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让开,再晚赶不上车了。”
“我问你去哪?”大骏扯着他胳膊不撒手,“你不是要跑路吧?”
大金眉一拧,垮下脸来,目光也跟着硬了几分。
“马大骏,咱俩可认识小二十年了,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小人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大骏被他大帽子一扣,怂了,手不由得垂了下来,“厂里出了这么大事,你又是厂长,你不在我们怎么办,伤员还在医院等着抢救呢——”
“所以我才急着去讨钱!”大金挣开他,“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咱在外地有几笔尾款没结,我就是为了救人,就是为了你们的赔偿金,这才拉下脸面四处去讨账,你当我愿意全国各处跑着去要账吗?”
气势一足,这话竟连自己也信服了。李大金义正严词地大步朝前,走了几步又住了脚。夜幕中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回头,见大骏可怜巴巴地立在街灯底下。
“大金,你会回来的,是吧?”
他扯扯汗衫。
“俺爸妈退休金我都借你了,不是不信你,我就是想问问,大概什么时候——”
李大金打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卫生纸,用圆珠笔写下一串号码。
“眼下情况特殊,我怕过阵子,手机不得不关机。这个号码你留好,别人都不知道,我就告诉你一个。”
大骏感觉受了信任,心生感动,颤抖着要去接,又被大金一把按住。
“先听我说完,这个号码轻易不要打,除非到了事关生死的关键时刻。”
后来,姜川做截肢手术,四处筹钱,大骏思来想去,这就是那个关键时刻。
他寻了个没人的地方,颤抖着拨通那串救命的数字,很快接通,另一头是一个女人的回复: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他诧异了,拿远手机,反复比对着卫生纸上的数字,一个一个又重新拨打。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一连三回,终于认清了现实。
“李大金,我日你列祖列宗。”
转眼间,大半年过去了,桃花依旧,人面全非。
大骏没了工作,姜川没了腿,而老周,整个人都没了。曾经的噼啪烟花厂也被推倒重建,挂上了喜福生态养殖有限公司的招牌。
时值盛夏,万物绚烂,一切都在大步向前,而他们的伤痛,只被允许停留在爆炸发生的那个寒冬深夜,好像如今再蹦出来哭诉不幸,反倒成了他们的不懂事了。
医院走廊上,在结结实实挨了曼丽几巴掌之后,大骏蹲着好好委屈了一回。可哭到一半,他不得不抹干眼泪,匆匆忙忙去赶公交车——得给他爸送饭,还有另一家医院要跑。
像他这种人,连心碎都不能专心致志,毕竟悲伤不能当饭吃。
颠簸的公交上,大骏边吸鼻子,边继续拨打那串电话。
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天得空就打。
最初的愤怒退却之后,不擅以恶揣度他人的大骏,又一次替大金找好了理由:会不会是天黑眼花,写错了数呢?
由头想好,又一次欢喜起来。
打那天起,他就像偷开保险箱一般,一个个数字轮着,替换着拨打。自然是行不通,不是打错了,就是没人接,大金没找到,骂倒是挨了不少。
意料之内,今天依旧没联系上大金。大骏刚要揣回口袋,手机却自己响了,破损的屏幕上,跃动着一串陌生号码。
“喂?”
“嗳嗳,喂,大骏吗?”
女的声音,有些耳熟。正回忆着,电话那头自报了家门。
“我是恁二大娘,就想问问,你爸恢复得怎么样了?”
他爸住院要缴费时,大骏腆着脸问了一圈。亲朋好友手头都紧,一个个关心有余,真要掏钱了,却又力不从心。后来是他爸亲二哥,他亲二大爷借了四万块钱,这才顺当做了手术。
“我也不好意思开口,但是吧,恁二大爷不当家,不知道家里的难处。这不你弟年纪也不小了,寻思让他赶紧结婚——”
“俺弟前年不是结了?”
