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
一辆黑色轿车恰好停在他面前,副驾车门大开。大金趔趄着爬起来,一飞身,扑了进去。不料脚脖子一沉,被什么死死勾住,他胡乱蹬腿,硬是甩不脱。
回头去看,大只狗也跟着跳了下来,正紧攥住他的右脚踝不肯撒手,死命将他朝车外拖拉。
“快开车!”
阿仁一脚油门冲出去,大金两臂环住副驾座椅靠背,大只狗只得也跟着跑了起来。跑了能有二十来米,他渐渐体力不支,落到了后头,脚下连连磕绊,最终是松了手,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贤哥这时才一瘸一拐地追上来,冲他屁股就是一脚。
“嘣细啊笨死,”贤哥大力锤他脑袋,“愣着干嘛,还不开车去追。”
大只狗仰起头,哭丧着脸。
“贤哥,他们开走的,就是咱的车。”
大金看着后视镜里气急败坏的两人,嘿嘿傻笑。一面用胶布贴住针眼止血,一面跟阿仁搭话。
“哪来的车?”
“抢的。”
“真行,罪名又加一条。”
他打开空调冷风,愉作地搓着两条胳膊上激起的鸡皮疙瘩。
“咱商量个事昂,回头要是警察抓住咱盘问起来,我就说是被你绑架劫持了。到时候你可仗义点,千万别说咱俩是同伙。反正你已经是道上人了,也不差这一星半点儿的罪过。”
正说着,大金皱眉,猛然坐直了身体。
“靠,回去回去。”
他上下摸索着,连鞋都脱下来,底朝天抖露了两下。
“我金条忘带了。”
阿仁没搭理他,大力踩下油门,车速瞬间飙升。
没一会儿,大金又咋呼起来。
“靠,回去回去,这次是真得回去了。”
他回身朝后座张望,就连车座底下也撒嘛了一圈。
“宝进也没带来,咱得赶紧回去捎他,就他那个脑子,无论落在哪一边都是个死。”
阿仁不说话,继续朝前开。山路两侧是深浅不一的绿意,繁茂的树枝探出来,咯啦咯啦抽打着车窗,轿车在颠簸耸动中前行,像是逆波洄游的湟鱼。
“诶你怎么回事,跟你说话呢,别老装听不见的。”
大金趴在车窗朝外打量,发现四下愈发的荒野。
“我问你,咱这是上哪去?”
“ʟᴇxɪ找宝进。”
弯弯曲曲的环山路,阿仁左右打着方向盘,目不斜视。
“方向反了吧?你怎么越开越往里?我记得医院在咱后头啊。”
在大金问询的目光中,阿仁终于开了口。
“宝进不在医院。”
他狠打了下方向盘,车子猛甩过个弯。
“他带着所有的金条逃走了。”
大金张着嘴,咀嚼了半晌,方才琢磨出这话的味来,卸去了骨头,一滩肉般软在了副驾上。
车子行至沿海地段,一面是通天的壁,一面是无垠的海。海面无风,波浪泛着金灿,白辣辣的耀目,刺得大金想要流泪。
他想起曾经也是这么个好天气,莫名其妙上了宝进的渔船,两人相对,一坐一站,天南海北地胡侃。后来,宝进将他裹进渔网,手抄渔叉却迟迟没有动手,只腆着脸求他借几根金条,低三下四的。
想起荒岛石台上,宝进拢共寻到五只青杏子,自己一开口,他就大大咧咧分了三颗给他,而深不见底的隧洞里,也是宝进驮着他,吃力地朝前走……
今时今日,恍如隔世。
“算了。”
“什么?”
“我说,算了吧。”
大金弯下腰,痛苦地包裹住脑袋,揪扯着头发。他舍不得那些金子,然而,现在在意的又不仅仅是金子。他不由得加快了语速,只怕讲慢了自己要后悔。
“人家手也折了,树也烧了,剩下那点钱,就当是赔偿了吧,毕竟一块儿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闭上眼,眼前只有燃烧的红色,像是最后一夜漫天的烈火。
“好聚好散吧。”
阿仁不说话,只将油门踏得更狠。
“跟你说话呢,”大金搡了他一下,“差不多行了昂,我跟你说,刚才你那个领导都放话了,无论你带不带金条回去,都是个死,为了钱搭进命去,至于了吗?”
阿仁依然不开口,眼皮肿胀,他吃力地看着前面的路。
“姓阿的,就算你瞧不起我,就算你老把我的话当屁放,那宝进呢?宝进也什么都不是吗?别忘了,他可救过你的命。”
“就因为他救过我,所以我才要把金条夺回来,一根都不能给他。”
大金傻了,眨巴眨巴眼,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
“你这——”他挠挠头,“咱两边文化差异这么大吗?”
阿仁拧着眉,憋了半天才磨磨唧唧吐出几个字来,像是拔出根扎在肉里的倒刺。
“不是……”
“啊?”
“我说不是。”
“什么不是?”
阿仁怒了,“你怎么就不懂咧?”
