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霆没有多做解释,他知道这样认为的不止赵七一个。坊间只谓他忙于征战才耽搁了婚事,以至今日错失汝南侯嫡女,娶了个徒有其表的庸俗女子,但他很清楚,他与段瑛娥的婚事,如果能成,早该成了。
便是现在这位新王妃,大概也是段家笼络他的手段,段家想要他这位郎婿,但在朝局不明朗之前,不会拿优秀的嫡女来冒险。
所谓姊妹争夫,不过是段家掩人耳目的噱头罢了。
贺长霆只等了不到一刻钟,段瑛娥赶上,邀他至家中用午食,贺长霆本就这样打算,自是颔首应允。
段瑛娥心生疑虑,拿不准他如此爽快应约是因她的邀请还是因着今日堂妹回门,却又怕开口质问显得自己斤斤计较,只能独自不快。
二人并肩打马,贺长霆目视前方,并没有感觉到身旁人的情绪。
“阿兄”,段瑛娥开口打破沉默,“我其实一直在等你提亲。”
贺长霆没有丝毫反应。
“阿兄,我知道你娶堂妹只是奉命而行,我不怪你,我会像以前一样,帮你助你。”段瑛娥通情达理地说。
她自然不甘心让段简璧做了晋王妃,但父亲跟她说,段简璧不过是个探路石,等时机成熟,本该属于她的东西会一丝不落地收回来,让她静待佳音。她不能因为一时失利就一蹶不振,叫别人看她笑话,她作为嫡女的体面不能丢。
贺长霆仍是面色无波不发一言,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她的话,段瑛娥沉默片刻,说起安抚吕家的事,贺长霆才接了几句,罕见地嘱咐她照应吕家小妹。
段瑛娥的忐忑这才散了,贺长霆虽成了亲,但他那个草包王妃能帮到他什么,有些事情还不是要靠她?
将到段家门口,门房上远远瞧见晋王和自家姑娘相伴而来,一面出来迎接,一面叫人通禀汝南侯。
不消片刻,贺长霆下马时,段家大门前已簇拥出许多人。
段简璧听闻消息,只当晋王是记着她回门的事特意过来的,自也欢喜不已,拉着姨母往门口去,“姨母,我没骗你吧,王爷说他有空就会来的,没有食言。”
第7章
段简璧到的晚,贺长霆已经在段家众人簇拥下转过影壁,朝待客的厅堂去,他身旁除了汝南侯和段家嫡支的几位公子,便只有段瑛娥一位女郎。
贺长霆和段瑛娥一前一后簇拥在人群中间,更像是嫁出去的女儿带着新郎婿回门,成双成对,不知道的还以为段瑛娥才是晋王妃。
段简璧停驻脚步,眼看着贺长霆和段家众人自她面前掠过,竟没投来一个眼神,好似她不是那个该与贺长霆并肩而行的晋王妃,只是一个夹道欢迎的段家仆从。
方才的欣喜被浇了冰凉,段简璧抿抿唇,迫使嘴角翘起露出笑容,对姨母说:“咱们也去吃饭吧。”
男女不同席,贺长霆这样的贵婿有汝南侯亲自陪同,其他女眷不能随意拜见,真要认亲,得等吃完饭后再找机会。
小林氏哪能不懂外甥女的强颜欢笑,无所谓地说:“来日方长,何必急在这一时。”
···
贺长霆来段家吃饭本就是例行公事,且段家人他大都认识,哪里想过还有认亲这一项,吃罢饭并没多留,告辞离去。
汝南侯素知这位晋王心有大业,向以公务为重,也没提认亲这种流于表面的琐事,客客气气说着“公务要紧”,送人出府。
不想到了府门口,孙氏早带着一双儿女等在那里了,不及汝南侯反应,孙氏领着一双儿女笑盈盈到了贺长霆跟前,叫两个儿女连声唤着“姐夫”,又说:“我是王妃娘娘的母亲,这是她嫡亲的兄弟姊妹。”
贺长霆虽鲜少处理这种家常事,但见孙氏一脸讨好相,两个孩童又仰头巴巴看着他叫“姐夫”,很像小公主们偷偷托他买糖吃的样子,便知该给些甜头。
他看向身旁的赵七,示意他给钱。赵七摸了摸身上,只有几十文钱,不好意思拿出手,尴尬地笑了下,看向汝南侯。
汝南侯笑呵呵地去扯侄子侄女,嘴里说着:“好了好了,别处耍去。”试图打发两个围在晋王跟前的孩童。
但两个孩童没拿到钱,都不肯走,其中一个约是以为晋王不知他们目的,特意说:“王妃姐姐还给了我们两个金豆呢。”你竟不给钱吗?
