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金子——陆春吾【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3 23:21:58

  论私心,他是打算扶植徐天恩的,道上混的,总要讲个忠义二字。可徐的性子古板,思想又偏老套,眼里容不得沙子,平日里得罪了不少人。另加上不会捞偏门,跟他混大多没什么油水挣,因而不得年轻一代的人心。
  陈三山私底下点拨过几回,要徐也试着做点生意,一来是让帮会里其他人见见他理财的本领,为今后挣挣声望。二来也是盘算着给小一辈们寻条安稳的退路,他是希望有朝一日,众人可以金盆洗手,回头是岸的。
  毕竟少了自己的庇佑,日后条子能否再给面子皆是个未知,很可能他前脚盖棺,后脚就猢狲散。
  “所以做生意的事情没有在帮会里声张,一直是偷偷进行。后来恩哥说,有人帮他在北方寻了处僻静码头,价格公道,可以来这边办厂子,做点外贸生意。他拿不定主意,陈佬便说跟着来,一起去看看,帮忙把把关。”
  大金茫然地望向阿仁,某种说不清楚的含混情愫,缠绕包裹住他的口鼻,正一寸寸收紧,窒息。心慌起来,分不清是惊恐还是期待。
  这大半年来,他被命运推搡着踉跄向前,就像是关在一间破败的暖房,屋外是冬季连绵的阴雨,晦暗萧瑟,昼夜不停,人也跟着潮湿。隔着单薄脆弱的玻璃,他看到雨雾之中,影影绰绰的,有什么在一步步靠近,直至停在窗前。
  他与那个影隔窗相望,彼此窥探。
  水雾迷蒙,扭曲了面庞,对面是人是鬼,他始终看不分明。
  而今阿仁的这番话,是一只拭去雾气的手,每说一句,玻璃上的水汽便减退几分,他渐渐看清了对面人的轮廓,眼看着就要四目相对,大金忽然怕了。
  他想叫阿仁住口,可他看见自己抬起手来,亲自擦去最后一抹水珠。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声音比想象中更要平静,“是不是冬天?”
  “你怎么知道?”阿仁诧异,“是去年冬天,大概是在农历新年之前,恩哥伴着陈佬去了码头所在的坦岛,结果那天晚上,岛上的烟花厂——”
  “爆炸了。”
  火光,震响,断壁残垣,噩梦又一次重现。与此同时,困住他的暖房终于轰然倒塌。
  “这你也知道?”阿仁反倒有些慌张。
  他当然知道,每一个失眠的深夜,爆炸都在他眼前上演。
  大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追问。
  “爆炸那天,你也在吗?”
  阿仁摇头。“虽然我是恩哥护法,但为了掩住廖伯贤的耳目,我没有跟去。”
  他随手把玩起一块石头,没有发现大金的异样。
  “那次行程非常低调,只有陈佬和恩哥。哦,不是,随行的还有两个陈佬的心腹。结果当天烟花厂爆炸,陈佬当场炸死,恩哥捡了条命,历尽万难才将尸首带回去——”
  大金忽然拉住他胳膊,“是人为还是意外?”
  “什么?”
  “我说烟花厂的爆炸,”大金手上猛然加重了力道,“你告诉我,是他命不好,一来就碰上了爆炸,还是说,正因为他来了,所以烟花厂才爆炸?”
  “我——”
  “你告诉我。”大金仍攥着他胳膊,直攥得指尖泛白,眼眶子却红了,“阿仁兄弟,算我求你,你告诉我,那场爆炸到底是人为还是意外?我认识的很多人……我真的想知道,求你,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阿仁第一次在李大金的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他曾见过这个男人无数种嘴脸,胆怯的,贪婪的,狡诈的,油滑的,落魄的,愤怒的……可眼前的模样却是头一回,他有些晃神,惊讶之下甚至差一点就要脱口回答,可下一瞬,他又忽然想起为什么自己对这个男人有着天然的敌意。
  他警告自己不能心软,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那么请你先回答我,棺材里的到底是谁?”
  “什么?”李大金缩回手来,语气也跟着软了几分,“我不是一直说得很清楚,是我爸——”
  “扯谎。”
  大金不辩了,泪憋回去,只冷眼等着他讲下去。
  “实不相瞒,当时掉包金条和尸体的人正是我,”阿仁一抬手,压住大金的怒骂,“所以你很清楚,我当时看见了什么,你能唬住别人,可骗不过我。眼下再狡辩也无益,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他很满意地看着李大金那张刚才还涨红的面庞,重新失去了血色。
  他盯住他的眼,一字一顿。
  “李大金,你急着要下葬的,究竟是谁?”
