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他抬手抓住墙板,猛地一拉。
“我的世界。”
墙上的木板居然是双层的,此刻,英文涂鸦倏尔下降,后面的板块浮现出来。
——一整面墙的手稿和照片。
商羽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向那些图案。
也走向他的世界。
“这些,都是你给别人纹过的图案?”
“嗯。”宗锐摁了下照片上松动的钉子,“基本都在这儿了。”
商羽目不转睛地盯着墙板,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些图案跟她印象中的刺青不太一样。
每个图案都是完全不一样的:有人像,比他肩后的头像更大,满布大半个后背,却笔笔细腻——连头发丝的质感都逼真到极致;也有很小很小的彩图,藏在耳后,拓在手指上;还有很多看起来很抽象的,不知所谓的线条和字母……
“这是什么?”商羽指着一个像无线符号的图像问。
“莫比乌斯环。”宗锐回答,“他也是为了纪念去世的妈妈。”
商羽这才看到图上还有两个小小的日期,看时间差,应该是亲人出生和逝世的日子。
“莫比乌斯环,意味着往复循环。”宗锐抬手抹了下图案上的日期,“生命会结束,爱不会。”
“在循环往复的爱意中,逝去的亲人会和我们不断相遇。”
商羽眼睫颤了几下,偏头看男人。
“这个图案是你自己设计的吗?”
“我纹的都是我设计的。”宗锐轻描淡写道,“这也是我的规矩——”
“纹什么,我说了算。”
“哈?”商羽惊讶,“那,人家能答应么,你这也有点太……”
太霸道了吧。
毕竟是没有反悔余地的事,纹的人不喜欢,也没法拿橡皮擦掉啊。
宗锐呵出一声,挑眉的神情难掩矜傲:“对不住了,人不仅答应,个个还喜欢得不行。”
商羽没吭声,眉间的小红痣动了下。
男人将她半信半疑的小表情尽收眼底,轻笑:“咱也不是瞎几把给人画好吧。”
他从墙上取下一张照片:“看看这。”
商羽接过来,眼睛一亮:“好看!”
这是在手腕上的一个纹身,克莱因蓝和黑色的线条在腕上交织出深浅不一的花样,仿佛戴上一只精美的手镯。
仔细看了片刻,商羽这些线条并不只是线条。
“这是……纹了一句话吗?”
“Das Sein zum Tode.”宗锐沉声,“德语。”
他朝照片抬抬下巴:“这人是我在国外一同学,这图是给他遮疤的。”
“疤?”商羽低头又看了照片一眼——这个位置的疤痕……
“难道他之前——”她话说一半,只在自己手腕上做了个划的动作。
宗锐点了下脑袋。
“救回来了。落的痕迹有点儿深。”
他拿过照片,钉回到墙板上。
“有天他来找我,说他看着那疤,害怕自己以后还会往那儿划,我就给他纹了个这图:Das Sein zum Tode,他的母语,中文意思是——”
“向死而生。”
商羽眼中一震。
半天没有说话,她只目光荧荧地看着男人。
宗锐的目光在墙板上扫量,片刻,他又拿下角落里的一张照片。
商羽接过来,看见一截光裸的腰肢——明显是女人的腰。
她的纹身在肚子上,面积不小,像是一副淡淡的素描画:一颗枝繁叶茂的苹果树,树根深扎于土壤,上面结出的果子,居然是一个小小的婴儿。
商羽抬眸看男人,笑:“这又有什么故事?”
“我一兄弟的老婆,生完孩子之后,抑郁了。”宗锐简而言之,“她恢复得其实还不错,就是肚子上留好些纹,怎么都消不下去。”
商羽愣了下,低头再看手里的图案——她这才发现苹果树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树根,居然全是妊娠纹。
再看树上结出的小婴儿果子,她的眼眶有点热。
“这个寓意真好……”
宗锐“嗯”了声,拿过照片。
“妊娠纹是她当妈妈的功勋章。”
商羽沉默地看了男人好几秒,眼眸微动。
“所以,你是根据每个人的经历,心意,去设计他们的纹身图案?”
