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年,众人轮流看护,悉心照料,然而打南方买来的五千多株茶苗,全部越冬失败,无一存活。
第二年,咬咬牙,又从其他省份移植了五万多丛优良品种,一冬之后,仅存活一百株。但这让所有人看到了希望,这条路是走得通的。
第三年,翻山越岭,遍访荒地,用脚步一寸寸丈量层峦叠嶂。在海拔三千米的一处废弃道观,发现了二十七丛耐寒古茶树。与南方品种育苗驯化后,生于江南的茶树,终于在北方山岭落地生根。
九十年代,越来越多农户改粮为茶,架桥修路,大大小小的茶园发展起来。漫山茶树,翠色欲滴,打出江北第一茶的名号,自此也从鬼山,更名为春山。
“七十多年,”宝进感慨,“磕磕绊绊才走到今天。”
阿仁听完脸色难看,紧皱眉头,抄着手不说话。
“你是不是也受不了煽情?”大金搓搓胳膊,“我也挺不自在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好好的一个故事,突然就上价值观了。”
阿仁刚要张嘴,却猛然弓起身子呕吐起来。
“诶诶诶,你这么埋汰人家可就过分了昂——”
大金试图拉他,可阿仁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小橡岛,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对正能量过敏?”
眼见着阿仁闭眼朝后倒去,大金飞身上前扶住。
“ʟᴇxɪ王宝进,你看看,你给他活活恶心死了!”
宝进瞥了眼地上吃剩的食物。
“他是不是只吃了老鼠肉?”
说完,打怀里树枝上揪下来一小把叶子,往阿仁嘴里塞。
“你干嘛?”大金拍开他的手,“都这个时候了,就别讲究荤素搭配了!”
“这是天茶仙人舌,解毒,近乎药性,”宝进又扯下一小把,揉搓出汁,塞进阿仁嘴里,“就这一小撮,能救命,外面一万块都买不到。”
大金眨眨眼,揪下来一把,也往嘴里炫。
“这么牛吗?”
又一把,吃得带劲。
“你不能看错了吧?”
阿仁继续呕吐,但吐出来的东西干净了许多,症状也渐渐趋于平缓。又吐了能有个两三回,终于停了。四肢大开,平瘫在地上,额上浮起层细密冷汗。
“他就快没事了。”
宝进在屁股后面揩了几下手,些许掩不住的得意。
“金哥,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你不是抢劫的吗?”
“那是客串,”宝进挠挠脸,“我大学学的是农业,不是我吹,全国各类茶叶,只要敢长在地上,就没有我不认识的。”
大金一怔,“你上过大学?”
“这是重点吗?”宝进反诘,“等等,我怎么就不能上大学了?我看起来很没有文化吗?”
正说着,阿仁突然弹起来,捂着小腹跑向草丛深处。
“你不在家好好种茶,跑出来坑我干嘛?”
宝进原本望着月色下摇动的蓬草出神,经大金这么一问,讷讷的,半天才吭声。
“不景气,茶厂一家家地关。今年又大旱,园里的茶,产量跌了一半多。像冯平贵那种挣快钱发死人财的,干脆鼓动村民把茶树连根挖出来,空出地来埋死人。
“不信你站在布噶庄山头看,周遭不是一梯梯的茶,是一簇簇的碑,只怕用不了几年,春山又变回鬼山,漫山遍野都是不认识的死人。”
他瞄了眼大金,找补了一句。
“没说你爸,”他拍拍他的肩,“啃,你爸就该死在这。”
“什么乱七八糟的,俺爸还没捞着入土呢,他现在,算了算了,不提他的事了。”
大金摆摆手。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哥,厂长卖地,我抢你金子是想包下茶园,不过现在不需要了。”
宝进盘膝,倚靠着陆羽的雕像,裹紧怀里的古茶树。
“我寻着真正的金子了。”
海边茶园,宝进的故事并非虚构,而是一个渔村历经的百年发展史
第24章 24众灵
阿仁跑了几趟肚子,有些虚脱,窝在地上不言声。
大金递过来半只破碗,里面是残剩的淡水。阿仁一怔,接过来,干裂的嘴唇沾了沾,又推了回去。
宝进打树枝上又揪下几撮叶片,要他们含在嘴里,嚼碎了,别急着咽。大金咀嚼了十来下,果然觉得生津止渴,嗓子眼的灼热疼痛也顺势减缓了几分。
