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妈妈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商羽将木簪轻轻放到茶桌上,“我想,您应该知道它的来历。”
“我妈妈为什么后面又回吴苏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
老管家拿起桌上的簪子,很深地叹了口气。
“你妈妈是老爷的左膀右臂。可她当时,也是个才二十多岁的女孩子……”
“你知道的,这一男一女相处久了,免不了就会——”
“什么?”宗锐一惊,“他们,他们——”
“没有。”管家重声否认,“从来都没有。”
“发乎情,止乎礼,他们从来没有逾矩过半分。”
“我太了解老爷了。别看他这辈子做了那么多,得到了那么多,实际上没几件是他想做的,得到的,也不是他想要的。”
老管家叹息喃喃:“他真心想要的,从来都得不到……”
放下手里的木簪,他摇摇头。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了解。”
“只知道有天你妈妈突然就离职不见了。我也不敢问老爷。那段时间外人看不出他的异样,但实际上他每晚都在书房坐到天亮……”
“再后来过了有一年吧,你妈妈忽然来了消息,说她要结婚了。”他看向商羽,“应该,就是和你的生父吧。”
商羽嘴唇翕合了两下,没发出声音。
“那老头儿呢?”宗锐替她问了出来,“老头儿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管家无力笑了下,“表面上看,没什么反应。”
“那天,他连夜装了十车的贺礼,送去了吴苏。”
商羽眼皮跳了下:“十车?”
“是啊,十车。”管家笑了下,“就跟以前送嫁的嫁妆一样,什么都有,还都是好东西——有些我都没见过,是以前放在咱家库里压仓底的。”
“可是没几天,那十辆车就都被退回来了。”
商羽:“退回来了?”
“嗯,你妈妈什么都没要。”管家垂眸,看着桌上的木簪,“除了这个。”
商羽心下微动,拿起簪子细细端详。
“这是……手工雕出来的。”
“是的。老爷喜欢木雕,这是他用他喜欢的一块黄花梨,自己雕刻的。”
管家看着簪头的桔梗花,眸光微黯:“桔梗花的含义是,无望的爱。”
商羽心头悸了两下。
无望的爱。
无法望及的爱人……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根簪。”管家盯着木簪感慨,目光移向商羽,他眼神微动,“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故人。”
他深吸了口气,垂低泛红的眼:“这是好事,是缘分,天大的缘分……”
商羽抿抿唇,眼眶也有点酸。
管家又拿起簪子旁边的老照片,翻到背面。
“是了。”
他看着笔力遒劲的黑体字:“她这个名字,也是老爷给起的。”
商羽说:“我妈妈……很不喜欢她原来的名字。”
“老爷也说那个名字配不上她,才给她起了这个新名字,昭月——”老管家笑了笑,“召回于天,众星拱月,多大气的名字——”
偏厅外忽然来了人,好像是家庭医生。
老管家起身匆匆离开了。
没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说老爷子想要见商羽。
单独,见商羽。
没有让宗锐陪自己过去,商羽独自走上那道幽暗的长廊。
缓步行入书房时,她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深深浅浅的暮色透进落地窗,也落下床旁的老人身上。
他躺在摇椅上阖着眼皮,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等商羽脚步无声地走进来,他又缓缓睁开了眼。
“你妈妈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商羽轻声回答:“听我奶奶说,她走得很急,走的时候意识也不太清楚,只说,很后悔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顿了下,商羽注视着老人的脸:“也后悔,很爱一个人。”
“……”
看着老人枯干手的一点一点攥紧椅背,她继续道:“她说,不爱不好,爱也不好。如果有下辈子的话,她会只爱她自己。”
宗泽屹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被定住一般一动不动。
半晌,他的唇慢慢弯成苦涩的弧,笑了。
“这就对了。”
“……”
商羽打开身侧的挎包,从里面拿出东西:“这是我妈妈临终前留给我的。”
她将木簪轻轻放到椅子扶手上。
“我想,放到您这里,她会更安心。”
宗泽屹垂眸盯着手边的簪子,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拿起来。
没有说话,他将簪头的桔梗花握进掌中,慢慢地闭上了眼。
商羽眼睫动了动,也没有再做声。
默然转身时,背后倏尔响起很轻的一声:“谢谢你。”
“……”
嘴唇动了好几下,可不知道为什么,商羽什么都说不出来。
沉默地走到书房门口,她才转过身回头看——
暮色将窗边的老人勾勒成昏暗的剪影。
他一动不动地举着木簪,整个人仿佛也化成一株枯朽而静默的古木,只默默地,默默看着手里的东西……
宗泽屹怔怔地凝视着手中的簪子。
木质的纹理被时间浆裹,变得更为清晰深刻。
回忆也是。
经过岁月的发酵,好些事情,反而愈发鲜活难忘了。
他依旧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那天是庆功宴,昭月喝了点酒,整个人都变得活泼开朗了许多,像个天真的小姑娘——她本身也就是一个小姑娘。
她说她很开心,开心到想要跳舞唱歌。
她还问他要不要听,说她小时候的邻居阿姨是唱传统戏曲的,教过她一点戏腔。
他说好啊。
——他也一定是喝醉了。
于是她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他笑着为她鼓掌。
可渐渐地,他不敢再看她的眼。
因为她在唱,君生我未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①
唱完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问她,想不想回吴苏,或者去吴苏近一点的地方工作生活。
宗盛拓展江南业务的打算,如果她愿意的话,他可以调她去那边做老总。
她一下就不笑了。
问他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说。
你能力强劲,应该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吴苏是个好地方,你会大有所为。
再者,集团里面已经开始有了一些不好的传言,说……
说什么?她尖锐反问。
说她和他有私情对不对?