宗锐阖了下眼。
“纹在身上跟自个儿一辈子的东西,得有意义。”
他转身面向满是图案的墙板,慢慢抱起双臂。
“刺青,是让灵魂显现在皮肤上。”
“划开人的皮肤,给他们的心事找到一个出口,或者,帮他们遮盖一些痛苦和脆弱。”
宗锐扭头看女孩,眼里都是坚定的明亮。
“我觉得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商羽定定看着男人,心潮不受控地起伏涌动。
这种心情,跟被他之前撩拨逗弄时很像,却又比以往都要强烈……
“真好。”她喃喃道,“能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有意义的事情……”
由人推己,她确实羡慕——什么时候,她也能像他一样,笃定而自信地跟人宣告: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似是了然她说不出口的心事,男人很轻地笑了下,伸手在她侧脸上摸了摸:“不急。”
“不说了么,好些时候,就是一下子的事儿。”
他垂眸,盯着自己虎口上的小黑点。
直到现在,他依旧记得色彩丝丝渗入皮肤的感觉——
“一瞬间,就有种被击中灵魂的感觉。”
商羽摸向被男人触碰的脸颊,蹙眉。
自己好像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那你后来,还有过这样的感觉吗?”她又问男人。
“有。”宗锐不假思索,“还有一回。”
他撩起眼皮看她,眸光幽亮而深邃。
“遇见你的时候。”
第18章 《步步娇》
商羽的思绪好像是钝挫了一两秒钟。
随后本就悸动的心潮好似淇水汤汤, 翻涌不息。
灵魂被击中,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商羽不确定。
应该就跟自己此刻的感觉差不多吧——心跳到几欲窒息……
男人轻“嘶”了下,继续:“准确点儿说, 应该是, 听见你声音的时候。”
商羽垂眸看着自己的旗袍下摆,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出神。
她今天穿的衬裙还是他送的那件,蕾丝边恰到好处地比下摆长出一点——无论是长度,尺寸,还是布料,他送的, 甚至比她自己定做的还要合身……
“暗香园的……时候么?”商羽小声问。
“更早。”
垂低的视野中,男人的长腿迈过来,停住。
离她的旗袍裙摆不过半臂,很近。
商羽能闻到他身上浴后清新的气息,他磁性的嗓音也低低沉沉从头上压下来:
“电话里头。忘了?”
宗锐指的是他头天到吴苏, 俩人商量换箱子的那通电话。
某种程度来说,听筒的“宗先生”仨字, 比她在园林的一曲成名还要令他惊艳——
吴侬软语初初入耳,那一刻,他才算真正到了江南……
商羽很慢地眨了下眼,也想起来了:“哦……”
男人看着她有点茫然的眼,摇摇头啧声:“看来,还是我爹运气好啊。一见钟情这事儿, 得俩人都看对眼才算数。”
“合该我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故作无奈地叹出口气, 又往露台门口看——上一回, 商羽就是在那看见不速之客。
“这‘一见’没见对,也就没‘钟情’什么事儿了。”
“……”
商羽扁扁嘴, 看着地板很小声:“才不是……”
她的“一见”,远在他之前。
他一定不知道,早在他向她走来之前,她就记住他了。
其实她到现在都不明白,飞机上那下意识的抬眸一眼,怎么就变成忘不了的惊鸿一瞥……
宗锐没听清:“嘀咕什么呢?”
商羽摇摇头,扭头继续看墙板上的纹身手稿。
收回视线,她又看男人的颈侧。
“你身上,还有别的纹身么?”
“有啊。”宗锐唇边勾起来。
“你确定——”他不紧不慢动了下裤腰,琥珀色的眼似笑非笑,“要看么?”
“……”
目光跟随男人的动作,商羽看到被调整的裤腰后,有白色的边缘一闪而过……
她赶紧眨眨眼撇开视线:“我又没说……”
宗锐低低笑出声来:“逗你呢。”
他抬手摩挲脖侧的图案:“目前就这一个。”
商羽抓到了关键词:“目前?”
“唔。”
“早考虑再纹个图案。”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虚握了下,强韧的关节立刻弹出轻响,“一直想不到要纹什么。”
他纹在别人身上的印记没有一个是毫无意义的,自己的当然也不能含糊。
只不过,这样的设计也需要灵感。
“纹身的话——”商羽若有所思道,“什么位置自己一下能看到,又不会很明显呢?”
