵。门前的那条小路是个下坡，很安静，贝雯能听见邱少陵的脚步声嘚嘚的响。
走了几步之后，他停了下来，站在路灯下。邱少陵沉默了一刻，转头对贝雯说：“在我们家里，其实我只是可有可无的那一个。”
贝雯全然愣在那里。
第100章 孩子
贝雯心想，邱少陵年少有为，又是个儿子，家里自然应该百般疼爱。可她错了，邱少陵的亲妈在他三四岁的时候得病死了，现在这个是他的后妈。后妈对他不差，吃的、穿的、用的，都一样不少。说话甚至比他的亲妈还客气些。但也就是不差，到底不像亲妈，能时时记挂，处处体贴。
嫁过来没两年，他后妈就又生了一个儿子，名叫邱少泽。小时候，两个小子在家的待遇分毫不差，有时候家长对待邱少陵还要更好些，但邱少陵总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自己别的虽然不缺，但好像身上长出了一层隔膜，再难体会那种肉贴着肉的亲近。
后妈嫁过来之前，是他和爸爸两个人过活的。那个时候，他和父亲相依为命，亲密无间。从幼儿园放学一回家，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皮ᴊsɢ肤，手脚都是松快的。
可自从家里多了两个人之后，他四周的空气便紧了起来，好像皮肤被什么嘬着一样。面对他爸的时候，他甚至有点不好意思亲近。就像当着客人表演节目那样羞赧。说实话，他不讨厌那女人，也不讨厌他弟。这种羞赧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明明是我爸，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却无力改变。
再之后，他爸从政府部门出来，南下一走就是大半年，他天天盼着爸爸能回来。可真等到爸爸回来了，他又觉得更别扭。他弟弟扑上去抱爸爸，他只能站在后面笑；他弟弟向爸爸撒娇要玩具，他就装作对玩具毫不在意；他弟弟睡觉要爸爸讲故事，他就早早躺上小床装睡。他不愿意去争抢，就只能装不在意。
很多年以后，邱少陵自己反思这段心路历程，才终于咂摸出一点味道——他不是不愿意去争，而是怕输。失去父亲的结果，是幼小的他完全无法承受的，所以只能装作不在意。
他怕被拒绝，只能不去亲近。久而久之，他和父亲真的变得不亲了。
之前他说，他想自己出来闯荡，不靠父亲的门路，其实也是半真半假。随着弟弟的长大，家里的资源也越发向着弟弟倾斜。一方面是弟弟确实更会亲热人，另一方面，他的能力比起邱少陵来，要差着一大截。父亲难免偏疼一些。
知道了这些的贝雯，一直悬着的心反而放下了。她明白了自己在这段关系里不是全然依附的，至少他也有他的缺憾。两个人在他们各自的家庭中都是破碎的，那就让他们俩重新组成一个家庭，相互弥补，相互取暖吧。
贝雯走到路灯下，主动抱住了邱少陵，两个人依偎在一起。邱少陵却越搂越紧，勒得贝雯生疼。
不止我需要他，他也无比的需要我。那一刻，贝雯感到了一种心安，一种被需要的，平等的心安。
婚后，两人一直住在江城。贝雯第一次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邱少陵不愿意让她干活，就给她请了个保姆，在家里伺候着。饭不用她做，衣服也不用她洗，连表姐都羡慕，说她幸福。贝雯也觉得幸福，可他们夫妻恩爱，却一直没要孩子。
邱少陵不太愿意，他如今总要去日本出差，一走就是三个月，他不希望孩子出生后爸爸不在身边。贝雯很理解，他不想重演自己的经历。男人在这个年纪拼事业，她很支持，自己也乐得清闲。
邱少陵去出差的时候，贝雯时常会提着东西，一路坐火车到省城看望公婆。她希望尽量能帮邱少陵尽些心，也让他和他爸之间的关系能有些缓和。
可能是贝雯的殷勤有了回应，一天，邱少陵回来之后，面带喜色。贝雯笑着问他：“干嘛呢，乐成这样？”
邱少陵缓了缓才说，最近和日本人的这单生意很不好谈，日本对我们厂子的生产能力还是有顾虑。可如果能谈下来，对于公司就是质的飞跃。为了表现诚意和实力，邱少陵大胆搞了一次产业升级，以自己的厂房作抵押，贷款升级一条流水线。
可能也是因为看到了邱少陵的成绩和魄力，再加上媳妇儿的殷勤，邱少陵他爸破天荒的在公司会议上勉励了他，并决定为他注资，提供必要的帮助。那天晚上的家宴，老爸为了他开了瓶茅台，父子俩喝了一顿。这是这些年以来的第一次，邱少陵当然高兴，贝雯自然也开心。
