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情敌,他也认同了姜川的优秀,碾压级的超越,二人的条件判若云泥,差距大到连嫉妒都是种冒犯。
大骏捏着钥匙,站在摊位前愣神。
自己跟他相比,简直是天上的星和鞋底的鼻涕饹馇,曼丽不跟他结婚,难道跟自己吗?
“你配吗?”
摊主不耐烦地拍拍配钥匙的机器,昂着脑袋粗声问他。
“你配个几把?”
婚礼那天,尽管心底给自己找了千万个临阵逃脱的理由,他还是去了。
他想见见曼丽穿婚纱的样子,即便与自己无关。
为赴宴,大骏翻出自己最好的衬衣,临出门才发现左袖缺了颗扣子,便高高地挽起来,像藏心事一般,以为只要他掖得深,旁人就无从知晓。
他掏出备好的红包,一咬牙,准备买金镯子的钱全部随了礼,起码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不愿让姜川瞧低了自己。
酒店高级,看着就贵。曼丽请了不少朋友与邻居,大骏和他妈都在受邀的行列,不同桌。
大骏这边有几张熟面孔,左侧是初中同学,昔日少年早已发福,整个人浮肿了一圈,像是泡囊的馒头。右边是邻家七十多岁的王奶奶,为参礼还特意戴上了新假牙。显然假牙做大了,嘴巴始终咧开,闭不上。
宾客坐定,新人尚未登场。
等待的过程漫长煎熬,大骏就像是等着行刑的死囚,希望突发变故,又希望速战速决,走个痛痛快快。
他无数次期待婚礼办不成,可转念又恨自己的恶毒,如果不顺利,那曼丽该多难过。现场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呐,他怎么忍心期待她成为别人的笑柄。
音乐起,曼丽款步上来,一切顺遂,大骏不知该喜该悲。
“你愿意嫁给他吗?”司仪声音嘹亮。
不愿意,不愿意,大骏暗自祈祷。
“我愿意。”
他灌了口白酒,低下头,泪浮上来。
“真辣,”大骏笑着抹了把脸,“我眼泪都辣出来了。”
台上司仪起哄,哄闹着让新人亲一个。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全场欢呼,他一仰脖,又是一杯。
“诶唷,”大骏用掌根大力揉搓着两眼,“这酒真地道,怎么还辣得我哗哗淌泪呢。”
舞台上有谁在深情表白,煽情音乐起,似乎是曼丽的声音,他慌了神,整个抓起酒瓶,也顺势攥住身旁的人,故意拔高了嗓音。
“王奶奶,今天好日子,你也来点白的吧?”
嬉闹声中,有谁在嘁嘁喳喳,断续却刺耳。
“狗屁爱情,还不是看上人家钱了。我听说,这个男的家里面是做买卖的,家底很厚,装什么清高,最后还不是拜金女一个——”
大骏瞥了眼说话的男同学,想起他以前有事没事的,老是追在曼丽ʟᴇxɪ屁股后面跑,不知今天是怎么混了进来,吃不到葡萄骂葡萄烂。
“门不当户不对的,还指不定能不能过到一块去呢,”那人跟身边人继续嘀咕,不住撇嘴,“呵,说不定明年就让人踹了。”
大骏摇晃着起身,抓起那人衣领,扯到近前。
“你干嘛?”馒头脸受了惊,瞬间缩了一圈,“马大骏,你要干嘛!”
“我我我唔——”
一张嘴,胃部抽搐,全喷在了那人脸上。
毕竟是喜宴,主家只图个吉利,不愿生事,这边的闹闹哄哄很快被当成酒后玩笑遮掩过去。被吐的那个自知理亏,愤愤离了场,而大骏后半场则全程安静地坐在角落,独自承受着来往宾客调侃的眼神。
换完戒指,吃饱了菜,婚宴终于接近尾声,大骏的凌迟到此为止,只待胸口的最后一刀。
不少亲友纷纷上前与新人合影,他红着眼,望着前方攒动人头,再也忍耐不住。脚步踉跄,满身酒气地拨开眼前人群,大步朝曼丽走去。
众人诧异地望向他,他统统不管,他要说出来,他今天必须问个清楚,他——
他被谁一把拉住,回头看,是他妈。
“不用去要袋子了,”她笑着晃晃手里的塑料袋,“我都打包好了,走吧,咱回家。”
她望着他,脸上的笑颤颤巍巍,手却攥得紧,指尖冰凉。
知子莫若母。她见过他藏在枕头下面的照片,她知晓他全部的不甘与畏葸,也明白此刻酒后绝望的冲动,几十年的经验更让她能够预见到,冲动之后即将加倍反扑的屈辱。
“大骏,”母亲扯扯他衣袖,露出缺失的纽扣,“咱回家吧。”
母亲震颤的嗓音让他瞬间清明。
