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金子——陆春吾【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3 23:21:58

  大骏一溜小跑,逃离大姐追在身后的喋喋不休。怀里的西瓜滴滴答答,淌着浑水,灰色的汤汁,尽数蹭在了白汗衫上。逼仄的铁皮电梯里都是热烘烘的人,又慢又挤,他等不及。两手兜住西瓜,一步三阶,一路小跑着上了四楼。
  气喘吁吁,定在病房门口,他这才摘下口罩,抹了把人中上的汗。
  夏日午后,窗外日光倾城,反倒趁得屋里有些昏暗。曼丽坐在床边,一道瘦削的灰色剪影,正削着半只苹果。
  大骏敲敲门,抖露开早准备好的笑。
  曼丽抬头,看清是他,嘴上也跟着笑,眼底却波澜不惊。
  “来了?”
  他忙不迭地点头,点个不停,从门口一路点到病床根下。
  “我来看看姜,”他递上瓜,献宝一般,“快入伏了,恁吃个瓜,降降火。”
  曼丽接过来,不经意瞥向他前胸蹭上的污渍,一怔,笑了。这次倒笑得真心实意,眼角蹙起细小的褶子。
  “你这衣服,扎染款式的吗?”
  “啊?昂——“大骏也跟着笑,两手来回搓着污渍,“时髦,新款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弄上脏东西了,其实就是这么个设计。”
  “哦,我刚才也以为是西瓜蹭上的,”曼丽应和着,抱着瓜旋过身去,“坐吧。”
  说完才左右环顾,发现狭小病房里乱糟糟的,根本没地方坐。她连忙放下瓜,收拾出一张凳子。
  “坐。”
  大骏坐定,摘下斜挎在右肩的电脑包,搁在膝上,视线在屋里滴溜溜地转,转来转去,最后转到病床上的男人身上。
  “姜怎么样了?”
  “昨晚八点多开始,总喊着右腿疼,说是抽筋一样,一直喊到天亮。中午吃了点粥,这才刚睡下。”
  腿疼,可男人已经没有右腿。
  男人陷在枕头里,半颗脑袋光秃秃的,密布虬结的疤,褐红色。右半边的五官也急促地捏在一起,像是幼儿恶作剧的涂鸦,一个不得体的玩笑。
  大骏不由得忆起初见时的意气风发,叹口气,这才看到姜川手上也缠着绷带。
  “这手又是怎么了?”
  “一直没恢复好,都三次手术了,老是反复感染,最后医生给截了两根指头,才算勉强保下来手。”
  曼丽的老公在烟花厂爆炸中受伤,当初拍着胸脯子说一定会给医疗费的李大金,打那以后再也没现过身。
  她提起把刀,咔嚓,用力一压,西瓜裂成两半。
  “我听说,老周没了?”
  西瓜的清新盖住消毒液的清冷,红色汁液印在白色的桌面上,像是旧人的血。
  “嗯。”
  老周也是爆炸事件的伤者,曾盼着赔偿金续命。
  “他家条件不好,一直也没正了八经给治,在医院待了不到半个多月,就回家躺着去了。这不今年天热,身上疮都烂了。疼,可疼也没法,没钱,只能生忍着。”
  大骏接过曼丽递来的一牙瓜,擎在手里不急着吃,絮絮叨叨地说着。
  “他老婆打两份工,你还记得以前什么样吗?那大脸盘子多富态,隔着半年不见,现在又黑又瘦,头顶一圈白头发,看着老了十多岁。
  “儿子倒是大学毕业了,可一直没找着好工作,就想着挣笔急钱,填他爸的坑。现在给人送外卖,他妈说前几天还撞了人车了。”
  大骏挠挠头。
  “是个什么车来着?他妈今天还跟我抱怨来着,说了好几遍。我也记不着了,车标是个什么字母,大 D 还是大 B 来着,反正是很贵。
  “老周也是可怜啊,苦了一辈子,临退休的年纪了,摊上这么个屁事,他又要好,要面子,知道全身植皮那贵了去了。
  “离家出走好几天,最后才在海来找着,弄上来时候人都泡囊了。估计是知道活着也是遭罪,不愿意再拖累旁人了。”
  曼丽本是捏着叠卫生纸擦桌子,听到这句,手倏地攥紧。
  “诶,我给你带了样东西。”
  大骏并未察觉出异样,乐颠颠地伸手,在包里捣鼓了半天,掏出来本书,抚平折角,递过去。
  “你晚上陪床没事干,可以看看,就当是打发时间。”
  “这,”曼丽盯着封面,蹙起眉,“这什么啊?”