“哦,去年离了,今年这不是又要结嘛。这一办喜事哪哪都是用钱的地方,我们家房子也旧了,原本打算今年下半年重新装修装修,这——”
妇人的嗓门极大,大骏将手机轻轻拿离耳朵,眼望着车窗外愣神。驶过的车站,两个小男孩正擎着块石头,追赶一条瘸腿的流浪狗。
他赶忙探出头去朝后瞧,狗伏在地上,夹着尾巴,讨好似的飞快摇摆。
小孩嬉笑着,投出石块。
“二大娘,你放心,那个钱我下个月就能还你们。”
“不是不是,你这样说不就太见外了么,感觉我打这个电话,就好像是专门来问你要钱一样,弄的我都不好意思了。”电话那头顿了顿,“那行吧,也不打搅你们了,让你爸好好养养,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好的,二大娘你也——”
对方挂断了电话。
“以后,这就是你家了。”
怀里的狗倒不认生,一拱一拱的,探出臭哄哄的舌头,要去舔他。
“行了行了,别客气了,一会进去礼貌点。”大骏避开它的嘴,“也叫你欢欢吧。”
在他的认知里,小狗都该叫欢欢,小猫都该叫咪咪。
刚才挂断电话,大骏眼前总是那条瘸腿的老狗,磨蹭了一会儿,终是没忍心。车一停就跳了下去,呼呼朝后跑。轰走了小孩,又买了根淀粉肠,看着狗狼吞虎咽地下了肚。
三两口吃了干净,狗摇着尾巴上来,围着他一个劲地转圈。
“没啦,”他拍拍狗头,“你走吧,我也得回去了。”
却再也赶不走,他在前面走,它在身后远远地跟。后腿有伤,痉挛着不敢落地,只能另三条腿,一跳一跳地跟。
他停,它也停,他走,它也走。
直到大骏快步过了马路,它被川流的车海困在另一边,摇着尾,呜呜哀鸣。
“啧,怎么还赖上了呢。”
进家门时,他妈正在厨房里煨汤,热气蒸腾。
“妈,我又给你带了只欢欢回来。”
他昂扬起语气,尽可能让这听上去像是件喜事。欢欢一号率先冲上来,跳着脚狂叫,欢欢二号则紧贴住大骏小腿,抿着耳朵,ʟᴇxɪ鼻头湿润,两只眼睛也湿润。
他妈盯了一会儿,没说什么,扭过身去继续煮汤。
大骏也不急着出去,就在厨房里延宕着,未语先笑,陪着小心。端起灶台上的半碗汤泡饭,没话找话。
“又吃剩菜了,说了多少遍,你得好好吃饭,不然胃——”
“大骏,咱把房子卖了吧。”
他的手悬在半空。
“我想开了,租房又怎么了,咱一家人齐全比什么都重要。”他妈并不看他,只低头望着雾蒙蒙的水汽,“这小破房子,我也住够了。回头卖了钱,给你爸治病,我也治治眼,剩下的咱全家出去旅游去。我活了六十多岁,还没出过琴岛呢。”
“妈,这——”
“人这一辈子说快也快,我不想住完小破房,接着去住小破盒。”
她也是尽力提着气,想让声音听上去轻松,不料嗓子出卖了她,有些涩哑,有些抖。
“行了,我得给恁爸送饭去了,你的在锅里,自己热热。”
大骏站在厨房,手里还端着半碗剩饭。
该笑,卖了房,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可他笑不出,喉头哽住什么,喘不上气。
掀开锅盖,两只鸡蛋,一包奶。
在他妈的认知里,鸡蛋和牛奶是世界上最有营养的东西,从小学开始,每天雷打不动地给他准备,就连如今他爸住了院,她也不忘先给他备好饭。
大骏拿起鸡蛋,又瞥了眼旁边的剩饭。
啪,他抽了自己一嘴巴。
第31章 31兄弟(下)
大骏刚要将蛋塞进嘴里,门铃响了。
两只欢欢同时吠叫起来,他在后腰揩干水,趿拉着人字拖,颠颠去开门。
“王女士,你这个丢三落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门外不是他妈,是三个陌生男子。为首的矮胖,跟在后面的两个瘦高,同样的面目狰狞,来者不善。
“你们找谁?”
没等问出来,手一推,三人径自进了门,左右打量起房子。
“这么破。”
“哥,这采光和格局也不大行。”
“不是,你们谁啊你们?”大骏退了一步,“再不说,啃,再不说我报警了昂。”
听到报警,矮胖的男子扭过脸来,笑了。他不疾不徐,打口袋掏出张纸来,抖了抖。
“好啊,你尽管报警,咱看警察来了,到底是抓你,还是抓我。”
面前是几年前的一张欠条,抵押的是他家这套老房子。钱是李大金欠下的,但是名和手印却都是他留的。
大骏一怔,慌忙探出头去四下张望,好在他妈已经走远。他退回屋中,将门窗闭紧,再回头来看,那位大哥样的男人,已经自顾自在沙发上坐定。另两个小弟样的人物,一个歪在窗台上,伸手逗弄鱼缸里的孔雀鱼,另一个则钻进他爸妈屋,扯开衣柜门,来回翻腾着。
大骏火起,抬眼又瞥见桌台上那碗剩饭,只得强压下去。两条欢欢伏在脚边呜呜低吠,他忙伸手护住,怕来人杀鸡儆猴,误伤了它们。
“哥几个,咱现在法治社会,凡事得讲个道理——”
大哥闭目养神,闻言,理寸头的小弟不再搅和鱼缸里的水,而是打后腰抽出把刀,啪地搁在茶几上。
“就是来讲道理的,欠债还钱,没毛病吧?”
“可又不是我欠的,找我干嘛啊?”
“哦,不是你?”大哥睁开眼,捏起欠条,懒洋洋地传给身后的小弟,“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你给我念念,担保人的名字是什么。”
“马大骏。”
他点点头,“马大骏是你吧?”
