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金子——陆春吾【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3 23:21:58

  “噢哟,真是昂,还真是——”
  下一瞬,他真的看见了。
  “还真有……”
  墨色尽头,一星蓝光一闪而过,转瞬便没入海中,消失不见。
  “是捕鱼头灯,”宝进喃喃,“不会错,是蓝色捕鱼头灯,有人在附近捕渔。”
  休渔期间,海鲜以稀为贵,价格一路飙升,偶有渔人会铤而走险,趁夜深出海,撒网海捕。大多戴着捕鱼头灯,一来可以照明,便利行动;二来适宜的灯光,反可以在夜间吸引聚集鱼群。冬季常用黄色,而夏季则用蓝色。
  “是渔船,海捕的渔船。”
  “喂!”
  风从陆地吹向海面,他们听不到远方的声响,不知渔船上的人有没有注意到这边。
  “喂!”
  依然没有回音,远方的蓝灯随浪颠簸着,似乎正渐渐远去。
  “回来!这边!”
  大金一瘸一拐地跃进海里,扯着嗓子嘶吼。
  “回来!不能走,你们不能走!回来!”
  “太远了,”宝进一把拉住他,“喊也没用,他们听不见。”
  “得让他们看见,得让他们看见,”阿仁忽然想到什么,“火,对,点明火。”
  四下张望,篝火堆中的木柴已燃烧大半,即将熄灭。偌大石滩,可用来续燃的只剩下那棵岁近百年的仙人舌。就在他冲过去的同一瞬,宝进显然也明白了他的意图,死死箍住他的腰,拖延着,不让他接近。
  “仁哥,不行,最后一棵仙人舌了,这是茶灵,烧了就真没了,真就完了。”
  “放手,出去我再给你找。”
  “算我求你——”
  “放手。”
  阿仁不住地回头张望,灯越来越远,心焦地手脚哆嗦,嗓子眼儿也跟着发紧。宝进猛然撒手,闪了他一个趔趄,而后抢先一步扑上去将茶树护住。
  “还有别的法子,我们想别的法子,不能烧树,除了这个其他的我都答应——”
  “给我,快点!”
  “我马上去山上再砍别的——”
  “给我!”
  阿仁一反往日温吞,面孔扭曲,像匹嗅到血的饿兽。双眼失焦,面前翻滚涌动着红雾,让他看不清对面的宝进,却又一次看见那场漫着腥气的日出,看见瘫倒在地的国中同学,看见每一个屈服于他拳头,跪地求饶的弱者,某种力量在青筋中暴走。
  “我说,给我!”
  他拔出枪来,毫不迟疑地瞄准。
  宝进摇头,岛上的日子让他已经见惯了阿仁的拔枪威胁,他对于彼此间患难与共的情分有着天然自信,仍梗着脖颈预备争辩。
  砰,一声巨响,子弹飞射。
  地面崩出个坑来,飞溅的碎石划伤小腿皮肉,血流下来,然后才觉着疼。
  “你开枪了?”
  惊诧多于恐惧。
  “刚才你真开枪了?”
  砰,又是一枪,这次打在左脚旁边。宝进跌坐在地,阿仁的枪口抵在他的眉间,深压出一圈红印。
  “给我!”
  他掐住宝进的脖子,手筋绷紧,目眦尽裂。
  “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杀人!”
  宝进想要说什么,偏又什么都说不出。翻着眼,嘴唇失了血色,惨白的一道缝,十指紧扣,攥住树干不肯撒开。
  大金忽然冲上前去,帮着阿仁去扭宝进的胳膊。
  “给他,你给他。”
  宝进艰难倒气,憋得流出泪来,“你也……”
  “不要命了吗!他妈的不就是棵树吗!快给他!”