  “你不是喜欢看小说吗,这都不认识?”大骏探过身子,指头点了点,“村上春树,日本知名写小说的,人家店主说了,文化人都爱看他。”
  “你买的是木寸上春树,贪便宜买的盗版吧,”曼丽将书推回去,“你不懂就别搞这些了。”
  “啊?这还不一样?”大骏挠挠脖子,“我还以为是字印的大呢,诶唷诶唷,这弄得——”
  诶唷了半天,也没诶唷出个结果,刚挺起的腰杆子转瞬间又塌了回去。这时病床上的姜川,在睡梦中发出短促的呼唤。
  “水,喝水。”
  曼丽赶忙跑过去,轻轻抬起他的头,又在下面垫了几个枕头,端起杯,吸管杵向他干裂的唇。
  喝完水,似是得了滋润,姜川的声音也跟着亮了几分。
  “我梦见带你骑自行ʟᴇxɪ车去了,”他看着她笑,左脸尚存着几分往日的影子,“咱俩还放风筝来着,我腿可有劲了,跑得特快,我——”
  他突兀地停下,曼丽赶紧接口,“大骏看你来了。”
  姜川惘然,愣了几秒,转过头来,这才看见坐在一旁的大骏,挣扎着就要起身。大骏赶紧上前,下意识要去跟他握手,却又发现对方缠着绷带。
  “你别动了,躺下躺下。”
  “你也别站着,坐下坐下。”
  两个男人就这么生硬地客套着,瞥了眼曼丽,同一份心虚。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护士进来了,连带着一股子消毒水味。
  “该清创换药了。”
  叮叮铛铛,换药车移动,铁器碰撞的声音。姜川脸色灰白,慌了神。
  护士俯下身来,戴手套的手刚触碰到绷带,他不自觉地开始抽冷气,护士没有停,熟练地拆下第一层纱布。
  “可能会有点刺痛,稍微忍忍。”
  渗出的脓液,新结的痂,创口跟纱布黏连在一起。
  “没事,不怕。”曼丽搂住姜川,将他的头轻轻抵在胸前,遮挡住护士的动作,“没事,我在呢,很快就好了。”
  “好。”他嘴唇煞白,仍是艰难地笑,“没事,我不怕,不怎么疼。”
  护士打湿黏连的部分。
  “马上就好,”曼丽抱得更紧,声音却更轻,“你看着我,看着我。”
  他抬头,右眼浑浊,左眼清澈,身子不受控制地痉挛。
  撕开的那一瞬,姜川惨叫出声,上半身打着挺,冷汗透了一层。
  大骏傻在一旁,望着暴露在外的残缺。本该生着小腿和脚的部分,此时却空空荡荡,他别过头去,不敢去看。
  他在害怕什么呢?是曼丽的泪,还是姜川的腿?
  不知道,他问过自己,可自己也不知道。
  “安条假腿,需要多少钱?”
  “看牌子和材质吧,”曼丽用手背抹了把脸,“三五万,最便宜的了。”
  二人并排站在走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背靠瓷砖,刺骨的凉。
  “曼丽,你要信好人有好报,你得信老天爷有眼。你那么善良一个人,遇见这些事,说明转机还在后面,”大骏捏住包带,一字一酌,“要是以后生活上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
  曼丽抬头看他,红着眼圈,像只受惊吓的兽。
  “马大骏,你装什么呢?”
  她突然笑了。
  “你要是真好心,你把李大金给我找回来,你让他把手术钱给我吐出来!”
  她猛地推了一把,大骏朝后趔趄了几步。
  “你们不是哥俩好吗?当时不是你拦着我么?不是你让我给你个面子吗?结果呢?结果李大金这个王八蛋跑路了!如果不是你们,川至于耽误到现在吗!”
  “曼丽,你冷静点,先别喊——”
  啪,一巴掌甩上去。
  嘈杂的走廊顿时没了声响,路人侧目,大骏捂住脸不说话。
  啪,又是一巴掌。
  大骏忍着,侧着脸躲闪。
  曼丽蹦起来,一巴掌接一巴掌地甩上去,头发披散,黏在泪痕上。
  大骏肿着脸,两臂箍住她不肯撒手。曼丽不住地挣扎,打挺,最终脱了力,软了下来。抽噎着,眼里满是恨。
  “当我记不得吗?爆炸那晚,是你把他叫过去的。他是替你遭得这些罪,他是替你毁的——”
  她在他怀里昂起头,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马大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真就那么恨我吗?”
第26章 26情窦(上)
  马大骏知道自个儿不善言辞,也习惯了被人误解,可他没想到,曼丽会将他误会到如此田地。
  “我恨你?”
  她定定瞪向他,泪滑到腮边。
  “不是吗?”
  “我——”
  我怎么会恨你呢?
  曼丽,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
  我半辈子不争不抢,凡事都无所谓,只有你是我不愿让的,你是我唯一想要的。
  我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忍耐都是为了你,我无数次祈求老天爷给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我赌咒发誓这回一定好好表现,可我真没想过会是这样,我真没想过我的机会要用姜川的腿做交换。
  我——
  喉头涌动,这些话语终究没能脱出口。他只是涨红了面颊,像是被人戳穿心事般窘在原地,攥住拳头,一言不发。
  曼丽挣开他,退后一步。
  “大骏,以前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我道歉。”
  她双手合十,抵在眉间,不住地作揖。
  “放过我吧,我真没力气跟你斗了,我认输,我认输了还不成吗?”