大金也怒了,“你他妈什么也不说,让我怎么懂?”
又是十来秒的沉默,阿仁深吸一口气,突然间破罐破摔。
“我说,那些根本就不是金子!”
第37章 37金子
“你小子,早晚死在耍帅上。”
大金从狭小变形的车门缝隙里挤出半拉身子,又艰难地拔出条腿来,依靠住道旁的松树,捂住心窝,大口倒喘气。
“你说话归说话,能不能看着点前面的路说,你摆个屁的造型?你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你台词?”
他朝阿仁扔了块碎石子,仍觉得不解气,扎煞着两手原地转了几圈,拔树拔不动,搬石头也搬不起,最后只得脱下鞋来甩了过去,结果用力过猛,还抻痛了自己的胳膊。
“咱俩差点就回快乐老家跟你奶奶团圆去了!”
刚才正说着话,轿车一个拐弯,阿仁躲闪不及,猛然撞上弯道后凸起的半截山石。轰响之后,车头凹陷,玻璃震碎,引擎盖的铁皮皱褶,渗出丝丝白烟。好在都系了安全带,人没大碍,只是被巨大的冲撞吓得惊魂甫定。
“车子报废了,”阿仁捂住头,前前后后查看了一圈,“剩下的路只能用走的了。”
“往哪走?”
“鹁鸽崖。”
“你知道鹁鸽崖在哪来?”
“不知道。”
“不知道咱俩往哪边走?瞎走?”大金气急败坏,转念间又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等等,你刚才也不知道路吧?所以从医院出来,你一直都在瞎开,是吧?”
“环山路嘛,”阿仁嘟囔,“或早或晚,总会环到的。”
沉默,唯有风吹松柏,枝条摇动,一只粉蝶扇着翅,缓慢飞过。
“那个,”阿仁挠挠脸,刻意躲避开大金的瞪视,“吃饭先。”
廖伯贤的后备箱里,全是橡岛特产。旺旺乖乖康师傅,瓦煎烧牛轧糖凤梨酥。用阿仁的话讲,橡岛人讲究风水玄学,认为吃旺旺真的可以带来好运,而在运行的器械或者电脑旁边,也会放一包乖乖牌零食,这样机器便会听话的乖乖运行,保证不出故障。
“必须是绿色包装的,红色的反倒不吉,”阿仁一面说,一面递过桶冰红茶来,“你看,他们带的是红色,所以咱撞了车。”
大金懒得听,抱起食物扭头就走。
二人选了处僻静隐秘的角落,在小道旁的树荫底下,狼吞虎咽,吃了一地的零食。尽管脑瓜子尚且嗡嗡响,但游离的魂魄却渐渐回了身,大金忽然想起车祸发生前,两人聊到的最后一个话题。
他咕嘟咕嘟灌了半瓶子统一冰红茶,手背一抹嘴。
“对了,你那句话什么意思?什么叫那些都不是金子?”
阿仁没说话,叼住了仙贝,一面左右张望,一面打裤腰里掏出一小块长方形硬物,摊在手掌心上给他瞧。
“这什么?”
最外面是一层塑料保鲜膜,撕开后,里面裹着防水蜡纸,再里面则是黄色塑胶带,一层层地缠绕严实,密不透风。阿仁费力地用小刀挑开一道缺口,扯大,露出最内里的透明保鲜袋,盛着一小块黄褐色的压缩饼。
做完这一切,他方才抬起头来,递给大金一个了然的眼神。
“压缩饼干?”
大金说着就拿起来往嘴里炫。
“夭鬼,”阿仁暴起,一拳捣中他的胃,“快吐出来,一口下去你死翘咧。”
李大金挨了这一下子,伏在地上呼痛,张大嘴巴,将刚吃进去的玩意尽数吐了出来。
“你可以说,也可以捂我嘴,但是——”
他撑住地,忍不住又干呕了几声。
“你这一拳头,多少是带着点个人恩怨了。”
“你在给我耍白痴哦,”阿仁四下环顾,慌忙将东西重新裹好,急匆匆藏回裤兜,“这么明显你看不出来?”
“我应该看出来什么?”李大金也急了,“我大半辈子遵纪守法做爆仗,以我的经验,这就是块压缩饼干。”
阿仁在他耳边轻轻吐出几个字,大金瞪圆了眼。
“真的?”
“唔。”
“这真是——”
他朝前几步,想要过来再看看,愣了一下,又连连摆手退了回去。
“算算算,我还是不要知道太多细节了。”他在裤腿上来回蹭着手,“我要知道里面藏着这玩意,当时打死我也不敢要。”
他又弯腰扯下把野草,使劲揉搓,榨出翠绿色草汁,里里外外地清洗,连指甲缝里都不敢错过。
“你为什么不早说?早说在渔船上就都给你了,哪还有后面这么些破事。完了完了,现在恁领导肯定以为我跟你是一帮的了,这下子我是真上了贼船了。”
“我也是刚知道。”仁蹲在他旁边,用泥土剐蹭着掌心,“还记得岛上的时候,我用金条敲生蚝吗?就是那时候发现不对劲的。”
他扭头,发现大金早已躲到十步开外。
“我敲了没几下,金条外层就碎了,一看发现居然是中空的,里面有东西。我也不了解黄金,不懂外层到底是镀金,还是不值钱的沙金,但我知道,最值钱的肯定是里面的东西。”
他看向指尖的脏污。
“这么隐蔽,必然是贵且见不得光。”
“这么个量,枪毙十次都不冤。”大金抱着膀子,“你不是说你们不碰这些玩意吗?”
