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几步,察觉身后距离适当地跟着一个人,他步子很稳,像一座可以挡去所有风雨的山。
段简璧放慢了脚步,微微侧偏过头去,察觉身后人随着她的节奏也慢了下来,始终保持着恰能遮住她衣上水渍的距离。
段简璧抿了抿唇角,低敛的眼眸中尽是细密的欢喜。
她总是如此容易满足,会因为贺长霆点点滴滴的恩好,忘记所有因他而生的不快。
这般回了帐中,段简璧心存感恩,伺候夫婿擦洗换衣自是更尽心了些。
算来这是夫妇二人自上次浴室送香碱之后第二次这般近距离接触,贺长霆倒是从来镇定,段简璧仍不免紧张。
他赤着臂膀,浅麦色的肌肤光泽荧荧,像一块千锤百炼精打细磨的寒铁。
段简璧的目光再老实,毕竟要给他擦背,天光又如此敞亮,不得不悄悄地将他打量了一遍。
她知道晋王穿衣好看,原来不穿衣服,身形也如此耐看,挺拔却不厚重。
擦过后背,段简璧洗了一遍帕子,拧个半干转去为他擦前面。
两人面对面,女郎艳如桃李的羞容就遮不住了。
她虽低着头,绯红的面色还是像一株静悄悄、缓慢慢绽放的小红花,吐蕊含馨。
她的眼睛不敢乱放,盯着那一片肌理鲜明的胸膛,脸却更红了。
从胸膛到小腹,一块一块儿的,耸似巍山,陷如沟壑,像龟甲一般纵横有序,纹理分明,从内而外都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让人不由得想摸一摸,按一按。
段简璧是没这个胆子的。
贺长霆微微低头,将妻子容色全部看在了眼中,不知为何,右手食指又不听使唤地勾动了一下,很快被他察觉,镇压下去。
擦洗过上半身,要换袴子了。
段简璧犹豫了下,见贺长霆站着不动,似在等她继续伺候,鼓了鼓勇气,去解袴子系带。
小手刚捏住系带一端,被一只热乎乎的大手盖住了。
不过一息的时间,那大手就稳稳地撤开,只按住袴子系带。
意思很明白了,段简璧也松了口气,往后退开几步。
“转过去。”
她听男人说道。
“哦。”段简璧低着头,只能看到他脚尖儿,听他命令,还是乖顺地转过身,走得远远的,面贴帐篷站着,以示清白。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穿衣声。
段简璧约莫着该是差不多了,但没有贺长霆的命令,她不敢贸然转身,也不敢出言相问,又等了片刻,身后终于有话了。
“父皇还有事同我商议,待会儿衣裳拿来,我会叫他们送来。”
贺长霆边自己系着蹀躞带,边往帐篷门口去,将出门时已完全整理好衣装,掀帐子出去了。
段简璧柔声应好,差碧蕊在帐门口侯着接衣,免得来人莽撞直接掀帐进来,而后更衣时也做这样安排。
段简璧不止外衫湿了,内裙也洇了一大片,连她腰间都是一片湿湿凉凉,好在府中丫鬟贴心,给她拿了全套的衣裙,她便裸了身,打算用巾子擦过再行穿衣。
帐篷本就作临时更衣用,且原是为男子准备的,内里铺设简单,连障蔽的屏风都没有,但段简璧想有碧蕊在帐外守着,应无大碍,便也放心擦身,未曾留意门口方向。
殊不知,碧蕊早被段瑛娥悄悄唤走问话,帐外已经空无一人。
偏偏这时,贺长霁来了,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全然不似数日前房顶玩蹴鞠的开朗少年。
父皇刚刚同他说了一件事,让他领洛阳大都督一职,经营东都,还让他趁着上巳宴的机会多与朝臣走动,以后也好相处。
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他并不开心,确切说,他很心虚。
他清楚明白,这是在窃取三哥的功劳。
虽然自小到大,他仗着父皇母妃的宠爱,爱抢三哥的东西,可那些东西无伤大雅,这次可是东都啊,皇朝粮仓,可以裂土为王、与京师分庭抗礼的东都,父皇头疼了九年才拿下的东都。
三哥若知父皇的决定,该记恨他了吧?