第39章 39相片
  销骨篇:
  讨债三人组在面馆里坐了快一个多钟头了,谁也没动筷子。
  碗里的面浸足了汤汁,拉面变刀削,再泡下去,迟早肿成饼。
  晌午正是闷热的时候,小店门前的下水蓖子在日头底下泛起白亮的油光,臭气扑面,苍蝇乱舞。等位子的食客背倚住外墙,贴边坐着,手掌不耐烦地扇风,或擎着手机打哈欠,或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嘴里嘟嘟囔囔。
  旁边几桌的客人走了一拨又一拨,这仨愣是岿然不动,抱着面碗,各自上神。
  老板娘几次抬屁股想催,看看他们仨的扮相,又几次强压下火气坐了回去,给自己开了瓶北冰洋,吞剑似的,扬起脖颈,汩汩往下灌。
  吴大保抹了把脸上的粘汗,终于发了话。
  “蒜给我。”
  他咬了口蒜,提起筷子,往嘴里大口扒拉面条。
  “快吃吧,再瞅都跟这面条培养出感情了。”
  坐他对面的小平头没有胃口,只拿筷子在碗里乱戳。
  “吴哥,咱要不要报警啊?”他乱瞟一圈,压低了嗓门,“毕竟是人命案,事不小啊。”
  “吃饭就吃饭,别提那么恶心的事ʟᴇxɪ,”吴大保感觉嗓子眼有什么涌了上来,又强咽下去,“我好不容易吃进去的,别让我吐出来。”
  他点点另一个小弟的碗沿儿。
  “小王,你也吃点。”
  叫小王的没了在大骏家乱翻时的嚣张,哆哆嗦嗦拿不住筷子,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吴哥,我不想再干了,我想回家,这边的人太可怕了。”
  “出息,多大点事,”吴大保从他碗里夹出块牛肉炫进自己嘴里,“这些年我行走江湖,你俩知道靠的是什么吗?”
  小平头想起大哥带着他俩跪在大骏面前邦邦磕头的样子,一时间拿不准到底要不要回答。
  “审时度势,不打听。”
  吴大保吸溜了下鼻涕,自己圆了回来。
  “咱仨就是群演,又不是真混社会的,平时跟着催债公司演演戏,要点钱,混口饭吃就行了,谁知道这回是真碰上硬茬了。哥年长你俩几岁,传授点经验,三百六十行,行行那个什么——”他又嚼了口蒜,“啃,反正别掺和就没事。”
  “真是咬人的狗不露牙,”小平头凑过脸来,“你说他看着窝囊成那个样,谁知道私底下敢杀人呢,保不齐冰柜底下还冻着几个呢。”
  “我捣了他鼻子一拳,”小王低头扒拉着自个儿右手,“我还在他屋里乱翻,早知道他是杀人犯,你给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啊。吴哥,我不干了,我想回家——”
  “快吃,吃完这顿,咱回去一块儿辞职,”吴大保端起碗来灌了口面汤,“咱仨这生活也体验得差不多了,不在这台西镇追梦了,明天就买票去横店,咱——”
  一只手突兀地搭在他肩头,大力一捏,对面的小王这回是彻底吓哭了。
  吴大保僵硬地回身,先嗅到一股浓烈的香水气,再看到一件花衬衫,顺着衬衫往上,一张带疤的刀条脸。
  来人也不客气,径直抽出板凳,坐到他身旁,环住吴的膀子,看上去十分熟稔。
  橡岛口音。
  “朋友,看你样子也是道上的人?”
  “啊?”
  “行个方便,打听件事吼。”
  那人抽出张照片来,搁在桌上。
  吴大保瞥了一眼,血都凉了,上下门牙咯咯打颤。
  那人两指在照片上重重叩了几下。
  “我们正在寻这个人,你有见过吗?”
  大骏刚把老头抬回冰柜,门铃又响了。
  “这一天天的都是谁——”
  他骂骂咧咧地去开门,门口立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对方主动亮明了证件,语气还算客气,“马大骏吗?我们是台西镇派出所的,有点事想要调查,请你配合。”
  这回两只欢欢谁也没敢叫,缩在沙发底下的缝隙里,呜呜哼唧个不停。要是能藏,大骏也真想跟着一块藏进去。
  对面一老一少两个警察已经坐定,正是刚才讨债三人组坐的位置,他们落下的那把刀还扔在茶几上,就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
  “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年轻点的小警察掏出本子,忽然愣住,“你干嘛?”
  大骏低头,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伸出两只手来。这几天压力太大了,搞得他一见到警察,忍不住就想认罪伏法。
  “哦哦,我想给你们端水喝,这一激动,忘拿水了。”
  他讪笑着返回厨房,借倒水的名义洗了把脸,脑子总算清醒了几分。举着两杯水出来,弯腰搁到茶几上,顺势将那把刀收到一旁。
  “警察叔叔,喝水。”
  “太客气了,”年纪大些的警察伸手去接,“再个,别叫叔,我也没那么老。”
  “那就警察老哥,”大骏笑呵呵地,又冲小警察那边一点头,“警察小哥。”
  他矮下身来,坐到对面的马扎上去。
  “二位哥,恁这大热天的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老警察一边观察着他,一边自然地问话。
  “你是噼啪烟花厂的员工吧?”