  她狠揩了把泪,拧身大步朝病房走去,没回过一次头。留他一人杵在走廊当中,头发蓬乱,电脑包斜挂在前胸,紧绷住一张脸,强撑出一派无所谓。
  及着看热闹的散去了,大骏这才慢慢蹲下,拾起地上,他送她的书。刚才争执时掉落的,木寸上春树,几个大字嘲弄一般,刺着他的眼。封面折了,露出扉页上的字:大骏赠曼丽
  不知被谁跺上去半只脚印。
  他知道自个儿字丑,为了写得好看些,前几日央着邻居家的退休老教师帮忙打了个样,自己比量着描了好几天才算练成。她甚至都没翻到这一页。
  大骏吸吸鼻子,掌根使劲蹭了几下,脚印子却怎么也蹭不掉。他蹲在那,头抵在肘间,那些哽在喉头的辩解,便从眼底倾斜而出。双肩耸动,他久久不敢起身。
  大骏和曼丽打小就认识。
  当时他爸厂里还没分房子,都是一个杂院里的邻居,他家在底下,她家在二楼。
  街坊间多少都沾亲带故,他俩的妈当年就是同学,如今又住得近,孩子年龄也相当,便上了一个幼儿园,同一个班。每天谁家有空,就一块接送着。
  曼丽自小比大骏高一头,力气也大,能说会道,善于装相。
  每次俩人闹别扭,曼丽总是先锤他一顿,然后再去老师那哭一场,告个状。大骏每每挨完她的揍,再给老师抓过去批一顿,回头老师告家长,他回家又是一顿呲。
  他本该烦她,可他又确实寻不到别的玩伴,因为旁人也烦他。
  记得大骏生完黄水疮再回幼儿园的时候,别的小孩都躲得远远的,就她不怕,也不嫌。只是嘴欠,笑话他留下满脸的麻坑子,说他是九饼成了精。
  后来上了小学,同级不同班,二人常在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碰头。
  一个是校园主持人,一个是忘带红领巾,被班主任揪出来罚站。
  那时候曼丽已经初步显出了某种天赋,长手长脚,嗓子也亮,荡起双桨能一溜烟儿地唱到最后一句,而大骏唱到第二句就不行了,憋得嘴歪眼斜,脸红脖子粗。
  班里的男孩有调皮的,喜欢谁就扯谁辫子,可全校没人敢碰曼丽。一面是害羞,另一面也是真怕,毕竟她学习又好,又能打架,双管齐下,足以称霸。
  某次大骏受了别人撺掇,仗着熟稔,一次课间操集合时,扯了把她马尾就跑,着慌跑进男厕,不敢出来。曼丽提着裙子,一路追到厕所门口,冲向天窗,尖着嗓子叫。
  “马大骏,你给我出来!”
  “我不,”大骏怂,偏巧人又倔,“有本事你进来啊。”
  “进就进!”
  曼丽袖子一挽,径直冲了进去,惊得一溜撒尿小孩提起裤子作鸟兽散。
  而大骏连滚带爬,只能往隔间里面躲,不想曼丽抄起旁边拖把,追在后面一顿猛捣,直到他连哭带喊,跪地求饶。
  曼丽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已在中学里小有名气。
  因着学舞蹈,身板轻盈,脖颈子笔挺,走哪都习惯性地吊着一股子气,昂着小尖下巴颏。校园里有那早熟的,走廊上遇见了都会多盯几眼,慢慢的,也就起了谈朋友的念头。
  李大金也曾跃跃欲试。
  那天课间,他冲着大骏䀹眼,扬了扬手里的信。
  “这封情书,用尽我毕生功力,看我不感动死她。”
  他重重一拍大骏肩膀,信心十足。
  “帮我掐着表,十分钟,拿下。”
  结果,上课铃响了快十五分钟,他才磨磨唧唧地回来。脸盘子红肿,眼眶子通红,后背上一个大脚印子。
  具体发生了什么,大金绝口不提,只是打那之后,再提起曼丽,他张嘴就是脏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中学三年,从未听说曼丽答应过哪一个,她甚至都不怎么跟男生讲话。每天课间,就抱着本小说,一边转笔,一边闷着头看。
  她唯一搭理的同龄男生,就是大骏。
  两家亲近,几十年的情谊了。今天你给我送盘饺子,明日我还你家一条鲅鱼,有来有往的。
  每回大骏被他妈使唤着去她家送东西,曼丽就扔下手里的笔,作业本一推,颠颠跑过来,冲他使相。
  “哟,大侄儿,又来孝顺你大爷啦?”
  不知道为什么,她老想着在辈分上占他便宜,因着认识大骏他爸,不便争爹的位子,只好退而求其次,做了大爷。
  “滚蛋。”
  大骏讲礼貌,每每这么回她。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他翻来覆去也问自己ʟᴇxɪ,曼丽一天天跟大金拉长张脸,怎么到了他这,就嬉皮笑脸,乱开玩笑呢?
  难道——
  他打吊铺上猛地弹起身来,在黑暗中目光炯炯。
  难道,对她来说,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吗?
  忽地,他又想起白天曼丽刚笑话他生得像只猴子,顺带着,又追忆起从小到大挨得那些揍,脑袋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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