说,她在宗盛能有今天,不是凭靠自己的能力,而是和他有私情,对不对?
他沉默了。
她却笑了。
她说,就因为这个,你要赶我走啊?
其实我还有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你要不要听?
什么?
我们把莫须有的私情,变成名副其实的感情,怎么样?
宗泽屹,我们结婚,怎么样?
他惊呆了。
内心奔涌出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一阵狂喜。
随后即是莫大的无措,以及恐惧。
不行,他说。
为什么,她问。
我们男未婚女未嫁,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年纪太大了。
我结过婚,还有孩子,我儿子比你都小不了几岁,我已经老了。
可是你还年轻。
我也不年轻了,她说,我都已经三十二岁了。
在我老家,我这个年纪的女人,早都已经当妈了。
他说是,你应该结婚了。
应该和一个年纪相仿的好男人结婚,和他生儿育女,白首到老。
你是担心财产问题吗,她转而问。
没关系,我可以和你签署婚前协议,你的资产,我一分都不要。
我只要你。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她说。
不,不行。他再次结结巴巴地拒绝。
我们……不合适。
她不说话了,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宗泽屹,你喜欢我吗?
她突然问。
他一下说不出话来。
他这辈子,都再没有碰见一个这样难以作答的问题。
对不起。
沉默良久后,他说。
我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
她看着他,眼里的光灭了。
宗泽屹,你真没种。
她说。
她是笑着跟他说的。说完这句话,她就转身离开了。
她不会再回来了。他知道的。
她是那么要强,骄傲,自信的女人。
她不会再回来了……
桔梗花簪头被用力地握进掌心,宗泽屹伸手摁开了窗边的播放机。
带戏腔的女声咿咿呀呀响起来,如歌如诉,宛如昨日: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①
**
跟着管家走出深深大宅,商羽看到了停在门口的轿跑。
坐上副驾,宗锐伸手拉过她的安全带扣好,随后踩动油门驶离老宅。
在夜色中驰骋了好一阵子,男人忽而打开双闪,将车停靠在了路边。
摸了半天,他从储物盒底层找到一只扁扁的烟盒。
“有点儿乱。抽两口。”
姑娘不喜欢烟味,也怕伤嗓子,和她在一起后,他基本就再没抽过烟。
看着袅袅腾起的白烟,商羽居然也有点凑过去抽一口的冲动。
“我脑袋也很乱。”她吁出口气,“没想到我亲生妈妈,居然会和你家有这样的渊源……”
宗锐哼笑了下:“确实没想到。”
他抬手嘬了口烟,两颊微微凹陷:“我觉着自个儿好像不认识老头儿了。又忽然觉着,好像才开始认识他……”
“我说他怎么一直都不肯去吴苏,敢情是因为这……”
身侧没有回应。
宗锐偏头,看见商羽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她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可他知道,她哭了。
“咔咔”摁开两条安全带,宗锐扔掉烟,将兀自垂泪的女人揽进怀里:“怎么了?”
男人的唇印在她湿热的眼眶上:“是不是觉着我家老头儿挺混蛋的?”
商羽摇头:“没……我就是心里有点难受。”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扭身缩进男人怀里,细声啜泣,“就是,挺感慨的吧……”
感慨什么呢?
于这件三十年前的老辈旧事来说,她是完完全全的局外人。
可分明的,她又跟这段故事,和故事里的每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非系铃者,却成解铃人。
唱了这么多年戏,讲过一段又一段情,商羽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也成了戏中人。
从古至今说来慌,原来真不过情而已……
“我奶奶跟我说过,我妈妈当初已经和我生父离婚了。她是想生下我之后,自己把我带大的……”商羽在男人怀里仰面,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说,如果她运气好一点,没有那么早去世,会不会就带我来京北生活了?”
宗锐眉梢扬了下:“要真那样,咱俩说不定还能早点儿认识。”
他舌尖抵上腮侧,笑得有点坏:“保不齐,老子才是你正儿八经的竹马——你丫就等着跟爷早恋吧!”
商羽盯着男人,抿唇:“我看不一定吧。”
她眼神有点怪怪的:“那真那样的话,我可能会成为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姑姑……”
“操——”宗锐这才反应过来。
他大手掐上女人的脖子,像缠绵时跟她接吻时那样:“我说,你还真敢想啊,还小姑姑——”
男人贴着她很低声:“这辈子当我小姑奶奶还不够,嗯?”
商羽扒拉开宗锐手:“不是在说假设嘛……”
“没有假设。”宗锐说,他看着商羽,眸色很深,目光很亮,“还没看出来么——”
“我们注定要在一起,没有分开的可能。”
商羽一怔,心头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