  宝进不再争辩,闭上了眼。大金去掰他的手指,掰不开就用牙咬,咬他的关节,坚硬的牙齿磕在同样坚硬的指节上,血流下来,泪也跟着流下来。
  阿仁一次次看向海面,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
  “别急,”大金大吼,“别开枪,马上就好!”
  “金子拿走,我不要了,我只要树——”
  咔嚓,指骨折向诡异的角度,宝进嚎哭。
  “我只要这棵树,我用命换这棵树,你们点了我,把树带回去——”
  阿仁盯住远方的蓝星,手臂颤动。
  “李大金!”
  “马上!”
  他红了眼,巴嘎,又是一根手指。巴嘎,第三根,逐渐撑开一条狭窄的缝隙。宝进终于坚持不住,松了手,大金连ʟᴇxɪ忙夺过茶树,扔向阿仁。
  篝火即将燃尽,余烬跳跃着,焰苗忽大忽小。阿仁将衣服撕碎,布条裹住树干,凑上去引燃。
  噼啪,火舌舔舐,树枝升起青烟。几代人的坚守,上百年的孕育,转眼间化作一道脆弱短暂的光明,稍纵即逝的璀璨。
  曾救过他命的古树,如今命丧他手,他似乎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
  火烧起来了。
  阿仁擎高火把,跌跌撞撞奔向深渊般的夜海。呛了水,仍是举高胳膊,这是他们三人最后活命的机会,这是茶灵对人类最后一次的救赎。
  他向前,浪潮一次次将他推回,他又一次次爬起,咳嗽着,呕吐着,涕泗横流,逆着水向前。他大力挥动双臂,舞着火把,橙红的火光,与远处青蓝色的渔灯遥相呼应。
  他看见那点蓝定了一下。
  他又朝前挪动了几步,脚逐渐虚浮,站得吃力,仍是在浪涌中强定住身子,微弱火光,如宇宙尽头的孤星,如秋后最晚死去的萤火虫。
  冷色的捕鱼灯仍定在远处,没有回应。
  滋啦滋啦,古树燃烧,不断有细碎的星火在海风中坠落,烧灼着他的手臂。
  不行,太暗了。
  他回头张望,望见了寂静无声的海岛,望见岛上郁郁葱葱的树。
  他疾步奔回去,宝进再次拦住他的去路。手指残缺,只用胳膊环住他的腿。
  “你说过,不想做恶人的,你说过……”
  阿仁牙一咬,一脚蹬开。
  先是蓬草,接着是藤蔓树枝,最后是尖叫逃窜的动物。夜风正旺,整座岛屿疯狂燃烧,成为海上鲜明的坐标,烈焰煮沸了半边夜空。
  热气涌上来,不知名的野物被困在火海绝望哀鸣,草木拼命甩动难逃一死,成千上万的海鸟振翅,却被翻滚浓烟熏得坠地。
  为了攀上救命的绳索,他们不得不拉着其他无辜的生灵垫背。
  “你们的命就这么金贵吗?”
  尖细的嘶喊,简直不像宝进的声音。
  “万物有灵,恶有恶报,我们会遭报应的!”
  李大金怕他冲向火海,强行将他压在身下。他护着宝进的头,刺目的火焰却钻进他瞳仁深处,恍惚间,又一次看见了火海中的工厂。
  宝进的脸变形幻化,变成血肉模糊的姜川,变成肿胀腐烂的老周,变成苍白瘦削的曼丽,变成众多无名无姓的被损毁者……
  他又一次置身事外,旁观着别人的不幸。可是他知道,逃不掉,大家都是这岛上的草木,或早或晚,失控的烈火将吞噬一切。逃不掉,谁也逃不掉。
  宝进早已停止了挣扎,呆呆地望着冲天的火光。
  “宝进,你听我说——”
  大金试图安慰,可是,说什么呢?