“是我,但是——”
“那就行了。” 嗒嗒,指尖点了两下欠条,“名字是你,手印是你,当时抵押的房子也是你这套,所以我们今天要找的人,就是你。”
“那是他手摔伤了,没法写字,我是帮他代笔,而且他说用不着我承担什么,就是走走过场。”
事实确实如此,借贷时大金吊着右胳膊去的,当时说跟借贷公司的都是兄弟,写谁名,按谁的手印都不重要,不过是个形式。而且他借钱这事没告诉旁人,之所以让大骏跟着来做担保,只因为一众人里最信任他。
“他说你就信?你是真单纯还是没脑子?”小弟坐在沙发扶手上,探过身来,“结果呢,你把人家当兄弟,人家把你当傻——”
“闭嘴,”大哥一偏脑袋,“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昂。”
他又转脸看向大骏,强端着慈眉善目。
“前几天,人家借贷公司的老板找到我们诉苦,也是小本经营,不容易。现在你这哥们儿消失半年多了,这笔账对不上,人家没法正常经营,你这做担保的也脱不了干系是不是?不光你家有父母,人家也有,我们也有,大家出来都是混口饭吃,都不容易的,相互体谅。”
笑一收,两颊的肉耷拉下来,天然的凶狠。
“这事要平也简单,你把他找出来,咱几个寻个僻静的地方,当面谈。”
“我上哪儿找去,我天天的打电话,找不着,现在全世界都在找他,根本找不着——”
大哥一扬手,掐断他后面的辩白。
“我不管你俩之间有什么恩怨,也不管到底是谁对不住谁,我只知道,欠债还钱。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你得替他结了这码子事。要么还钱,要么腾房,要么别怪我们不客气。”
“威胁我是吧?”大骏霍地起身,尖着嗓子,边说边退,“我跟你们讲,别当我好欺负,我在当地也是个有头有脸的狠人物。”
小弟拾起根牙签剔牙,不屑地冷哼。
大骏梗起脖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老话说得好,莫欺少年穷——”
“你算个屁少年,黄土都埋到肚脐眼了,怎么看也快四十了吧?”
“那,那莫欺中年穷——”
小弟斜叼牙签,甩着膀子上前,一下接一下,狠掼他的头。
“我他妈就欺你了,怎么滴?我还欺你老年穷,欺你死鬼穷呢!我就欺你窝囊一辈子,怎么了?有能耐麻利把钱还上,有能耐直接找人干我,在这叫嚣什么?”
大骏面色通红,冲上去扑打,不想却被人一把子推了回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喉头涌动,忍了几忍,反而转脸冲里屋的另一个小弟喊起话来。
“你别瞎翻了,懂不懂礼貌,回头丢东西我真报警。”
话音未落,里屋的小弟衣服一扔,出来骑压到他身上,冲着鼻梁就是一拳,转眼间鼻血窜了出来。
“行了行了,大热天的闹哄什么?”
大哥慢条斯理,将欠条折好,重新塞回口袋。
“我看这房子的户主不止你一个,还有你爸妈,这样吧,回头我们也跟老两口打声招呼,反映下情况——”
“别找他们,”大骏捂住鼻子,“我爸妈身体不太好,别吓着他们。多少钱我还,下个礼拜,下个礼拜,一定还。”
“咱今天也不能白跑一趟,多少带点什么纪念品回吧?”打人的小弟佝偻着背,在客厅转悠,“不过没什么值钱的好货哇。”
转一圈,电视,空调都是老玩意,小平头发现了大骏扔在凳子上的电脑包,拾起来,朝地上倒空着。钥匙,钱包,口罩,木寸上春树的盗版书,乱七八糟散了一地。
“你笔记本电脑呢?”
“没有。”
“没有?”小弟猛踹大骏肋骨,“糊弄鬼呢,没有电脑哪来的电脑包?”
“我当时就买了个包背着,”大骏怕他再踢同一处地方,连忙翻了个面儿,“显贵,又耐用。”
果然,又是一脚,“妈的,最恨你这样的,又穷又虚荣。”
“我看冰柜倒是有几成新。”另一个小弟打厨房出来,“矬子里面拔将军,也就这个值点东西了。”
大骏视线一直跟着他们走。这几天四处筹钱忘了抛尸的事,如今才想起来,那无名的老头还冻在冰柜里呢,见几个人要抬,他连滚带爬,冲上去一把揪住了他们袖子。
“等等,里面东西给我留下。”
“你他妈还讨价还价。”
又一次挥拳要打,不想大骏这回却并没有退让。恐慌激出一股子蛮力,他这时也忘了怕了,推开几人,打开冰柜盖子,将乱七八糟的吃食,连同底下压住的那只皱巴巴的尿素袋子,一并扔在地上,脸上绷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行了,我就要这些,别的你们都拿走。反正里面的也不值钱,东西清空了,你们还好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