贺长霆面色微变,猜想赵七也是没带钱,想了想,摸到腰间系着的短刀,正欲解下来,听段瑛娥把人叫了过去。
“过来姐姐这里,有好东西给你们。”段瑛娥拿出两片金叶子朝二人晃了晃。
金叶子闪闪发光,两个孩童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去,却只是羡慕地看着,并没立即跑过去。
段瑛娥平素待他们并不友好,他们甚至有些怕她。
段瑛娥又加两片金叶子,终于把两个孩童打发,给贺长霆让出路来。
府门口发生的这些事,段简璧并不知晓,贺长霆离府时,没有人去告知她,还是她约莫着时间问起来,婢子才说晋王早就离开。
直到傍晚时分,段简璧辞别姨母回府,撞见段瑛娥的侍婢用两串糖葫芦威逼两个孩童换回金叶子。
段简璧不知前情,只当那女婢欺负小孩子,不免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那女婢自恃有段瑛娥撑腰,瞧不上乡野出身的段简璧,不仅不怕她,还趾高气扬地说:“那金叶子本就是我家姑娘的,要回来理所当然,两根糖葫芦都算恩赏了,王妃娘娘就算护短,也得讲讲道理吧?”
段简璧问过孩童金叶子来历,才知道了贺长霆离府时发生的尴尬事。
两个孩童确有不对的地方,怨孙氏太过市井无赖,竟这样教子女,但段瑛娥所为,当面卖了人情给晋王,背地里又做这等事,也没甚光彩可言。
“这个给你们,金叶子还来。”段简璧掏出两颗金豆换下金叶子,也没要女婢的糖葫芦,平息了这事才回府。
于情于理,向新郎婿讨红封没什么大错,只是晋王不苟言笑、两个孩童又讨得不合时宜,才给了别人话柄。
···
回到晋王府,段简璧想了许久给姨母置买宅子的事,她的嫁妆有一部分是从家族宅库里拨出的,另一部分则是晋王聘礼转化而来,且都是些寓意吉祥的物件,置换成银钱还得费些周折。
她虽有权处置自己的嫁妆,还是应该同晋王说一声,而且今天继弟妹讨钱的事,她也该向晋王道个歉。
想到这儿,她看看天色,约莫着晋王快该回来了,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死2而二五九一四七吩咐人准备晚饭,听得房外头一阵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外面怎么回事?”段简璧问道。
符嬷嬷回说:“丹书得了赏,正跟其他几个丫头炫耀呢。”
回府路上,丹书头上就多了一支玉簪,质料虽不算上乘,但也是奴婢们鲜能见到的货色,她怎样得来这等好东西,不用想也知道。
段简璧停顿片刻,对符嬷嬷说:“叫他们进来吧。”
六个丫鬟鱼贯而入,在门口处站了一排,并不往段简璧跟前凑,丹书站在最前头,微微欠身,草草行个礼,问:“王妃娘娘有何吩咐?”