  说命运无常,说众生皆苦,说求而不得才是成人世界的基调......他有一肚子的大道理要讲,可是他喉头涩哑,什么也说不出,只是茫然望向面前的海。
  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远处的星,彻底消失了。
第34章 34冤家
  贤哥刚要夹菜,大只狗起身转了桌。
  “冯老板,您尝尝鲜。”
  时值晌午,洪福升农家宴唯一的一间包厢里,落座着五个人。贤哥,大只狗,帮忙牵线搭桥的宋律师,另两个则是二手菊花殡葬公司的冯平贵,以及他的大侄兼保镖柱子。
  大只狗朝冯平贵和柱子的菜碟里,分夹了两只红烧狮子头。
  “据说是鲁菜,您二位帮忙尝尝,看是否道地哦。”
  冯平贵双手合十,连声朝他称谢。
  “这廖老板和宋律师我之前见过,这位哥倒是眼生,怎么称呼?”
  “叫我大只狗就好。”
  “噗啃嗯——”柱子一时间没忍住,被他叔桌底下狠跺了一脚,慌忙掩住了嘴背过身去干咳,只假装刚才是被食物呛住了嗓儿,“嗯,狗哥好。”
  “呢个,狗兄弟,不是,我还是叫你大兄弟吧,”老冯提起杯来,朝其他几人拱拱手,“今天好酒好菜好朋友,心里美,小弟先敬各位老板一杯,咱得空一起发达。”
  说罢,抬起酒盅一饮而尽,上好的茅台,他咂咂嘴,喜滋滋打了个长嗝。
  “廖老板,您有什么需求尽管提,都是自己人,但凡小弟我能做到的妥妥安排,什么都答应。”
  宋律师朝贤哥递了个眼色,笑着探过身去,“其实,还真有件事得托您,事倒也不大,以冯总您的能力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 他推推眼镜,放慢了语速,“就是咱之前提过的那个合作方案,村东边的地——”
  “不中,”老冯连连摆手,“这个事是真不中。”
  “冯总,廖老板这边已经包好了几座山头,正准备联合开发,回头建个大型有机种植生态园,这对整个春山来说可都是天赐的机会呐,”宋律师两指敲敲桌子,“可咱布噶庄的地,正正好好就挡在中间,你让人怎么搞嘛,车子进出都不便利。您不如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不行,这事没得商量,你们说几遍都没用。”
  宋律师还要再辩,被老冯一抬手挡了回去。
  “各位哥哥,不是我不松口,是我真的办不到哇。现在不比以前了,那片荒地如今可是个聚宝盆,香饽饽。眼下全村的老少爷们可全指着我这点白活开饭呢。”
  他耷拉下眼皮,谁也不看。
  “旁的不说,前阵子墓地不够用,村里还专门匀了几亩茶田给我呢。再说了,地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就算我答应,村长村民那头也不见得能答应啊。”
  “那边好说,咱不也是为了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嘛,”宋律师笑容更深,去捉老冯的手,“您放心,咱廖总为人阔绰,经济方面肯定不会亏待大家,村民那边我们去协调,主要是咱这个殡葬有限公司,家大业大的,实在是——”
  “这话可就不对啦,”柱子一面嚼着饭,一面嘟囔,“你们给钱那是一锤子的买卖,我们这白活可是长期的生意。”
  老冯也抽回手来,自顾自斟了一杯,一仰脖咕咚灌下去。
  “我大侄这话倒是在理。”
  他叹口气,捏起根筷来,一下下敲打着桌沿儿,借酒气冲头,说起醉话。
  “我是个粗人,没怎么读过书,说话直,不会拐弯,各位老总别嫌话说得难听哈。咱是人就得死,无论你是大老板,还是大律师,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是不是?”
