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反倒没人动了。
“里面有什么?”
平头小弟偏巧指着那只尿素袋子,瞪向他。
“不会是什么名贵食材吧,打开。”
大骏不说话,手慢慢摸向菜板,上面有刀。
小弟并没在意他的异样,大大咧咧地弯腰,隔着袋子捏了一把。
“嗯?什么玩意?”
他挠挠头,不顾大骏劝阻,一把扯开了袋口朝里打量。
“操!”
他惊骇地往后撤,一直撤到大哥脚面上去。大哥伸手抵住,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跟我这么些年了,还是沉不住ʟᴇxɪ气,一惊一乍的干什么,丢人现眼的玩意。”
“大哥大哥,那里面有东西!”
“这不是屁话吗,鼓鼓囊囊的,我又不瞎。”
大哥甩开他,撑开袋子一看,瞬间变了脸色,再抬头,又看清了大骏满脸的血,手中的刀。
大骏退无可退,只能攥住刀上前一步,准备拼死一搏。不想对面的人膝盖一软,噗通跪下了。
“哥,别冲动。”
端端正正磕了个响头。
“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
第32章 32饥肠
烁金篇•饥肠
又是一次日落,夕阳缓缓没入海中,天地万物镀上一层橙红。晚霞璀璨,三人却无意欣赏。生活不是电影,饿着肚皮的人是没有多余的心情去诗情画意的。
没有食物,稀缺淡水,睡不安稳。打火机报废之后,就连火源也无从保证。他们逮到什么吃什么,有时是鸟蛋,有时是昆虫,更多时候是树根底下不知名的花草和蘑菇。
生吃了几顿之后,不同程度的呕吐与腹泻,眼瞅着就要把仙人舌的叶子薅秃了,状态濒临极限,只吊着一口气不肯咽。
“我们来岛上有几天了?”
阿仁赤着膊,四肢大敞平瘫在沙地上,声音有气无力。
“谁知道呢。”大金的回应也慢吞吞,同样的气若游丝。
“你每天拿着石头,在那里划划划的,不是记日子吗?”
“我写遗书呢。”
大金塌着腰,长发蓬乱,遮挡住视线。他右手捏一小片锋利的碎石,左手捺住棕红色的巨大石台,吃力地,来回刻画,留下一道道浅白色的痕迹。写三五个字就要费上大半天的功夫,动辄气喘吁吁。长期饥饿让他患上了低血糖,动作一大就眼前发黑,冷汗淋漓。
写到落款的“大——”,他猛然停住。一旦名字补全,人生的故事似乎也真的到了终点。他迟疑着不肯谢幕,明知眼下食不果腹的活着远比速死要更加的痛苦,可心底总是侥幸着。
万一呢?
万一事情出现了转机呢?
如此想着,他又一次掏出手机来,高举胳膊,在石滩上来回爬动寻找着信号。
“你又发什么癫?”
“外面肯定在到处找我,这么多天联系不上,他们肯定着急了。”
“找你又怎样?”阿仁愣愣地望着天空,眼神没有聚焦,“就算拨通了电话,就算有人要来救我们,那也要知道具体地点啊。可我们现在连自己在哪里都讲不清楚。”
大金颓然垂下胳膊。甭说信号了,手机掉进海里时就泡了水,上岸之后屏幕就没亮过,任他怎么按也开不了机,八成是电池烧坏了。
而且就像阿仁说得那样,让他们联系上外界又如何?茫茫大海,地毯式的搜索吗?等找到他们,那指不定早已猴年马月,曝尸荒野了。
他们如今的状态,虽尚且存在于这个世界,可与世隔绝,与城市里众人鲜活的生活再无交集,不过是另一程度的死亡罢了。
最初几日的好奇探索之后,三人逐渐泄了气。他们转遍了海岛,山高树密,除了隧洞尽头的小镇废墟,整座岛子上再无其他人类的踪迹。
撅净了野田里的红薯和土豆,他们一连几天只能吃野果和树皮。阿仁建议与其守着残缺的屋舍,不如先回到最初的那片海滩,起码食物不充足的情况下,可以寻些小海鲜勉强果腹,再说海水充足,淡水蒸馏起来也方便。
临行前,宝进将那最后一株仙人舌挖了出来,小心地在根部培上了土,绳子一捆,背在背上。用他的话说,死之前先栽到自己坟头上,百年后有人发现,也算是造福后代了。
话说回来,好半天没看见王宝进了。
大金支起上半身四下打量,不在附近。可再远的地方,他也实在是没力气去找了。
“我去搞点吃的。”