男人轻点桌沿的指尖倏地停住,他侧眸看她:“怎么,有想法?”
瞬间被看穿,商羽有点不自然地眨眨眼:“嗯……不行么?”
男人轻哼出一声:“不行。”
女孩眉间的朱砂痣立刻皱起来:“……为什么啊?”
“很疼的,知道么。”他的语气好像在跟小朋友说话,说着还一把抓上女孩手腕,朝她胳膊挑挑下巴。
“你这细皮嫩肉的,我一针下去就得嗷嗷哭,怎么办?”
拇指轻轻刮过姑娘细细小小的腕骨,宗锐确信自个儿没错——她这身白嫩嫩的皮肉,甭说刺青了,他稍微使点劲儿,都能给掐出印来……
“哪有那么夸张啊。”商羽努着唇抽出胳膊来,“你这里面不也有女孩子么?”
她朝墙上的手稿示意——有一说一,上面绝大部分都是男的。偶有几张女孩的纹身图案,应该都是类似兄弟老婆关系的熟人。
“她们纹的时候哭了吗?”商羽问。
宗锐呵出声:“她们哭不哭都跟我没关系。”
他睨着商羽,唇边慢慢翘起来:“你要掉眼泪儿——”
“咱不还得哄么?”
商羽脸上肉眼可见地飞红。
“谁要你哄呀……”
“啧,看看,这不哭都这么难哄。”男人轻咂舌,嘴角的笑意更坏,“真哭了,老子是不得把肋骨打断给你煲汤啊?”
“……”
商羽咬唇白了男人一眼,抬手就要打他。
——拳头举到一半,一下想起上次被男人硬邦邦的臂膀重创的经历,又犹豫地滞在半空。
宗锐气音轻笑,主动递出一只手到女孩面前。
商羽也不客气,空中的手径直落下,“啪”地重重打在男人手心。
下一秒,打人的巴掌还没收回来,就被牢牢捉住。
宗锐握着女孩的小手一起落下,扭头朝露台方向示意:“坐下说?”
商羽睫毛颤了颤,很轻地“嗯”出一声。
被握住的手好像被抽掉了骨头一般,就那么一点不反抗地,软塌塌地任男人牵着……
牵着人走到露台,宗锐松手,拿过热水壶——里面烧好的水早凉了。
重新将壶通上电,他偏头看量取茶叶的女孩:“真想纹身?”
将取出的茶叶放进紫砂壶,商羽轻声开口:“刚才看你那些照片的时候,突然就觉得……纹在身上的图案要是能够让人重新认识,或者说审视自己,那纹身确实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大概,是男人的那句“刺青是让灵魂显现在皮肤上”触动了她。在这个充满犹豫与迷茫的毕业季,商羽也很想看一看,自己的灵魂会是什么样……
听完女孩的话,宗锐没说话,深幽的眼注视她顷刻:“你要这么说,就得先跟刺青师好好聊聊了——”
他坐下来看着她,笑得浑不吝的:“这肌肤之亲之前,咱先谈谈心。”
“肌肤之亲”这样的词暧昧得让人误解,可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毛病。
商羽在男人对面落座,有点茫然地摸了下额角。
“好像……也没什么说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觉得我挺无聊的。”
——不像他一样能讲出浪漫动人的父母爱情,也不像他一样去过那么多地方,尝试过那么多可能性。
唯一一点特别的经历,大概就是早早知道自己不是家里亲生的这件事。
可这事关系到家人,不好随意吐露;况且她自己也不清楚来龙去脉——自有记忆起,她就在这个家了,对生身父母毫无印象。
奶奶说等到了时候会把一切都告诉她,也不知道“到了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
“谦虚了啊商小姐。”宗锐拎起烧开的水壶,“您那一夜爆火吴苏城的经历,拿出来都够唠一阵儿了。”
商羽笑了下,伸手接过男人手里的热水,开始泡茶。
——依旧跟上回一样,一举一动皆优雅,观赏性十足而不自知。
宗锐定定瞧着那只被自己牵过的小手倒出汩汩细流,主动挑起话头:“你打小就开始学评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