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师哥说了吗小艺?”房内的柔声细语又问了一遍。
“……”
她台上台下,还挺不一样的。
表演时端庄高冷,脱掉戏服后,居然是个碎碎念的小姑娘:“……又下雨了吗?哎我好渴呀,不知道壶里还有水没,刚才不小心碰翻了,都怪你……”
“……”
宗锐张张嘴,气音笑了下,迈步走进房内。
老木桌上放着一套茶具,青花瓷壶旁残留若有似无的水痕。
男人掀开壶盖。
空的。
视线在屋内寻了一圈,他拿起墙边的暖水壶。
细细汩流注入茶杯,屏风后的人也听到了声音。
“还有水吗?”她问。
宗锐眉峰挑了下。
“有。”
空气凝固两秒,随后一阵慌忙窸窣。
女孩忽然猛抽了口气。
宗锐回头,看见屏风正在倒塌。
他身高腿长,两步就跨了过去。
眼疾手快地稳住屏风,就看见换好衣服的女孩从后面晃出来,秀丽的小脸上满是惊惶。
无声的,搭在屏风上的旗袍滑落——
男人小臂微展,适时接住那片软料。
他另只手中的茶杯转了下,稳稳送到女孩面前,抬眸。
“小心烫。”
“……”
商羽悬在嗓子眼的心猛然一悸。
摁下心跳,女孩的神色也随之平静——又是台上矜傲不可欺的模样了。
他抿抿唇不说话,伸过一只手。
没有接茶杯,而是拿过男人手臂上的旗袍。
——纤纤玉指不经意划过男人腕骨,痒痒的凉意。
宗锐指节蜷了下,正欲开口,女孩便擦过他肩侧,自顾自往门口去了。
“这里是后台。”
悦耳的嗓音裹挟门外的细雨,冷淡的,疏远的。
——明显不悦的。
“我看这边儿亮着——”解释到一半,宗锐倏地止住话头。
舌尖抵着齿侧,他很轻地笑了下,颔首。
“是我唐突了,抱歉。”
女孩垂睫片刻,视线转回到男人身上。
“宗先生有什么事?”
宗锐眉心跳了下。
以前怎么没发现,“宗先生”这仨字,听着这么顺耳呢?
茶杯在男人掌中慢悠悠转过一圈,他眸光浮动。
“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他眉眼深邃,瞳色却淡,直勾勾看人时,像要把人刻进眼里。
对视一瞬,商羽便立刻偏开眼。
“商羽。”
——简短二字,不愿做更多说明。
可男人一下便明了其义:“商弦切切,羽音铮铮——”
他瞟了眼桌上的琵琶,回眸又看女孩,唇角噙笑:“人如其名。”
商羽睫尖颤了下。
心口也是。
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宗锐放下茶杯,手抄进外套内兜中。
带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木桔梗。
“院儿里捡着的。”长指抚过簪头,男人两手架起木簪,朝向她,“物归原主。”
他唇边噙上一点笑:“商小姐。”
“……”
商羽眼眸微动。
“谢谢。”
徐步走到桌前,她抬眸接簪子,指尖再次触到男人的手。
肌肤相接,四目相对。
她忽而笑了。
“也谢谢宗先生,这次没把我的东西给别人。”
第7章 《情探》
帕加尼超跑在人行道前刹停。
成茂手搭方向盘,目送手拎小篮的阿婆慢吞吞过马路。
路边,两个撑伞的姑娘立时迎上来,要买阿婆篮子里的茉莉花。
阿婆赶紧捡出两串茉莉花手环,喜笑颜开地给姑娘们戴上,边戴嘴里还边念叨:“今生戴花,来世漂亮……”
这也算吴苏一景了。
来玩儿的姑娘们都喜欢买两串茉莉戴手上,江南便赠他们一路香气。
看着戴花的姑娘走远,成茂笑笑,索性靠边停车。
车窗落下,他抽出根烟来,往后视镜瞟了眼。
得。还是那副死样。
人从上车就没怎么说话。
那张脸更是比这破天儿还阴。
“怎么茬儿呢我的爷?”成茂拖腔带调地问,“人没把你招待舒坦啊?”
宗锐没吭声,琥珀眼出神地盯着路边卖花的老奶奶。
思绪却游回几天前——
要不是今天这茬,他早忘了在他房里莫名其妙脱衣服那姑娘。
更不会想到,原来那个时候,那里不止他们两个人……
他爹的居然给人撞见了。
得。百口莫辩。
男人轻啧出一声,抬起一只手盖住眼,长长叹出口气。
说真的,认识这么多年,成茂很少见他愁成这样。
“你家老爷子给你下军令状了?还是你爹又找你了?”成茂吐出一口烟圈,皱眉,“我怎么听小杜说,你和人说你来吴苏是应付事儿,马上要走的?”