“阿仁,收手吧。”大金跟在后面碎嘴子唱衰,“岛上已经没有人能吃的玩意了,老鼠也让咱啃净了,灭鼠方面,咱仨比猫都强。”
阿仁懒得理他,晃晃悠悠爬上块礁石,弯下腰去撬附在石壁上的贝类。
本就没什么力气,奈何石缝里的贝类附得又紧,他摇了几下没反应,便掏出属于他的那根金条,咣咣咣,一下下狠砸下去。
“你用金条砸海蛎子?”大金懵了,“你能不能对金子保持点最起码的尊重?这可是金条啊,好几百一克,你这一敲至少敲走五百块钱。”
“金条有屁用,又不能当饭吃。”
这话没错,孤岛上的财富还不如一张饼来得实在。
忙活半天,连壳带肉,只敲下一小捧指甲盖大小的螺肉,阿仁慢条斯理地分成三等份,大金见状也从裤兜里掏出最后一颗花生米,学着阿仁的样子,用牙咬成三小块。
“你还有土豆哦。”
“再说一遍,这是花生。”
“我们叫土豆。”
大金没力气辩驳,只将螺肉搭在花生碎上,捏住了,颤巍巍放到阿仁手心。
阿仁不舍得吃,总感觉是在吞食自己的生命线,早吃完早死,只用门牙一点点嗑着。海平线处的天色一点点昏暗下来,显出几点最亮的星来。
“好想吃蚵仔面线哦。”
“我想吃毛血旺。”
大金的那份“晚餐”还没尝出味道,就被他囫囵吞了下去。
“还有炸串,火烧,涮羊肉,锅贴。对,韭菜大虾馅的锅贴,底下薄薄的一层冰花,一咬,金黄酥脆。啧啧,吃它一斤半,不,吃三斤。撑到打饱嗝,然后再来瓶雪碧——”
他掂了掂手里面的金条,冰凉,沉重。
“我真愿意用这根金子去换一顿饱饭。”
他两根指头悄悄滑向属于宝进的那一份,被阿仁逮住,一巴掌打了回去。
“是我的幻觉吗?”阿仁踉跄着立起身来,“你看,是不是有片乌云,正朝着我们涌过来?”
大金也翘起头来看,“是昂,这云彩还会变形状呢,神奇大自然。嗯?前面那个不是宝进吗?”
林子边缘,王宝进两手护在胸前,疯狂地奔向他们。
“年轻真好,还有闲力气上蹿下跳的。”大金咂咂嘴,“他在喊什么?”
果然,宝进大张着嘴巴,亮出一排牙来,只是他的声音被一股子浮动的嗡鸣盖住,听不清晰。
“他看起来好开心哦,”阿仁手搭凉棚,眯缝起眼,“你看,他好像在笑诶。”
“还真是,这小伙子真他妈乐观。”
愈来愈近,嗡鸣也鼓噪着耳膜,愈来越强的压迫感。他们慢慢看清了宝进脸上的惊恐,也终于听清了他喊的是什么。
“别傻站着,快逃!”
宝进身后,漫天飞舞的马蜂,盘旋着嗡鸣,风暴般席卷而来。
大金还没反应过来身上就被蜇了几下子,火辣辣的刺痛,伤处当即肿了起来。他本能地挥舞着两臂去驱赶,不料越来越多的马蜂蛰上来。
“不要挥打,会激怒它们,躲!”
有谁在嘶吼,声音支离破碎的,分不清楚。
大金被蜂群裹住,只觉得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噗通一声跃进海中。海水很快没过他的顶,红肿的伤处得到了短暂的清凉,但很快便更加难捱,报复一般的灼热疼痛。
水中呆的时间久了,胸口也跟着憋闷起来,实在忍不出,脚一蹬,浮出水面去换气。不想蜂群就盘旋在海面上空,有智慧一般,只待他脑袋一出现,便一溜烟地俯冲下去叮他。右眼皮一痛,当即肿胀起来,接着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在水中挣扎,上下都不舒坦,几个来回之后便渐渐失了力气,想着也许今日该着命丧于此,只后悔没有好好地将遗书写完。
最后的意识消散之前,他感觉有一股子力气拽住他的胳膊,朝某个方向拖去。
他无力反抗,也无力配合,只是眼一闭,昏了。
再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
大金浑身湿透,一动,肌肉便不受控制地痉挛。不远处,两个陌生的胖子正架起火堆翻烤着什么,腥咸海风中隐约掺杂着一丝香甜。
他不敢大动作,趴在地上,十指抠住地面一寸寸地朝前挪,试图靠近了观察。
只见篝火旁边,一个卷毛,一个赤膊穿着工装裤,看衣着和发型像是宝进与阿仁,只是五官全然不同,整张脸胖大了一圈。
“哩醒呐你醒啦?”