“我听老一辈说,茶是有灵性的。”
在宝进的故事里,遥远的人鬼不分的年代,天下道士云集春山,修仙斗法。
有个叫丘处机的,因舍不下江南名茶,便移了几株,植在道观之内。仙山圣水,日精月华,喝起来香韵醇厚,回味甘甜。
他走之后,又过了一段日子,达官显贵得知了此茶,便逼着农人去采,并要他们年年上贡,不然诛杀全家。
村人跋山涉水,日夜照料,只为定期采上几片鲜嫩娇滴的叶尖,更是无暇出海捕鱼,生计无以为继,苦不堪言。
茶树知晓后,一夜之间,长满粗硬干瘪的叶片,生出锯齿状的倒刺,入口也变得酸涩无比。贵族品尝后非常生气,命人将茶树尽数斩杀,再也不要求上贡了。
“今天这茶树突然出现,是天意,”宝进笑笑,“是老天爷点我呢,毕竟我动了抢劫的念头。”
他低头,来回拨弄地上的碎石子。
“差一点,我就当坏人了。”
“我阿嬷以前也爱喝茶,但是跟你们这边习惯不一样。乌龙比较多,胃痛的时候,就泡红茶喝。”
阿仁突然开了口。
“我一直觉得茶是老人家的东西,一点都不酷。但我阿嬷特别崇拜,祭祖用茶,拜神也用茶。
“过节的时候,她就摆出珍藏茶具,家里没什么人来,她也会穿戴的整整齐齐,茶杯摆成一个圆,右手提壶,逐圈逐杯满上。她蛮得意地告诉我,说这一招叫做关公巡城。
“你们没见过她,哇,个子小只,超凶的。但是一端起茶壶,就好像变了一个人,讲话也不带脏字了,哈,她真的是——”
阿仁的追忆戛然而止,火光一黯,声音也跟着哑下来。
“抱歉,讲得有些多,”他望着夜空,“她走后,我再也没喝过茶,今天是第一次。”
“你混——”大金清清嗓子,“啃,你做特殊工种,家人知道吗?”
“我没有家人,阿嬷走后,我没有家人了。”
大金跟宝进对视一眼,匆忙转移话题。
“小橡岛,我看你这个身量练得不错啊,这肌肉——”
“我以前很柴,话也少,书呆子一个。”
阿仁坐起身来,手撑在膝上,满不在乎,语气没有起伏。
“国中有男生欺负我,撕我功课,扯我裤子,还拖我进女厕。后来,我想缓和关系,就把零用钱都给他们,帮他们跑腿,对他们言听计从。
“然后他们开始罩我,路上碰到,还会笑着招呼。我以为是误会解除,以为找到了朋友。尽管不喜欢,但为了合群,我跟着他们抽烟,喝酒,他们做些刺激的事情,我就在旁边帮忙望风。
“国中时期,我是透明人,他们让我看到另一个世界,闪着光的世界,我站在边缘,误以为身在其中。
“直到后来,他们玩过了火,对方要报警,他们喊我去道歉顶罪。我不肯,他们就把我拖到天台,傍晚打到天黑。那是我见过最红的一次夕阳,我躺在那,突然明白,原来我从来没有属于过那个世界。大学毕业后——”
大金一僵,“你也上过大学?”
“怎样,黑帮不能念大学吗?”
“那倒不是,”大金搓搓脖子,“就是没想到,黑道现在也搞人才引进。”
宝进抻长脖子,眼睛瞪得滚圆。“仁哥,你接着说。”
阿仁无所谓地耸耸肩。
“大学毕业后,我变得更闷。没有工作,没有社交,也没有爱好,一日三餐都宅在屋里,没日没夜打电玩。
“阿嬷打我,骂我,都没用,甚至找来神婆帮我驱邪。那时候,我感觉自己被什么困住了,痛苦,却又无力改变。
“后来她生了病,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放心不下我,就找来旧日朋友,一个温和的阿伯,将我托付给他,要他帮我寻份差事。”
说到这里,阿仁摇摇头,罕见地笑起来。
“结果咧,靠夭!阿伯是混帮会来的,还是二把手。一来二去,我跟着入了堂口。”
“这,”大金嘬嘬牙花子,“你阿嬷挺有故事的。”
“恩哥念旧情,待我温和,但是我知道,他本性狠辣。我亲眼见过因为一点口角,他就剜掉别人舌头。
“我很害怕,连退出都不敢跟他讲,之前有小弟前一晚背叛,第二天就消失不见,后来院里的狗吃了一周的肉。我那时才二十多岁,真的很怕,感觉又一次卷入不属于我的世界。”
他转脸看向二人。
“知道我为什么没做掉你们吗?”
大金挠挠头,“因为,我们长得像你阿嬷?”
阿仁挂下脸,掏枪瞄准。
“掌嘴掌嘴,”大金啪啪打脸,“我自罚三巴掌。”
阿仁腮帮子鼓动,话多次涌到嘴边,又多次吞了回去。最终,还是黏黏糊糊脱了口,声音含糊。
“我,没杀过人。”
“啊?”宝进傻了。
“啊?”大金也傻了,“你一个杀手,没杀过人?”