段简璧撇开丹书不理,看向她身后其余五个丫鬟,又看了眼桌案上摆置的五个银花粉盒,对碧蕊说:“你过来,把这东西给大家分一分。”
碧蕊见只有五个粉盒,不够分,奇怪地看了眼段简璧,又看一眼丹书,没敢上前。
段简璧道:“伯父将你们给了我,就是我的人了,咱们以后当主仆一心,互相照应,这些本是我的嫁妆,都是上等货色,但我不爱用这些,你们也正是碧玉年华,该好生打扮打扮,便给你们吧,丹书今日已经得了赏赐,这东西就不给她了。”
段简璧说罢,示意一个王府婢子端着粉盒到五人跟前,凭她们挑选。
其余五人听罢这解释,再看粉盒已经送到跟前,心想着段简璧有意与她们亲近才做这安排,哪还有不收的道理,各自挑了一样,行礼道恩谢。
丹书自然不高兴,她的赏赐是她递消息换来的,哪像这些人,无功受禄,不劳而获,但也确如段简璧所说,人人都知道她得了个厚赏,此时再要争抢,倒显得她自私贪财,见不得别人得好处。
段简璧全当没看见丹书的不悦,仍是撇开她,对碧蕊说:“王爷一会儿该回来了,去叫人摆饭,以后,你就在房里伺候。”
房里伺候的丫鬟往往更亲近,也有更多机会接触王爷,若是伺候的好,以后被抬成妾侍也不是没有可能。
利益当前,碧蕊没有丝毫犹豫,痛快应下,奔忙去了。
段简璧处理罢这些事,摆手屏退其他人,看向符嬷嬷,似在询问她这样做是否妥当。
符嬷嬷赞许地点点头,暗叹王妃聪慧,她不过稍稍点拨了几句驭人之道,王妃竟学得这样快。
如此心智,若肯用在王爷身上,还怕拿捏不住他?
符嬷嬷这般想着,又对王妃交待了一些晋王饮食喜好,“咱家王爷好吃烤羊肉,越是大块的吃着越香,还喜欢喝酪粥——”
符嬷嬷灵光一闪,兴冲冲提议:“王妃娘娘,王爷爱喝酪粥,你若是亲手给王爷做碗酪粥——”
闲时立黄昏,灶前粥可温,本是寻常夫妻之间不足挂齿的烟火事,但在这王府之中,锦衣玉食虽唾手可得,到底出自职责所在的仆从之手,只是公事公办,没有多少情意在里头。
王妃娘娘亲手做的酪粥,可不只是填饱肚子的俗物,也许能叫王爷耳目一新,在这千篇一律寡淡无味的富贵里,尝到些寻常夫妻相濡以沫的真情实意。
段简璧在老家时经常做饭给姨母吃,练得一手好厨艺,但从没有做过酪粥,有些忐忑不敢应承,“我怕,不合王爷口味。”
“有我在,何须担心?”
符嬷嬷信心满怀,引着段简璧往厨房做酪粥去了。
所谓酪粥,便是以牛羊乳汁和着稻米、粟米熬制而成的粥,需做到水乳米三者融洽,柔腻如一,羊乳味膻,一般都用牛乳,牛乳易沉淀糊在锅底,须时时搅动,虽费时费力,但段简璧都是亲力亲为,不曾假手于人。
她是真心诚意为晋王做这酪粥,不是来厨房做做样子,沽名钓誉的。
酪粥将将做好,家奴禀说晋王归,段简璧亲自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粥,端去正房。
还未踏进房门,见贺长霆正在净手,一个女婢捧盆侍立,一个女婢托着香碱巾子等物,王府管家也侍立在侧,似乎正等候差遣。
段简璧端着粥走近,这才听清楚贺长霆正在吩咐的事。
“挑两匹上好的花绫,给段十二姑娘送去。”
段简璧脚步一顿,望着手中的酪粥,蒸腾的热气像一层白霜扑面打来,竟将她方才熬粥时的热心肠扑得冰冷下去。
她抿抿唇,刻意挤出一无所知的笑容,唤起方才熬粥时的真心,调整好情绪,迈进房门。
“王爷。”段简璧柔声唤了句,在贺长霆旁边的位置跪坐下来,将酪粥放在他面前。
“王妃娘娘听说您爱喝粥,特意亲手做的,王爷,您尝尝。”符嬷嬷在旁热络地说着。
贺长霆闻言,顿了片刻,微微低眸扫了一眼面前的酪粥,说了句:“有劳。”
便再没其他反应,径直拿了羊排来吃。