“真假的啊兄弟?你是真不怕老爷子生气啊?”
宗锐伸手摸了摸纹身,轻“嗯”出一声。
确实生气了。
人拿上簪子后,转身就往外走。
也怪不得连道谢的话都夹枪带棍,看他那眼神,跟带小钩子似的。
小钩子戳人也不疼——跟她那把嗓一样,勾得人心里麻麻痒痒……
这不是头一个姑娘跟他耍脾气了。
他自认不解风情,面对异性示好从来都是直接拒绝,从不拖泥带水。
挂不住面儿,姑娘哭鼻子的有,撂脸子的有,骂他的也有。
宗锐随她们去。
可这回,他却开始头疼了。
因为——
“不会哄啊……”男人嘟哝了句,浓眉拧起来。
“你不会啥?”成茂没听清,“自个儿念叨什么玩意儿呢——”
路边卖茉莉的阿婆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斜风细雨里,她花白的头发半湿,看脸上表情明显想跟他们兜售,又看着跑车不太敢靠近。
成茂打开车顶敞篷,挥手示意人过来。
正要从花篮里抓两把,后排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来——
男人拿过篮子,将里头的茉莉一股脑儿全倒在副驾上。
随后又从中控台里刷刷抽出几张粉钞,轻轻放花篮里递回给老人。
阿婆推辞着,用吴语跟他们念叨了好几句才收下走人。
“嘿,你甭说——”成茂勾起一串茉莉,挂在指尖上晃,“还怪香的。”
宗锐没吭声,修长食指慢慢拨开茉莉花,捻起与众不同的一朵。
——和雕在木簪上的那朵桔梗很像。
指尖沿着花瓣纹路细细描绘,男人的口型无声吐出三个字:
宗先生。
唇边扯了下,他眉心展开,倏地笑了。
“……”
成茂默默注视着男人变幻的神色,惊呆了。
“……好迷人的精神状态。”
**
午后,东仪路。
评弹馆意外爆火,馆里为了应对激增的客流,全都忙得焦头烂额。邵一岚甚至暂时放下了自己的生意,这几天,他们一家人都没空回新区的房子,起居都在东仪路的老宅。
餐桌向来是邵一岚的主场,说着说着,话题就跑到了外人身上。
“……我找人打听了,来这么些天,那个小宗爷都没往地皮那边去。”邵一岚摇摇头,扁嘴,“他是真的不上心啊,以前他们的人功夫都白费喽。”
饭桌上其余三人不懂生意经,只自顾自吃饭。
邵一岚继续道:“我听说,他现在成天就跟他们京北那圈公子哥混一起。听小杜讲,那些人都是家里不指望的,就给家里养着混日子……可惜他们老爷子了,那么有本事一人,后继无人了这不是……”
“未必吧。”邵知弦突然插话道,“我觉得他不像你说的那样。”
“你怎么知道?”邵一岚疑惑。
“之前船宴见过一回。”邵知弦夹过一个虾仁,筷子又顿住,“就感觉……人没有那么简单。”
“谁知道呢……”邵一岚耸耸肩,“有钱到他们那种地步的,心思都难猜的很。”
“我还听人说啊,那个小宗爷最开始念的是国外最好的商学院,结果念一半,又跑到什么艺术学院去了。哎你们说,他们家大业大的,不在商学院里学,搞什么艺术,别是想当明星哦?”说到这,邵一岚乐了,“他当明星说不定比做生意强——长得帅的嘞!那天吴婶还说,没见过这么俊的小伙子!”
“真的吗?”商奕也笑了,反问老婆,“有多俊啊?”
“真的俊,像电影明星!”邵一岚顿了下,又眉开眼笑地拍了拍商奕的胳膊,“不过还是我老头最俊!”
商羽:“……”
邵知弦:“……”
“囡囡。”邵一岚转向女儿。
商羽今天在餐桌上非常安静——话题转到宗锐身上后,她就更是一句话都不说了。
“你什么时候在暗香园碰见小宗爷的啊?”
商羽下意识摸了下脑后的木簪:“就,我在暗香园表演那次……”
那天,他为什么要说是在暗香园碰见她的呢?
不过要从拿错行李说起,似乎更说不清了。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原来他那天也去了啊,蛮巧的嘞。”邵一岚笑道,“就是可惜了你的旗袍……咖啡可洗不掉,都扔了?”
商羽只能顺着话说:“嗯,丢掉了。”
“什么咖啡?”身旁的邵知弦突然开口,“你把旗袍扔了?”
