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款走进小区门口,她又回头看。
摩托和人还在原地没有走,见她望过来,男人抬起手,食指中指在头盔沿点了下, 遥遥道晚安。
商羽笑了,轻轻挥动花束跟男人再见, 回身继续往里走。
她看着怀里带水珠的荷花和莲蓬,又看手腕上的茉莉花串,无声笑。
——今天也算是过了把游客瘾。
以前站在本地人角度觉得并无稀奇的吃的玩的,今晚通通乐在其中。
果然,身边陪伴着心动之人,再熟悉的风景也会动人起来……
快走到单元门口时, 商羽脚步倏地顿住, 脸上的笑意同时僵滞。
有种当头棒喝的感觉。
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没有回头, 定定望着楼上她的窗户。
“回来了?”
商羽张张嘴找回声音,开口同样平静:“你怎么过来了?”
邵知弦一时没说话, 须臾才回过头看她:“不是说要聊聊么?”
他往她跟前走了两步:“我们好像一直都找不到时间。”
“……”
商羽看着地上被拉长的影,在心里叹出口气。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早晚要来。
她看了眼楼上黑漆漆的窗户:“我室友应该休息了。”
目光示意一旁的长椅,邵知弦先步走过去坐下。
注意到女孩贴着另一边的扶手坐,和自己刻意拉开距离时,男人在心里哂了下。
侧眸看她手里的荷花,他慢眨眼:“出去玩了?”
商羽“嗯”了声,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椅子旁边。
“和朋友?”邵知弦继续问,“外地的?”
商羽下意识往小区门的方向看了眼:“嗯……”
沉默片刻,邵知弦再次开口:“所以,这段时间和家里疏远,也是因为这位——”
“宗盛的少东家?”
商羽惊了下,扭头看哥哥,视线又往小区门口眺——
“我看到了。”邵知弦了然她的心思,主动开口。
他很轻地笑了下:“都看到了。”
她的笑脸,她的活泼,他都没见过的,她的娇嗔。
他们的依存,他们的亲密……
他通通都看到了。
“你们认识到底多久?从他第一次来馆里?”邵知弦问的是宗锐第一次受邵一岚邀请,去清音阁那次。
“还是,你在园林演出那一回?”
商羽惊异一瞬——园林那次,她自己都不知道宗锐也在,还是后来他和妈妈说起她才恍然。
没有问邵知弦是不是从妈妈那里听到什么,商羽只幽幽叹出口气,很轻声:“比那……还要早一点。”
邵知弦眼中划过讶异。
同样的,他也没有问具体是什么时候,只是再一次陷入沉默。
“可我更早。”他忽而很低声道。
扭头看商羽,男人眼底深幽无澜:“我们认识得更早,是不是?”
商羽睫尖颤了下,没有接话。
“老人总说,小孩三岁前是没有记忆的。”忽而谈及过往,邵知弦很轻地笑了下,“但其实我记得——我人生最开始的记忆,就是你。”
他定定看着商羽:“我记得你出生第二天,爸带我去医院看你,奶奶当时还跟我说,以后你就是我妹妹了。”
顿了下,他眸光微动:“我要好好照顾妹妹,保护妹妹。”
商羽放在腿边的手掐紧,齿尖咬住唇瓣。
“我也是三岁开始记事的,我记得——”女孩的声音落进夜色里,清清冷冷的,“李阿婆家的小孙子要抢我的糖酥,你就把他打了一顿。然后奶奶又把你打了一顿。”
商羽唇边弯了下,侧眸。
邵知弦依旧在看她,黑眸里好像有什么在跳动——
“有关家人的记忆我都记得。我也会记得——”商羽看着他,一字一句,“你是我哥哥。”
她垂低眼皮看地面。
“不管有没有别人,你都是我哥哥。”
“……”
一阵冷风微然拂过,吹低夜里的温度。
也吹低了两人之间的气压。
“所以你是,不想和我结婚——”邵知弦缓声开口,即便心里的一根弦刚断掉,他也依旧是冷静克制的,“才和那位宗少爷越走越近的?”