转头寻她,不远处的舞台上,曼丽正笑着跟众多宾客合照,聚光灯下,皙白皮肤涌动着一层珠光,美得如梦似幻。
是的,她并不是为他而闪耀,只是他恰好途径了她的璀璨,有幸沐浴过光芒。
是时候告别了。
曼丽,我走啦。
他久久地凝望,无声地诀别。
他转身,提着塑料袋落魄离场,打包的饭菜,沥沥啦啦滴着汤汁,蹭脏了裤腿。
这回,我真的走啦。
而曼丽正笑着帮姜川择去肩头的彩带,一次都没有看向他。
第29章 29焰火
他万没想到,是姜川先找上门来。
那时曼丽早已搬出大院,他自个儿也住进了他爸单位分的老楼,浓烈的情愫被时间和距离注了水,日渐稀薄寡淡,不再难以下咽。只是他不曾想过,在某个冬日清晨,前暗恋对象的现任丈夫,竟会独自找上门来。
敲门声响,轻巧的三下,随后没了声息。十来秒后,又是温吞吞的三下。
大骏刚下夜班,睡眼惺忪地开了条缝,门外的姜川裹着一股子冷风,让他涌到嘴边的哈欠再次咽了回去。
姜川脸上刻着笑,鼻尖通红,不住地吸鼻涕。右手提着一网兜的砂糖橘,左手是两条中华烟。脖子上还围着三年前的那条白围巾,乍看算干净,仔细一瞧,边缘洗得有些泛黄毛糙。
大骏着慌将他让进屋来。待姜川拘谨地坐定,他才发现自己只穿了条秋裤,赶忙打被窝里翻出外裤来套上。他妈没在家,大骏一时间找不到水果,只得手忙脚乱地倒了杯开水作为招待。
“喝水,喝水。”
“好的,好的。”
客套完了,两人一时都没了话,老僧入定般面对面坐着。偶尔视线交汇,同时慌忙地错开。就在大骏即将绷不住的时候,姜川握着水杯,缓缓开了口。
“我家的事,听说了吗?”
大骏两手搓着膝盖,支支吾吾。
这事知道是知道,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他搞不懂姜川愿不愿意让旁人知道。可眼下闹得沸沸扬扬的,他说不知道,姜川能信吗?思来想去的,只好胡乱晃了几下脑袋,并不明确表态。
“我爸这事办的——”姜川仍是笑,嘴角上昂,视线却向下垂,“办得不太好,连累了不少人。”
前阵子,他家的超市门头让人给烧了,某种威胁。这一闹哄,也撕开了老姜家最后的遮羞布。
说是家大业大,其实是个花架子。超市不是自家独有的,他爸不过是跟人合伙,最初的钱也是对方出的,因而他爸手上并没什么实权。可偏巧爱炫,成日地西装革履,山珍海味,打着老总的名号,四处刷脸消费,正经营生没怎么用心,酒肉朋友倒是结交了一堆。
后来不知怎么学上了赌,把做生意的流转资金掏了个空,拆东墙补西墙,亏空越来越大,直至兜不住。讨债的上了门,合作伙伴这才知道他捅了多大的娄子,纷纷要终止合作,要他赔钱。
可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去赔。他爸一下子黑白两道得罪个遍,一边要告他,一边要灭他。
“我妈一急,心梗走了,就上半年的事。”
大骏递过去一只橘子,姜川没吃,捏在手里。
“我爸逃了,至今没下落,追悼会都不敢露面。讨债的倒是来了,围着棺材看半天,看我妈是不是假死避账。”
指尖用力,指甲嵌进橘皮里去,一弯弯月牙儿似的痕,橘汁的清新,在屋中弥散开来。
“我妈头七那天,一个女的找上门来,闹着要抚养费。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么些年,我在外面还有个弟弟。”
姜川吸了吸鼻子。
“他人跑了,债没完,家里房子低价卖了,总算还上了大头。眼下我们又搬回老院了,只能先住在曼丽家。”
曼丽家不过二三十平的小房子,如何塞得下四口人,大骏没敢问。
“讨债的很快也跟来了,天天在门口晃悠,盯梢一样。不打,也不闹,就跟着。无论你去哪儿,他们都不远不近地追在屁股后头。再后来,曼丽爸妈进进出出的,也开始有人跟着,弄得我也愧疚。你说说,人家老两口有什么错,一大把年纪的,跟着我遭这茬罪。”
大骏想要安慰,却又寻不到话语,只能跟着叹气。抬手给姜川续水,提起暖瓶才发现他的杯子基本没怎么动,怏怏地,手又缩了回去,重新搓着膝盖。
“我落魄了才知道,原来我跟我爸一样,身边也没什么交心的朋友。实在是逼得没办法了,这不才拉下脸来,求你帮忙。”
是借钱吗?大骏喉头涌动,他顶不擅长拒绝,不知一会儿该如何回应。
“我想让你帮着搭个桥,进烟花厂。”
“啊?”