  他抬眼扫了一圈。
  “这人死了就得埋,谁不想埋在个风水宝地上?说不定——”他笑着挠挠脖子,“说不定,咱以后还能合作上呢。”
  贤哥听完也不恼,笑呵呵地打怀里掏出两份信封,啪,扔在桌上。
  宋律师瞥一眼,连忙欠了欠身,“我这边来了个电话,出去接一下,您各位慢聊。”说完匆匆出门,吧嗒一声,反手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柱子不再夹菜,死盯着棕色信封不敢开口,老冯也不讲话,歪着身子,胳膊搭靠在椅背上剔牙。他倒不是惧怕什么,只是想知道话都说到这步田地了,这外地来的小老板到底还能折腾出什么西洋景来。
  “这一份是给您的辛苦费,是其中的一部分,小小心意。”
  贤哥十指交叉搁在桌面,看向老冯,微笑。
  “那个呢?”冯平贵昂昂下巴颏,指向另一份,“不会也是心意吧?”
  “哦,这份是举报材料。”
  酒醒了七成。
  贤哥语气温和,仍是笑。
  “我没记错的话,咱们这边的政策,应该是不允许土葬的对吧?那咱们公司的生意会不会不合法啊?”
  “这您就误会了,本来就是我们村的祖坟,”老冯胳膊肘压在桌上,邦邦捶了两拳,“而且这地不适合长庄稼,也不算占用耕地,没犯法,也妨不着谁,往上告我们也不怕。”
  “对不住,人忙多忘事,我搞错了,这封信不是给相关部门的——”贤哥摇摇手,“是给你客户的。这些年谁在你这办过法事,谁买过坟地,我恰好有所耳闻。”
  “什么意思?”
  “如果他们知道自己高价为亲人买的坟地被人刨了,不知又会怎样吼?”
  贤哥看向腕表。
  “忘记讲了,我们今日下午施工,山路难行,天气又闷,司机晕头转向的,难免会走错地方,挖一些不该挖的东西。如果我没记错,大概是两点半,喏,也就是一个多钟头后开工。”
  “贤哥,又搞错啦,”大只狗提高了调门儿,“是一点半。”
  “哦,那就是五分钟后咯?”
  廖伯贤提起杯,尖起唇来嘬了一口。
  “好酒,够劲。”
  一偏头,像才看见冯平贵似的,探过身去,乐呵呵地与他碰杯。
  “冯总,您也喝啊,趁着还不忙,多喝些。”
  冯平贵闷头灌了一杯,一抹嘴。
  “廖老板,别怪我多嘴,这春山的地可贫,交通又不便,您包这么多山头,不怕赔个底朝天吗?”
  “不会,”大只狗插嘴道,“我们查过,这的土壤水质,偏就适合我们要种的——”
  “ʟᴇxɪ不劳费心,”贤哥打断,“我们公司自有打算。”
  老冯眯起眼来,“你们做什么生意的?”
  “保健品,”贤哥两指夹烟,等大只狗帮他点燃,“延年益寿,吃了快活似神仙。”
  “呵,这种好东西可应该大力推广啊,怎么偷偷摸摸的搞?”
  老冯扯起一边嘴角冷笑。
  “有机会,也让我们尝尝啊。”
  “你们已经尝啦,”大只狗两手环胸,一脸的骄傲,“我早下到菜里了,亲自夹给你们的,应该很快就会要见效了吧。”
  贤哥闻言一僵,悄悄放下手中的筷子,没言声。而桌的另一头,冯平贵和柱子吓白了脸,正伏低身子,手指插进喉咙深处去抠,不住地吼吼作呕。
  “我们的车子刚好停在外面,可以送二位去医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廖伯贤翘起二郎腿,悠然抽着烟。
  “我最后再问一次,到底要不要合作?”
  大金眼前血红一片,微微睁眼,耀目的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不住地流泪。是阳光透过玻璃正打在脸上。来回眨动了几回,方才适应过来。
  被马蜂蜇过的眼皮尚肿着,他强撑开一条缝隙。头顶是久违的天花板,悬着老式铁皮风扇,迟滞地转动,叶片边缘黏连着的絮状蛛网,也跟着一圈圈地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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