他站在晋王府的帐篷外,看着被风掀动的门帘,想进去跟三哥说会儿话,也许三哥有办法说服父皇改变主意呢,东都要塞,他觉得他也经营不来。
可他也很犹豫,父皇做这个决定必有他自己的虑想,怎能轻易改变。
他思绪复杂,离帐篷越来越近,突然从风吹起的缝隙里瞥见一抹滢滢雪色。
蛴领,削肩,楚腰,纤长柔美的四肢,妩媚天成却又清澈干净。
贺长霁虽未成亲,府上却有两个宠姬,这等景象本不该是什么诱惑,何况帐中人是他的嫂嫂。
他应当立即转身离开。
但他双脚却未挪一步,眼睛也不曾被道德束缚,生生隔着那一条忽大忽小的缝隙,看着近乎完美的玉体一层层裹上裙衫,掩去所有妩媚。
他突然生出一丝毫无道理的嫉妒,三哥总是如此好命。
在帐中人转身之前,贺长霁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却没想到,方才景象都落入了另一人眼中。
“这件事,给我烂在肚子里。”段瑛娥几乎咬碎了牙,对碧蕊说。
如果此事能毁了段简璧,她乐意出份力,但事关她的亲表兄,她不能妄为,她的姑母也不会允许她胡作非为。
“去吧,以后别像丹书和竹青一样没脑子。”
经手镯一事,竹青必定是不能用了,丹书能否保全也不好说,唯有碧蕊尚且全须全尾,或可留作一用。这结果有些出乎段瑛娥意料,她一直都以为丹书该是这些丫鬟中走得最远的一个,毕竟不论心智还是姿容,丹书可谓鹤立鸡群,而碧蕊虽胜在通达人心,但姿色平平,瞧着也少些灵气,远不如丹书得用。
···
贺长霆被父皇叫去商议的,自然也是洛阳大都督一事,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是安·抚。
父皇对他说,“为父一直以你为傲,你本该是最适合的人选,但为父明白,不该将你拘于区区一个东都,景袭,你是朕唯一的嫡子,朕这天下,将来都是你的,这一点,朕可向你作保。”
“可朕也希望你明白,独木不成林,一个人再强大,若无强盛的宗族子弟支撑帮助,纵然成事,也难走远。你七弟久在京中,不务正业,朕有心叫他去洛阳历练一番,长些见识,成辅弼之才,以后也好助你。”
贺长霆已记不起,父皇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是第几次说了。
九年前,父皇初登帝位,朝堂未稳,北蛮犯境,父皇遣使求和,议定两邦联姻。当时父皇膝下适龄未婚公主有三位,都年长于他的胞姊,可父皇最后,偏偏选中了他的胞姊,甚至不容阿姊推延两个月,过了及笄生辰再嫁。
父皇给出的理由,也如今日这般大义凛然、爱子情深,言说阿姊嫁过去,做了可汗正妃,于他将来继位大有裨益,若放旁人嫁去,日后恐生异心,徒增麻烦。
他彼时年纪小,自愧不该罔顾父皇良苦用心,一味主战,而阿姊显然也信了父皇的话,甘愿和亲。
这么多年了,他打下的城池、招降的兵众,哪一次不是痛痛快快交给父皇安排,父皇呢,口中说着他功不可没、以他为傲,转头就将他留守的镇将全部替换下来。
他敬他为父,尊他为君,日复日、年复年,不曾有只字怨言。
可他不是无知孩童了,他很清楚父皇更喜欢七弟,言他温良纯厚,孝义可嘉。父皇心里,到底将谁做储君,将谁做辅臣,真如他口口声声说的那般么?
纵然心绪复杂,好在贺长霆向来是个冰块脸,外里看不出丝毫异常,打马回到府中,才敢稍作放松,叫赵七陪他喝酒。
赵七毕竟追随多年,旁人觉察不出的异常,他多少能感知到一些,可在替王爷解忧排难一事上,他远不如裴宣。
“王爷,裴元安快该回来了吧?”赵七试图转移晋王心绪。
洛阳大都督已定,裴宣作为晋王留守的旧部,自然要撤回来了。
当初洛阳平定后,贺长霆就有意带裴宣回京受赏,裴宣却坚持留守。
“给元安去封信,问问他何日回程,我去接他。”贺长霆说道。
第15章
裴宣回京的事刚刚说罢,听外头禀说:“王妃娘娘请王爷过去,主审奴婢盗窃一事。”
赵七立即表现出很大兴趣,说:“王爷,瞧瞧去吧。”
贺长霆想了想,左右今夜无心理事,心有烦乱也不宜为母亲抄经,没有裴宣作伴,酒水更是越喝越闷,倒不防去看看,王妃如何给他交待。
才出得书房门,皎月流光中站着一人,似一朵月下芙蓉纤尘不染,落进贺长霆眼中。
连带着他发闷的心头也明畅些许。
“夫君,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概因白日里,贺长霆连乖乖跟在身后为她挡去水渍这样的事也做了,长了段简璧的胆子,她才敢与他提一提自己对手镯一事的想法。
“何事?”贺长霆神色仍旧冷冷的,像寸草不生的荒漠。
段简璧走近几步,柔声说:“我们去书房说罢。”
贺长霆看看她,也未多做审视,依了她言。
进屋后,段简璧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在贺长霆面前打开,“夫君,这是我的嫁妆,和我赏给符嬷嬷的原本是一对,您看看,并没有尚宫局的标记,一对镯子,伯父总不至于掺和着给吧?”
贺长霆看了眼,见镯子上是红玛瑙而非南红珠,便知不是尚宫局的东西,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道:“也未必不会掺和。”
段简璧抿唇,她看过嫁妆礼单,只写了如意金镯一对,没有更多说明,她总不能为此事去翻段家宅库,何况现在那只真正赏出去的金镯下落不明,就算翻了段家宅库,也不一定能还她清白,闹不好正中了害她之人的下怀,反倒坐实了她不懂规矩、罔顾圣恩的名声。
但若不能让贺长霆信她,后面的事,他大概不会同意。
“夫君,符嬷嬷在府中伺候多年,您觉得她是那等没有规矩、唯财是图的人么?”