这回是真惊讶,意料之外的诉求。
“我情况你也知道,中文挣不了什么大钱,就想着多打两份工。白天我做着几份家教,晚上还有点时间,想寻个夜班干干,可是没有门路,听说你们厂效益还不错,所以我想求——”
这番话必定是打过几次腹稿,姜川一口气说下去,生怕打个磕绊,就再没了开口的勇气。不料只说到一半,大骏就伸手打断了他。
“别说了。”
“我真的——”
大骏一把攥住他的手。
“用不着求,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
“不行。”
大金一口回绝。
“我这又不是福利院,什么人都收留吗?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他人真挺好——”
“好不好的关我屁事,之前曼丽跟我嘚瑟成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凭什么我替他夫妻俩收拾烂摊子。”
大金往老板椅上一靠,拾起只烟,在鼻子下闻嗅。末了,冲他摆摆手。
“快回去干你活吧,完不成,我照扣你工钱。”
大骏讪讪走了两步,又定住了脚,扭头瞪着他。
“大金,咱俩到底是不是兄弟?”
李大金叼着烟,乜斜他,不言语。
“你之前欠债,还不是我替你做了保?我背着我爸妈给你担了多大风险,我们家房子现在还——”
“行了行了,”大金慌忙打断,“知道你帮过我,用得着整天挂嘴边上吗?”
大骏被他一说,反红了脸,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左右环顾,语气也跟着软了几分。
“让他来吧,我都答应人家了,你就算是给我个面子,还我个人情——”
“行吧,”大金嘬嘬牙花子,“明儿就让他来吧,算我冲你脸面,谁让咱俩是兄弟呢。”
大骏有一条看对了,姜川确实不是干粗活的料。
分给他的活计是最基础简单的,不过是给爆竹卷筒刁底,也就是把爆仗外层的红色纸壳,用绳子捆成一盘圆圈,再用泥巴封住底部,交给下一步的工人装填火药。
他绊手绊脚地杵在那,不是绳结打不开,就是泥巴干不透,一肚子的蠢问题。
夜间的库房本就烦闷,没人愿意搭理他,各自赶工,只留他自己满脸泥灰,对着臭烘烘的纸板急得直搓眼。
大骏不忍心,自告奋勇,成了他的师傅,跟在旁边,从最基础的一点点教起。
姜川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却有个好处,便是谦逊勤奋,口头禅是“我可以学”。
慢慢的,也真将大骏当成了自己师ʟᴇxɪ傅,他说一句,他就掏出纸笔来记一句。有时候大骏气急了也拍他,“记个屁笔记,你得下手练!脑子记没用,让你的手记住!”
一个用心教,一个用心学,没多久,姜川的速度就赶上熟练工了。
下了夜班,两人一道儿回家,在坦岛附近的早点摊上,随便塞点什么油条馅饼。吃完了,大骏回家睡觉,姜川则洗把脸去上家教,一天插空睡个三五小时。
转眼过了一年多,再干几个月,姜川家的债就能彻底还上了。
临近过年,厂子里来了笔大订单,每天光加班费就小一千块。名额有限,被选进去的都是大金的得力助手,大骏自然也在其中。他盘算着,这十多天干下来,怎么也能挣个小两万,美滋滋地好过年。
一抬头,望见坐他对面的姜川。
往日的公子哥如今熬得皮包骨,脸凹了,背也驼了,手上全是擦伤和硬茧。又是一宿夜班,他困得眼皮黏在了一起,脑袋一磕一磕的,馅饼掉进了甜沫里也浑然不觉。
“诶诶,别睡了,听我说。”
姜川迷瞪着,四下寻找,半晌才对上大骏的脸。
“你这两天,把家教的活先缓缓。”
他有些茫然,张嘴要解释。
“我有个大活给你,干完这票,你账就还清了。”
就这样,姜川顶了大骏的缺。
其实大骏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就是见不得曼丽夫妻俩受苦。在他的认知里,好人不该受苦。尽管自个儿就站在泥潭底下,但仍见不得别人也在泥潭里挣扎。
见着从高处堕下来的,总是唏嘘,总愿着拉一把,出去一个算一个。至于自己,本就不知什么是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少了对比,也就不觉得苦了。
九天后,那个命定的凌晨,他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不知为何,惊出一身冷汗。
大骏将枕头掉了个面儿,可翻来覆去,再睡不着,一颗心砰砰砰地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
愈来愈快,某种不祥的征兆。
他趿拉着拖鞋,摸黑来到厨房,咕嘟咕嘟,灌了半杯凉白开,心底安稳了几分。就在他要转身的一瞬,一声巨响,西边的夜空亮如白昼。
烟花厂的方向。
大骏扭头,厨房窗外,视线尽处的远山赤红一片。无数象征吉祥的烟花在同一瞬炸裂,化身黄泉业火,吞噬山,吞噬海,吞噬生灵。
吞噬姜川。
第30章 30兄弟(上)
大骏没向任何人讲过,大金失踪的前一个小时,二人碰过面。
他去他家找他,刚巧碰见大金急着出门,夹着只皮包,借夜色掩护,神色匆匆。
“你要上哪?”他拦住大金去路。
大金左躲右闪,愣是被他挡个严严实实,气急败坏地,推了他一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