阿仁烦躁地搓脸。
“每次他们叫我去处理谁,我都会将人叫到码头,然后给他一笔钱,求他再也不要出现。
“后来,他们就传我厉害,说我灭得口干干净净,条子这么多年都寻不到蛛丝马迹。屁咧,人没死怎么会有尸体?”
大金乐了,“你要这么说,那我可就——”
“坐回去!”
“哎哎,好的。”
“开始几年,我一直硬撑的,别人觉得我很凶悍,其实我只是打架厉害。后来,有什么慢慢变了,堕落是件很爽的事情,向下走的路,永远是最顺的。”
阿仁娴熟地转着枪。
“十多年了,我越来越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我当上护法的第一件事,就是带ʟᴇxɪ着兄弟,找到当年的同学,好好叙了一通旧,从傍晚到天明,我要请他们见一见,最赤红的朝阳。”
他不屑地笑,狠辣一闪而过。宝进没言语,将破碗架在火上,煮着沸水。
“以前若有冲突,我会跟人讲道理,现在我只会拿起枪,抵住他的头,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阿仁视线低垂,不再开口。
“人和茶一样,是好是坏,全看种在什么地上,”宝进看向他,“还来得及。”
阿仁捏着一小撮茶树叶,无意识地攥紧。
“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有时候,当好人比当坏人需要更多的勇气。”
他笑笑。
“我不想再承受任何人的期待,我只能选择,做一个不那么坏的坏人。”
大金听完这句,愣向火堆,脸闷闷的。
宝进将煮沸的热茶递过去,“仁哥,你不是坏人。”
“我?”阿仁怔住,“我不坏吗?”
“如果你真想要我俩的命,有很多次机会下手。我俩都知道,其实你不是坏人,你只是害怕而已。”
阿仁结过茶碗,长吁口气。
“阿嬷,你听到吗?他们讲我不是坏人。”
他端着碗,手臂颤动。
“阿嬷,我没有变成坏人。”
仰头,滚茶一饮而尽,破碗遮住他的脸,迟迟没有落下。
宝进移开视线,看向大金。
“金哥,你找到几棵仙人舌?”
“啊?”大金回过神来,干笑,“一共大概,四五棵吧,不过——”
他后撤一步,朝前一指。
“其中三棵让我撅断当柴火,都在这了。”
“别跟着我了,真没怪你。”
宝进撅着屁股,护理着最后一株尚且存活的仙人舌。
“你也不认识不是,赖不着你。”
大金追在后面,赖赖唧唧。
“你们茶园,现在怎么样?”
“茶这玩意,基本分绿、黄、白、青、红、黑几大家。以前绿茶独大,现在不行了。普洱、金骏眉、安化黑茶、福建白茶平分秋色,南方茶园每年几百亩地增,我们再不改路线,只能当外国速食茶包的原料产地了。”
宝进回头冲他一呲牙。
“不过,没事,这仙人舌抗旱耐冻,如果能顺利移植回茶园,培育新种,我们就有救了。”
大金听着,手往裤腰里伸,摸索半天,掏出三根金条来。一咬牙,推给宝进。
“诶?你不是说——”
“那是骗你的,我怕阿仁扔下我不管,故意说给你听的。我看你是实心眼,寻思表现得真诚点,咱俩能噶伙团结起来一帮。”
他把金条硬塞给他。
“拿着,买下茶园,把这个古树培养培养,带着你们村发财去吧。”
大金吸吸鼻子。
“剩下一根,我预备着给阿仁,让他以后别混帮派了,从良,寻个正经营生。”
大金转过身,一步一步,朝暗影走去。
“我留两根,不是贪,是我确实有难处,有用钱的地方。”
“哥,”宝进叫住他,“我越来越看不透了,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
大金回头,苦涩一笑。
“我差点,就变成了一个坏人。”
第25章 25遗恨
销骨篇•遗恨
马大骏对着男厕所的镜子,眨巴眨巴眼。
皱巴巴的白汗衫,右肩还落着层灰。今早刚参加完老周的追悼会,帮着家属烧了些生前的衣物,估计是那时候蹭上的。他赶紧拍干净,又扯起前襟,低头使劲嗅了嗅,一股子汗酸味。
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水,急匆匆地打湿头发和脖子,胡乱抹匀。
“谁这么不讲究?”
保洁大姐提着拖把进来,见洗手台下面,平日用来涮拖把的红色塑料桶里,此时正浸着个大绿西瓜,便梗直脖子,冲着里面隔间吆喝起来。
“这谁在我水桶来泡西瓜?”
“我的我的,不好意思昂,”大骏赶忙弯腰抱出来,“天热,我这不寻思给西瓜降降温嘛。”
“这是医院,不是恁家。再说这是公家的桶,你给我占下了,我还怎么涮拖把,怎么擦厕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