商羽即刻否认:“不是。”
家里乱点鸳鸯谱确实激发了她的叛逆心,但他,是她在反叛之外的自我降服。
遇见是意料之外,动心是她情不自禁……
轻吁出口气,商羽轻声:“和谁在一起,和谁结婚,我只会依从我自己的内心。”
她看了邵知弦一眼:“你也不用因为爸妈的想法就觉得一定要……”
“我会和他们说明白的。”
身旁落下一声很轻的笑:“不是。”
商羽看他:“嗯?”
“并不是。”邵知弦定声重复道,清润的声线泠泠,“我并不是因为爸妈的想法。”
他扭头直直看向女孩,黑眸很深。
“是我先跟他们说,想要和你结婚的。”
商羽愣了下,大脑轰出一声。
“……什么?”
邵知弦没看他,出神般定定望着前面的花坛。
“我和爸妈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把你交给别人,他们不放心,我更不放心。”
他回头看女孩,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所以我想照顾你一辈子。”
“……”
他的一字一句都像在往一个气球中不断充气,直到球体爆炸。
——炸得商羽耳鸣心跳,不知所措。
她张张嘴,声音都有点抖:“你,你是我哥……”
“我是你哥。”邵知弦阖了下眼。
“但我不想只做你哥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从她脱掉校服,穿上旗袍,出落得亭亭玉立;
或许是从别的男人注视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渴慕与欲望,而自己的心中瞬间腾起妒火和恼意;
又或者,是二十余年的岁月里,日日夜夜交织出来的习惯。
习惯了生活中有她,习惯了每日看到她。
——只要有她,就够了。
他的身旁和心里不需要,也再容纳不下别人……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理解你单纯把我当成亲人,当成哥哥来看。”
邵知弦对着呆若木鸡的女孩平静开口:“可是小羽,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
商羽抿了抿唇,说不出话来。
又莫名其妙地发现,跟宗锐独特的琥珀色眼睛不一样,邵知弦的瞳孔颜色很深。而且他情绪有波动时,眼睛会变得更黑。
比如现在。
这双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眼眸,此刻变得漆深又陌生。
“我是你哥哥,这点不会变。”
“可除此之外,我希望——”
邵知弦从长椅上站起来,慢慢转过身,黑漆漆的眼睨着女孩。
“你也能把我当作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来看待。”
**
夜有点深了。
春夜不寒,可商羽后背依旧不断生出冷意。她交叉双臂摸了摸飞袖下凉丝丝的胳膊,轻叹出口气。
邵知弦已经离开好一阵子了,商羽神思依旧恍惚。
她想到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从她被抱回来,街坊四邻好像就都知道她不是亲生的了。再大一点她懂事后,总有爱撩闲的小孩跑过来说闲话,她就渐渐明白了自己是抱养的这件事,还哭着去跟邵知弦告状。
邵知弦就把那些熊孩子都收拾了一通,又回家来安慰她。他说,小羽就是我的妹妹,是我的亲妹妹……
可刚才,他又说,他不想把她当亲妹妹看了。
还要她不要把自己当哥哥……
还有,他刚才说,她出生第二天他就去医院看她了。
所以,她是刚出生,就被抱养出去了吗?
她的亲生父母一天都不肯把她带在身边么?