卷毛见着他,笑了。没错,是王宝进。一丝涎水不听话地打厚嘴唇里流出来,他赶忙去擦。
“乃吃来吃。”
宝进指指架在火上的玩意。
棕褐色,上窄下宽,像只泡发的葫芦,在火舌舔舐下,散发出类似饼干蛋糕样的香气。
大金这才明白过来,那是只完整的蜂巢。
原来宝进在林子深处发现了一只马蜂窝,想着可以带回去饱餐一顿。不想他低估了马蜂,高估了自己,引得马蜂祖孙几代齐心协力,对他们发动围剿式追杀。
与蜜蜂不同,马蜂蜇完人后尾针可以拔出,并不会死,同一只可以追着他们反复蜇,攻击过程中还ʟᴇxɪ会释放出气味,为更多同伴引路。一路折腾下来,三人本就不乐观的健康状态,雪上加霜。
最终他们拖着快要溺毙的大金躲进了附近的草丛。
蓬草阻碍了它们飞行的灵活度,马蜂寻不见仇人,咬牙切齿地在上空一圈圈徘徊着。直到夜色降临,看不清楚,这才渐渐散去,三人也幸运的捡回条命来。
大金接过半块烤蜂巢,滚烫,一口下去,苦中带甘,甜滋滋的。
偶尔还有一两只藏在深处的马蜂,扑闪着出来,在他嘴里横冲直撞,蛰了口腔,嘴巴当即肿大起来,整张脸也跟着膨胀变形。
他没有停下,实在是太饿了,太久没有吃到温热的食物,他已对未来不抱任何希冀,每一餐都当做最后一顿去享用。
塞了两块之后,喉头哽住,咳嗽不止,阿仁赶忙递过来半碗淡水,他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打了个长嗝,勉强回过神来。
他本想嘲笑两人走样的五官,然而以他俩为镜,料想自己此刻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眼皮肿得发亮,视线只剩下一条缝。
他哎哟哎哟地挪动着身子,“哪来的火?”
“把你手机电池点了。”
“烧了我手机,这不彻底完蛋了!咱还怎么跟外界联系?”
阿仁没说话。其实大金自己也心知肚明,就算今天他们不用手机取火,也不可能联系上外面的人。只是这一烧,断了他最后的念想,心底总觉着一丝凄凉,就像是赌徒失去了最后一枚铜币,完完全全失了翻身的机会。
身上又痛起来,他下意识去揉搓伤处。
“用计价指甲,”宝进仍在试图驯服自己的两片嘴唇,“你用计价,从侧面嘎刮,不要挤,会释放更多,毒。”
“没时间了。”
阿仁看着黢黑的海面,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扯淡,”大金摩挲着肚皮朝后一靠,“咱现在什么都没有,最富裕的就是时间。”
“马蜂是有毒的,如果不及时治疗,要么饿死,要么死于感染。我们现在的状况很难再去更远的地方觅食了。”
大金这几天本就发烧,被他一说,更觉得头昏气短,连呼吸都费力起来。
“那你说怎么办?”
阿仁并没回答,事到如今,他考虑的却是另一条保全的路。
“做个约定吧。”
他盯着焰火,声音沙哑。
“如果我先死了,我自愿被你们吃掉。”
大金和宝进傻了,舔舔干裂的嘴唇,交换着视线。
上岛之后,几人的关系一直在变,可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沦为吃与被吃的程度,毕竟是同类。
“同样,如果是你们先死掉,我也会吃掉你们的尸体。”
更深一层的恐怖,不仅是吃人,而是被人吃。
“我们今晚约好,三个人里如果有谁先死掉,剩下的两人就吃掉他。无论如何,活下去再说。”
第33章 33燃烧
明明顶着三张可笑的脸,可眼下谁也笑不出来。
阿仁的话就那么搁浅在半空,没人敢接,正如他同样悬在半空中的手。
提完建议后,他伸出手来,等另外二人搭上来便作为约定生效。可二人谁也没动弹,空留他自己可怜巴巴地张着手,抬也不是,放也不行。一只蚊子覆在上面,指尖微微地颤。
宝进不敢开口,耷拉着脑袋,两手抱着烤蜂巢装模作样地假啃,实际上嘴都没张开,只一个劲儿地拿眼睃向旁边的大金。
一起等死固然绝望,但得知死后将沦为同伴的食物,一时间又不知是死好还是生好,好像怎么选都不能让人全然满意,好像站在哪一边心底都会有些膈应。
“那个,我就不参加啦,”李大金一面干笑,一面朝后缩着身子,“我肥肉多,胆固醇高,你们吃了也影响健康——”
正说着,抬眼见阿仁勾勾盯住自己。
“你看什么看?”
阿仁瞪得他发毛。想逃,奈何小腿肚子转了筋,一时半会站不起来,眼瞅着阿仁站起身来步步逼近,只能粗着嗓子叫嚣:
“我警告你昂,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别用这么个逛菜市场的眼神盯着我,信不信我——”
阿仁长腿一抬,径直从他头顶迈了过去。
“海的那边,是不是有盏灯?”
他目不转睛,直直望向墨色远方。
大金转头去看,四野是浓厚粘稠的黑夜,撕不开,扯不断,不见一丝微光,唯有海风呼啸,腥咸的潮湿水汽灌满鼻腔。
“呢个,你是不是饿得眼冒金星了?”
“好像真的有,”宝进也跟着直起身来,“就在那边。”
大金咋舌,“哪边?”
宝进扳住大金的脑袋,一扭,“就在那边!”
这相当于说了句废话,李大金根本不知道他所谓的那边,到底是哪边,只觉得脖子被他扭得生疼。不过为了逃避沦为食材的命运,眼下他不想表现出任何不健康的征兆,只得假装自己也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