侧眸对上那双深切的眼,商羽心里一咯噔——她扔衣服的时候,邵知弦看见了。
远在去暗香园之前……
“小宗爷那天走的时候还问我,给你做旗袍的是哪家。”邵一岚再次开口,“别是想做新的赔你吧?他排不到期的哦。人家是老字号大师,严肃得很,不知道给不给首富面子插队……”
“不用他赔。”商羽皱眉,又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嘟哝,“我讨厌他……”
邵知弦扭头:“什么?”
“……”
商羽晃了晃碗里的汤匙,没吭声。
她忽然也有些不确定了。
讨厌一个人,心跳也会不自觉变快吗……
“好了,别聊了。”商奕看了眼手表,放下筷子,“快到时间了。”
商羽火了之后,评弹加的游客场都在晚上,下午表演的依旧是传统曲目,可他们家人气正热乎着,连下午场都多了很多人。小师妹昨天加场,嗓子都快唱倒了,商羽于心不忍,主动请缨。
意外的是,不少游客好像还挺喜欢传统长篇评弹的,好些人真的耐着性子听到了最后。商羽非常受鼓舞——她这也算变相宣传评弹了吧?是奶奶和爸爸一直都想做的事情……
下台后,时间还早,商羽心情不错,换过衣服往孙阿姨家去。
孙阿姨是老邻居,也是这片有名的老裁缝,评弹馆女演员穿的旗袍,有一半都出自孙阿姨之手——和妈妈去锦度找的旗袍大师比不了,但胜在物美价廉工期短。
东仪路游客多,孙阿姨偏偏不做游客批量生意,每件旗袍都是她手工定制的老苏式风格。她的店也不像别的旗袍店那样精致,小小旧旧一间藏在小巷里,连个店牌都不挂,只有老客人才找得到。
商羽绕过形形色色的游客,轻车熟路走到裁缝店前。拉开玻璃门时,她瞄了眼对面的店——一家新开张的花店,装修是那种原木色的冷淡简约风,门口摆着当季的绣球花和海棠。
商羽之前扔了有两三件衬裙,这次想找孙阿姨一次补齐了。好久没来,孙阿姨重新给她量尺码,拿过软尺后又像她小时候逗小孩一样掐掐小腰捏捏屁股,夸她“哪里都长得好”。
量完尺寸后,商羽没着急走,又开始看料子。孙阿姨不讲究,所有的布料都堆在货架上,老客人也不计较,来了就自己翻找。今天商羽运气很不错,没多久就翻出一条孔雀绿的棉布料,花纹和颜色都非常复古,做成旗袍再合适不过。
刚站到落地镜前,大门上的风铃忽然叮当两声——有人来了。
商羽没回头,正提起布料往身上比,面前的镜子映出人影——来人很高,矮旧的落地镜甚至没法照出他全身,满屏除过存在感极强的长腿,镜子上缘照到耳垂上的黑色耳钉,以及,颈侧那片精致纹身。
商羽瞬间屏息,又看见镜里的自己瞪大了眼睛。
男人没看她,嘴角似乎是翘了下。
“您好。”他主动跟老板娘打招呼,磁性的嗓带着京腔。
孙阿姨也有点懵,毕竟她的小铺少有游客光临——更别说还是个帅得格格不入的男人。
“啊……过来玩的啊?看看,随便看看……”孙阿姨招呼着,一边背过身用口型兴奋跟商羽示意:
帅哥哦!
“……”
商羽拿捏布料的指尖扣紧,不动声色地观察镜中的倒影。
印象中,他穿着一向简约随意,今天却明显不同——上身衬衫十分招眼。
明明是黑底,却黑得……很是五彩斑斓。仔细再看,上面彩色丝线雕出的图案,正是梵高的星空。
这样的衣服,多数男人上身就是浮夸俗气,可他仗着身高腿长随便穿,配上半长不短的黑发,整个人又潮又贵气。
这种帅法,确实老少通吃……
似是察觉到镜前的暗中打量,男人眸光倏地一转——
商羽就这样在镜中对上他的眼。
看到女孩慌乱移开眼,耳尖都转红,宗锐唇边又翘了下,扭头对孙阿姨道:“我这儿有件衣服,您能给看看么?”
“哦……什么?”
男人将手中的包装盒递过去,孙阿姨打开。
“哦哟,这是——衬裙呀!”
商羽愣了下,回头看见孙阿姨手里拿着一条吊带衬裙。
无论是微泛珠光的缎料,还是恰到好处的藕粉色,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
商羽心头立时腾起一阵恼意。
“帅哥给女朋友买的吧?”孙阿姨笑眯眯问,一边又赞,“哎哟,这做工,这料子,没得说哦!这尺码——”
她拿手在衬裙上比了比,愣了下,扭头看商羽:“这尺码跟你的一样哎!”
“……”
阿姨,有没有可能,这就是我的……
尴尬无言之际,孙阿姨的老公在外面用吴语喊了两句什么。孙阿姨应着,急匆匆开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