她的身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到底是谁……
低头将脸埋在手里很深地呼出口气,商羽拉开身侧的挎包,取出手机。
打开微信,她没有理会未读的红点,直接点开了宗锐的头像。
她还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和邵知弦今晚的谈话,可她此刻,很想和他说说话。
不知道说什么。或许,只是想听到他的声音……
看着光标在框里闪烁几秒,商羽抬起打字的指尖,转而摁下语音通话。
话筒里的音乐响了很久,迟迟没有接通。
商羽慢慢放下手机,盯着屏幕上的头像。
——第一次,她联系不到他了。
**
是夜,西琅街的游客即将散尽。
河道两岸的红灯笼熄了光,老河与古桥也在静夜中陷入昏昏欲睡。
露台之上,男人俯瞰着对面打烊关门的店铺,又瞟了眼屋内墙上的钟。
差不多了。
掐灭手里的烟,宗锐进房,走到工作台前。
白天摆在这里的纹身工具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正运行着集团内部的会议软件。
他摁下通话键,响过一声,视频便建立连接。
对面只亮了一盏台灯,古色古香的黄花梨家具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出肃穆古朴。
老人棱角分明的脸也是。
那双凹陷的黑眸好似两口波澜无惊的古井,隔着屏幕,也能深深探进人的心底。
宗锐眉心动了下,笑了:“哟,精神头儿挺足啊您。”
老人唇边微展,似笑非笑:“托我们宗少爷的福。”
宗锐轻嘶了下,摇头:“我就说那群耳报神没干好事儿吧。”
他坐在椅子上大剌剌敞开腿,没个正形的:“他们给您报到哪一步了啊?”
“你撤了之前的资,停了定好的项——”宗泽屹一一数算道,和儿孙辈不同,他说话一点京腔不带,不疾不徐的语速里,也听不出一点情绪,“还推了合作商的局,砸了人家摆好的主场。”
宗锐摇头啧声:“这说的,好像我一天光拆台砸场子了。”
“咱就没点儿立得起来的事迹?”
宗泽屹看着孙子:“南边的马场庄园,你不立得很气派?”
“还有西街的酒吧,东路的花店。”老人往镜头前坐近了点,又是似笑而非,讳莫如深的表情,“我们小爷不也是挥金如土,一呼百应么?”
宗锐眉梢扬了下,舌尖轻轻顶了下腮:“听这意思,您今儿是来跟我算总账的?”
老人没吭声,深邃的眼盯了年轻人几秒,嘴角缓慢地,也是极为少见地弯出一个笑弧。
“小锐。”
“你在那边拆了什么砸了什么都不要紧。”他深深点头,“你的人立起来,就够了。”
宗锐眼眸动了下,压不住的唇边终于翘起来,也笑了。
“要不是您老当益壮地先‘病’了大半年给我打样,咱也没法照着演啊。”
宗盛两年前来吴苏开疆拓域,想的并不是自己吃饱了饭,就要砸烂别人吃饭的碗——做生意嘛,和气生财。
宗老爷子将版图一路打到国外,却不知怎么偏漏了吴苏这一块,这些年来,人家也早有了自己的集团核心。对方看起来很有合作的诚心,从开始便伸出橄榄枝主动让利,本以为是顺利共赢的好局面,不成想从拿地开始,幺蛾子就没停过。
价抬得越来越高,眼看是套,却没法抽身,那些早早热情入股投资的合作人开始抱着首富的腿喊穷:他们把全部身家都搭进去了,现在不干,就是要他们的命啊!宗盛一下被高高架起来,要么掏钱当冤大头,要么自此退出江南,大跌股价。
于是宗老爷子恰得其时的“病”了。
老人病了得慢慢养,时间也就一拖再拖。他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吴苏这边的人渐渐沉不住气了。
有的人马脚也开始露出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宗锐突然空降。
多少人翘首以盼这位传说中的继承人能够打破尴尬局面,不成想这位小爷不是来破局的,反而是来搅局的。
这下着急的人更多了。
露出的尾巴也越来越大。
宗泽屹枯长的手指在桌上点了两下。
“差不多,到时候了。”
话音刚落,他背后的落地大摆钟便敲响新一天的第一声。
下一刻,宗锐便看到电脑上弹出的群发邮件:集团解聘六名泄密的中高层并敬告业内。
——没有他们,吴苏那群老狐狸们哪来的那么多里应外合。
宗锐笑了。
“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他朝祖父挑挑下巴:“咱连掐点儿都掐一块儿了。”
宗泽屹只淡淡笑了下。
“你那边今天也可以都解决?”
宗锐“嗯”了声,又颇不甘地拧起眉:“我本来还能快你一步的。”
“一是咱尊老爱幼,让着点儿您老人家;二么,这开头就差点儿吃了大亏,往后,不定还多少坑呢。我一次顺藤摸瓜捋干净了,以后大家都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