“不必说,肯定是廖伯贤自己的主意。”
在阿仁颠三倒四的叙述中,大金渐渐捋出了头绪。
喜福会名为一个组织,其实细分为三个派别,统领的大佬姓陈,陈三山。
他是初代成员,资历最老,交友也广泛,黑道白道都有路子。有时还会帮橡岛警方向其他帮会里安插线人,打探些江湖消息,处理一些旁人不好直接插手的灰色地带的事情。因为讲道义且做事不出格,所以当地也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规则大家都懂,既然总会有帮会存在,不如默许个好掌控的。
“而大佬最初定下的那几条规矩,看似是遵纪守法,其实也是保命符,为了保住自家弟兄们不出大事。”
在陈佬之下,又分为两大堂口。
一个是阿仁追随的恩哥,徐天恩。主要负责管理地头,收缴会费,平定各区小喽啰之间的混战,讲求江湖道义。恩哥年纪不小,最初也是跟着陈佬几十年混下来的,所以在帮会里颇有威望,讲话有份量,人人都传他会是大佬的接班人。
另一边则是大只狗跟随的贤哥,廖伯贤。贤哥是自其他帮会投奔而来,年纪轻,ʟᴇxɪ脑子灵光,生财有道,很快便得到大佬的赏识,将帮会里的一些资产交给他去打理。一番操作下来,黑的变白的,见不得光的财富溜一圈回来,便可以堂堂正正。
“走私黄金是他的老把戏了,油水抽一,剩下的连本带利归大佬。最近胃口变大,居然偷梁换柱搞这个,”阿仁越说越气,“还特意让恩哥的人帮忙把守,这样就算被条子抓到,他也可以脱身。估计帮忙运货的中间人也被他晃点了,不然谁敢接,几条命都不够搭的。”
“你怎么不揭发?”大金抱着胳膊踱过来,“跟你那个什么哥揭发?”
“你讲恩哥哦?”阿仁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力抽打着面前的野草,“恩哥来这边后就不见了,联系不上。”
“不能吧,”大金挠挠头,“我们这边治安挺好的,是不是恩哥手机欠费了?来的时候没办个漫游什么的?”
阿仁忽然想起什么,仰脸看向他。
“我记得你是琴岛人吧?那你知道台西镇有个烟花厂吗?好像叫什么,芭乐烟花——”
“噼啪,”大金打断他,“人家叫噼啪烟花厂。”
“诶?你知道这个厂子?”
“别管我,你先说你的事,”大金搓搓鼻子,“等你说完了,我再告诉你我知不知道。”
阿仁两手环胸,叹了口气。
“恩哥失踪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就是噼啪烟花厂。”
第38章 38尸身
李大金右颊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随着假笑,不自然地抽跳了几下。
“什么时候的事?”
“印象中,恩哥拢共去过两回。一回是陪陈佬参观,另一回是为了追查陈佬的死。”
“姓陈的那个也死了?”
“对,就死在烟花厂。”
大金欲言又止,厂里面死过人,这事他确实不知道。
“怎么,”他嘬嘬牙花子,“怎么千里迢迢地专门跑到这边来死呢?难不成这个厂子风水好,死了能复活?”
阿仁扭脸瞪他,大金赶忙闭上了嘴。
原来陈三山年过古稀,迫于衰老,不由得慈悲心起。对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与争名夺利,愈发感到惫怠,渐渐生出了退隐的念头。可喜福会毕竟是自己耗了大半生的心血,刀山火海打拼下来的乾坤,到底该交由哪位后生去打理,便成了棘手难题。
一面是追随自己几十载的弟兄,知根知底,有道义。另一面又确实是长袖善舞的狠角色,最擅用财帛笼络人心,只怕过于得罪,连自己晚年也没有好果子吃。
陈三山心底明白,廖伯贤虽然大手笔,走的却是以命博财的邪门歪道,自己一死,廖日后少了管束,气焰必定愈发嚣张。若有朝一日玩大了收不了场,说不定会连带着搭上整个帮会的前程。
而“笑面狮”的诨号也不是虚得,之前帮会里跟他有过节的,不是失踪,就是横死。陈自诩看人眼光毒辣,深知廖伯贤这个人,是可用而不可托。别看他逢人便笑,面子上的温润只是一种遮掩,为的是盖住眼底的精明与盘算。
这种人的一颗心永远捂不热,他们骨子里便是冷的。用兄弟人头为自己过河垫脚的事情,不见得做不出。只恨廖如今羽翼渐丰,陈也不敢轻易动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