  “呃,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现在不是了,”他搓搓手,垂眼不去看两人,“工厂被查封了不是,我现在待业,在家闲了快大半年了。”
  “你之前在噼啪烟花厂,干了多少年?”
  “干了怎么也得——”大骏脑子飞速运转,实在想不通警察问这干嘛,只想着敷衍过去,“哟,干了好些年了,具体的记不清楚。”
  “跟李大金关系不错?”
  果然,又是李大金的破事,他只希望这孙子没欠警察的钱。
  “那可是谣传昂,俺们俩就是正了八经的上下级,”大骏赶忙撇清,“别看是发小,可李大金这个人斤斤计较,铁面无私,我请假他照扣钱,换个岗位还得给他送烟呢。”
  “听上去你对他意见很大啊,”老警察笑笑,呷了口水,“怎么,你俩有过节?”
  “也不是,其实他人也不坏,就是抠搜。还记得十二,不对,得十五年了吧,俺俩说好一块凑钱去买录音带,结果——”
  “马大骏,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想咨询你点情况,希望你如实回答。”
  小警察打断了他的鬼扯,笔尖一下下地啄着本子,大骏的心也跟着一下下地抽疼。他手搁在膝头,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口音也转回了普通话。
  “小哥,您说。”
  “烟花厂爆炸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家,”大骏指指厨房,“就在那块位置站着看。”
  “这么巧?”
  “是挺巧的,”他咽了口唾沫,“我平时睡挺沉的,该着那天要出事,半夜翻来覆去睡不好,想起来喝杯水。结果刚走进厨房,就看见远处山头上一片铮亮。”
  “你之前不是一直上夜班吗?”老警察追问,“我们听说本来那次加班名单里有你,但是你临时换了班。”
  “老哥,是这么个情况,因为有个工友家庭困难,急需钱用,我寻思着把挣加班费的机会给他。绝对没别的意思昂,肯定不是故意调的班,我又不是算命的,怎么能知道哪天出事呢?”
  他干笑了几下,忽然琢磨过味来,霍地一下站起来。
  “你们不会怀疑是我放的火吧?没有昂,天地良心,我绝对没有——”
  “别紧张,我们就是例行询问,”老警察按住他肩膀,让他重新坐了回去,“就你所知,这次意外有几个人受伤?”
  “姜川,老周,宋杰,刘麻子,还有小李,我记得就他们五个严重点,其他的都是轻微的擦伤,还有程明那小子,非说自己震得耳鸣了。不过他平时就赖赖唧唧的,我觉得他是胡说八道。”
  “有人死亡吗?”
  “有,老周前几天死了,”大骏挠挠头,“不过他是自杀,又不过,他跳海也是因为炸伤没钱治,这么说来,他的死也能算进去——”
  小警察提高了音量,“我们是问爆炸当天有人死亡吗?”
  “我,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有人死,还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死。”
  “我真没听说过谁死了,因为赔偿的事,我们工友后面还碰过几回,一通聊天发现伤得最严重的就是老周和姜川。”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老警察开了口。
  “是这么个情况,我们接到报警,说那天晚上,看到有人趁乱转移了尸体——”
  轰的一声,大骏眼前一黑,一屁股歪下马扎。有谁捂住了他的耳,捏住了他的嗓,他既听不见,也说不出。等再回过神来,老警察蹲在他面前,正来回晃着他的膀子。
  “没事吧?”
  “没事,”他白着脸,挣扎着爬回马扎,“我就是听见有人死,一下子,啃,中暑了,难受。恁不知道,前阵子我刚送走一个。”
  他抹了把眼,遮住自己躲闪的视线,也同样隐藏起试探的语气,尽量问得云淡风轻。
  “那个,谁死了?”
  “这也是我们想来问的,”老警察打包里掏出什么,“你是老员工,所以想让你看看这个。”
  大骏两手去接,低头一瞧,几张照片。
  “这里面的人,你认识吗?”
第40章 40多一个
  相纸边缘锋利,割破了他的手,几颗血珠子渗出来,随后才跟着疼。可大骏浑然不觉,一双眼直愣愣盯住上面的影儿,嘴角抽搐,抑制不住地朝上翘。
  “你笑什么?”
  “没笑,我天生喜相。”他抹了把脸,硬绷住,“我,我就是感慨,这相片拍得真好。”
  照片是从某段视频里截出来的,局部放大了数倍,有些模糊。
  夜景,街灯昏黄,背景主体是爆炸后的厂房,晦暗的光线之中,紧贴住围墙根,有三道不起眼的影儿。仔细辨认,好像是两个人,一左一右,正架着什么朝外走。
  最重要的是,相片里的人不是他。
  “有认识的吗?”小民警点了点相片。
  “排除法,首先,这里面没有我。”
  “知道,”年轻些的警察昂起眉毛,“不然也不会来问你。”
  听完这句话,大骏离体的魂瞬间又归了位,重返人间。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