邱少陵亲自主持了这次升级，就是为了在下次招投标之前，找到日本方面展现新的产品样貌。时间很紧迫，设备的搭建和调试也容不得半点马虎。于是，他天天在厂里督战，忙得头晕眼花。第一批产品基本达到了预期，可邱少陵觉得还不够，需要调整配比，重新生产。半年过去，资金压力变得越来越大，他焦虑地满嘴起泡。这无疑已经变成了一场豪赌。成，则一跃成为省内龙头；败，他自己亏干净不说，可能还会连累他爸的公司。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他爸好不容易对他展现出的信任，他决不能这样丢掉。
产品走下流水线的时候，邱少陵小心翼翼的盯着看。负责技术工程总师罗工亲自上前检验，邱少陵忍不住来回踱着步。漫长的半小时过后，罗工冲邱少陵点了点头。
“成了？”
“成了。”
邱少陵激动地面红耳赤，拉着罗工的手不知道说什么。邱少陵不爱喝酒，有应酬不得已才喝。可那天回到家，他自己取了酒，拉着贝雯陪他喝两杯。晚上在床上，贝雯也觉得他特别激烈。
邱少陵过了两天就飞去了日本。日本人看到了新产品也很满意，之后邱少陵更是一举中标，终于拿下了这个大订单。他在电话上就跟他爸和贝雯都报了喜。
可就当他喜滋滋地在接风宴上坐定的时候，他爸却当头浇了他一盆冷水。
“少陵啊，你弟弟的情况你也清楚，他生的那个小子就要上学了，各种地方开销不少。你是做哥哥的，不如这次……你把订单让给他吧。”
邱少陵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己费尽心力谈下来的订单，凭什么让给他？他当时手脚都是冷的，攥紧了拳头辩解：“这样操作，日本人那边怕是不好交代啊。”
他爸一笑：“这个你大可以放心，按照你升级的流水线样板，我再投产两条就是了。当然，你自己的那条也可以承担三分之一的生产任务。利润方面，我还可以多给你一些，你看怎么样？”
这是什么屁话，谈下这笔订单的困难人所共知。邱少陵要的就是一次彻底的产业升级。不是什么三分之一，更不是好像施舍一样的利润！
邱少陵终于忍不住了，整个人跳了起来，拍着桌子说：“不可能！要拿这笔订单，除非我死了。”一桌人都静静地不敢说话，看着父子俩。可他爸抱着牙牙学语的孙子坐在自己膝头上，笑着说：“哎哟，你看看，你大伯生气了。”他爸抬起眼，望着邱少陵说，“你别忘了，我对你在江城的公司有着直接的任免权。这订单你要是不给，我就连你一起撸下来。”邱少陵心里咯噔一下，背后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那是他一辈子的心血，他爸竟然绝情到这个地步，说夺走就夺走了？
他爸继续说：“我明着告诉你，这笔生意一开始就不是给你的，也不是给你弟的。”
邱少陵疑惑了，却见他爸满眼慈爱的看向膝头的小孩：“是给他的。”
邱少陵猛然明白了，他爸早就看出这次产业升级意味着省内的龙头地位。订单给到他弟，就是给了他孙子一辈子的衣食无忧。那他自己呢，人一辈子能有几次独占鳌头的机会？就这样拱手让人，他邱少陵不甘心。可不甘心又能怎样呢？
邱少陵看着他爸望向男孩的眼神，心里忽然难过得要死。当他还是小孩的时候，他也曾被父亲这样充满期许地看着。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父子俩竟然隔膜到了如此地步？
就在邱少陵几乎绝望的时候，他爸忽然又说：“或者，你也给我生个孙子，等我死以后，这份家业你们两兄弟一人一半。”
闻言，邱少陵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101章 孩子
贝雯在新婚那夜就知道，自己无法喜欢上夫妻之事。那夜的经历对她来说全然是折磨，那吴老汉的影子不时混在邱少陵身上，她只有用枕头蒙着自己的头，才能强忍住把邱少陵推开的冲动。邱少陵知道原委，所以从未苛责。可那天晚上他连夜回了江城，已经喝得烂醉。贝雯吓坏了，忙上去询问。可邱少陵却二话没说，朝着贝雯扑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