段简璧往常给姨母做饭,总是会得一串长长的夸奖,面对贺长霆如此冷淡的反应,自是有些失望,但经这两日相处,知道贺长霆是个冷性情,她便也没那么难受了,净手之后直接抓了羊排来吃。
不曾想,这个动作却惹得贺长霆移目过来。
食案上放的有筷子,羊排个头虽大,用筷子夹是有些费力,但不至于夹不起,宴席上女郎吃这种羊排,都是用筷子,没见过伸手抓的。
投过来的眼神毫无波澜,分辨不出是喜好还是厌恶,段简璧心中咯噔了下,不由抬眸看向贺长霆,他已收回目光,面庞一如既往清隽淡漠,端方肃正的不近人情。
段简璧悄悄打量过他抓羊排吃的每一个细节,再比照自己举止,没觉出有甚不妥,心想他大概就是随意一瞥。
她心神一松,又抓了一块儿羊排来吃,这次,贺长霆并没看过来,她更相信,方才那一瞥是无意的。
符嬷嬷在一旁看得着急,借着摆盘的姿势,悄悄点了点段简璧手边的筷子。
段简璧看过去,见符嬷嬷手下点着筷子,眼睛却朝贺长霆方向示意,以为她在提醒自己给王爷夹菜,忙照做。
她左手抓着羊排,右手给贺长霆连夹了几筷子菜,直到他面前的碟子满了才停手,放下筷子继续吃自己羊排。
贺长霆又朝她扫了眼,不防正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像只刚刚涉世的小鹿,小心试探着眼前一切。
他向来都是先吃羊排,净手之后再吃其他菜,尤其不喜味道不同的菜都堆在一起。
虽不喜欢,贺长霆却一句话没有说,净手之后慢条斯理把碟中的菜吃了干净。
段简璧再要帮忙夹菜,听贺长霆淡声说:“我自己来。”
她抬头,见符嬷嬷摇头示意,才歇了夹菜的心思,又看晚饭已经吃到收尾阶段,应该可以说话了,遂小心开口道歉:“白日里孙夫人拦门,是我虑事不周,叫王爷为难了。”
“无妨。”贺长霆好似没将这事放在心上,端了酪粥来喝。
酪粥看似与平常无异,到底出自不同人之手,还是有些差别的,今日这碗粥喝来有淡淡的红枣香甜,粥中又未见枣肉,不知怎么做的。
贺长霆并没深究这小小的差异,喝着粥,没给任何反馈。
段简璧看他神色,想来酪粥至少没惹他厌烦,心神又定一分,说:“王爷,您今日走的匆忙,没见到我姨母,她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一手把我带大,为我的事劳心劳力……”
“有话直说。”贺长霆打断段简璧的话,抬眼看向她,镇静地审视着。
他无意了解她和姨母相依为命的日子,只想她言简意赅地说明目的,他能答允便答允,不能便拒绝,简单干脆,相处不累。
段简璧愣了下,没料到贺长霆会如此不耐烦听她说起姨母。
停顿片刻,她垂眼看着食案,笃定地说:“我要用自己的嫁妆,给姨母置买一处宅子。”
她说的是要,而非想,没有半分商量的语调,只是告知。
“随你。”贺长霆收回审视的目光,无意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
在他看来,这事无关朝廷、无关百姓、无关王府,甚至无关于他,本不须一提。
段简璧再度感觉到了一个人的冰冷。
冰冷中似乎还带着不易察觉的厌烦,她不知道他在厌烦姨母什么,明明连孙氏那样市井无赖地讨钱,他都说无妨,为何如此厌烦姨母?
“王爷,您对我姨母,是不是有误会?”段简璧想把事由理清楚,她不希望她的夫婿厌烦她最亲的人。
贺长霆朝她看了眼,那双眼睛实在澄澈,干净温暖地像潋滟春水。
但哪有什么误会,木已成舟,他可以不追究绣楼算计,但也不可能对一个诡计多端的女子生出亲近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