贺长霆心里哼了声,看来王妃找不到实打实的证据,开始走动之以情的路子了。
“王妃不如扪心自问,你自己的丫鬟,缘何要害你?”
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可段简璧不敢说,晋王不会相信这些丫鬟都受命于堂姊,而她今日难堪也是堂姊一手策划。
手镯风波还未了结,她若无凭无据指控堂姊为难她,晋王大概只会觉得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空口白牙诬陷堂姊。
晋王一旦作此想法,她便是用了些手段查出真相,他恐怕也不会尽信,总要存几分疑心是她有意陷害。
段简璧无奈地叹了一息,茫然看向昏黄的烛光,只能说:“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竹青一向本分,为何要做这事。”
她很快转过头来,望着贺长霆说:“所以,我有个想法,或许能试出竹青真正目的。”
贺长霆不语,段简璧接着说:“如今符嬷嬷母女和竹青各执一词,翠云言竹青换过金镯,竹青不认,双方的话都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僵持下去毫无意义,我虽深知符嬷嬷清白,却也知道不能仅凭私心好恶就给竹青定罪,如此,不能服众,也不能真正还符嬷嬷清白。”
她如此通情达理,贺长霆仍不作声,等着她下面的话。
“夫君,我想,诈一诈竹青,但我需要您的允可。”
她若自作主张使了手段,事后待贺长霆知晓,概又要疑她居心不正、屈打成招,她先行告知,叫他亲眼看着她行事,总要可信些。
“如何诈她?”贺长霆似是提起了兴趣,终于应了一句。
段简璧遂将计划详说与他。
贺长霆稍稍想了会儿,觉得是个可行的法子,答允配合。
夫妇二人在正堂坐定,只传了竹青来问话。
竹青毕竟做了亏心事,白日里的事情又没像丹书告诉她的那般有了结果,此时见晋王携王妃亲自审她,再看正堂外侯着的护卫,心中更加慌乱,什么话都不敢说,一味念叨着“冤枉”“饶命”,哭成了一个泪人。
“竹青,你这个镯子到底哪来的?”段简璧说话素来柔和,此刻虽想端出些威严来,毕竟没到白日里被人逼迫无助的份儿上,声音里自然带不起那般重的情绪,听着不像审问,更似让人回头是岸的规劝。
“是翠云的,真的是翠云的!王妃娘娘,我是您的人呐,您怎么能不信我!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如符嬷嬷懂的多,不如她有用,可是我对您真的一片忠心!”竹青哭嚷道。
段简璧显然被这话气到了,一向明亮灿烂的桃花眼少见地蕴着怒气,眉心也堆蹙地像座小山,扶在几案上的小手更是握成了拳头。
这个竹青看着本分,没想到瞎话也是张嘴就来,平素里偷懒说闲话,她没少出一份力,哪来的一片忠心?她哪怕不说话,段简璧都会相信她是受人教唆才做了错事。
贺长霆微微转目,看到段简璧颦眉怒目,虽然凶巴巴的,却总是带着一点柔软,像只闹脾气的小奶猫,没有丝毫震慑性。
他盯着那双便是生气也明澈的眼睛看了会儿,收回目光,并不打算插手。
她能处理好的,一个敢设计嫁他的小姑娘,敢骗父皇的小姑娘,怎会只是一只小奶猫。
段简璧气了会儿,慢慢平复心绪,不去与竹青争辩忠心与否,说道:“有一件事,白日里我没说,是顾念你的性命,一旦我说了,你就活不成了。”
竹青愣住,哭声儿也没了,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事?”
段简璧将金镯托在手心,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说:“这个镯子,我嫁过来当晚就丢了。”
“那晚我睡觉前还看见了的,就放在枕边,第二日醒来就没了,那晚是你们六个守夜的,没有其他人进来。”段简璧肃着脸说。
竹青不防其中还有这等弯绕,顿觉自己陷入了大麻烦,却还是嘴硬说:“是符嬷嬷偷的,一定是她偷的!她偷了您的镯子藏起来,然后,然后……”
竹青已经语无伦次,没了一点思考能力。
段简璧正了正神色,“竹青,那晚符嬷嬷和翠云在厨房忙活了一夜,有人给她们作证,你说是他们偷的,叫我怎么信你?”
“那晚就你们六个在,如今这只消失的手镯从你这里找了回来,你若不能给我一个妥当的解释,我便只能把你交到官府,叫他们来查,到时候,你能否好端端跪在这里跟我说话,都不好说。”
“王妃娘娘,您再想想,会不会认错了呢,这或许不是您丢的那只,就,就是您赏给符嬷嬷那只……”
“竹青,你好好看看这镯子,光亮如新,而我赏给符嬷嬷那只镯子,翠云常带,她做的是什么活儿,你该比我清楚,这话你跟我说可以,难道跟衙门也这样说?”
竹青听王妃几次提到衙门,好似真有打算将她送去衙门审问,哭得更凶:“我没有偷东西,我不去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