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那么多年岁一样的白狼!”何霆昭怒道:“且他还说白狼颈上有一圈毛分外短薄,像是束过项圈所致,野地里的狼哪有项圈!?”
“那阿兄想如何!?”何风盈侧身挡在何青圆跟前,又伸掌抵在何霆昭胸前,不许他再逼问何青圆,且一字一顿地给这件事下了论断,“狼崽就是走丢的!且死了!那根本就不是同一只!”
何霆昭愣了一下,缓缓冷静下来,看向两个妹妹。
何青圆浑身颤抖,双目通红似沁血,而何风盈通身的骨头都绞紧了,抵在何霆昭胸口那双手冷如寒冰。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潜藏着多么大的危险,喘了几口粗气,道:“是,大妹说得对。”
“阿昭。”一身红衣在漆黑的夜风中晃动,林谨然半撩了盖头站在门边,看着院中兄妹三人,不解地问:“怎么了?”
“小事,你先进去。”何霆昭勉强笑笑,见林谨然进屋去了,看了何青圆一眼,又看了何风盈一眼。
何风盈几不可见地点点头,示意何霆昭快进屋去。
“走吧。”何风盈在前头说。
何青圆像个罪人一样跟在后头,一直到了何风盈的院里,何风盈的屋里。
赶了人,掩了门,只有姐妹俩。
何风盈吃了一盏热茶,觉得胃里都暖起来了,才看向何青圆。
“可有什么?”何风盈没头没尾地问。
“没有。”何青圆说话的时候并没有避开何风盈的目光,只是整个人都像琉璃淬的,下一刻就要碎掉了。
何风盈探究地看着她,又道:“凡事要提前做准备,未必是死路。”
“阿姐。”何青圆吞了口沫子,咽下满口的腥甜,她艰难地说:“真的没有,他……
“好了!”何风盈像是听见什么很恐怖的事情,尖声打断她。
何青圆只觉面上又浮现出了虚妄的力道,似那夜横扣在自己面上的大掌,捂得她无法呼吸。
这一日乱七八糟的事情堆在一块,叫何风盈脑子昏胀发疼,心头烦闷难受,倚在几案上歇了一会,抬眸见何青圆简直快白透成魂魄了,方才叹了一口气,道:“没有就好,今日阿兄婚宴,祝云赋这王八故意添油加醋,说得阿兄连条畜生都看不住,更是骂他无能,阿兄也是气在心头,又担心你,才会如此咄咄逼人,你别多想。”
“是。”何青圆好不容易才冲破捂在她口鼻处的恐惧,颤声道:“多谢阿姐为我周全。”
何风盈心里其实也有些埋怨何青圆,怨她收了狼崽在自己院里养,但她也食了苦果,着实可怜,便自嘲一笑,道:“也为自己罢了,阿兄是男子,气极时想不到这一层。”
第32章 躲避
何青圆裹着满身冰凉的惊惧回到院里, 夜里便高烧起来,捱到天明才报给董氏。
这一日是要见新人的,若不是何青圆素来温和乖巧, 林谨然只怕是要误会她对自己不满。
“都是你,吃了外人几句气, 怎好发到自己妹妹身上?”林谨然薄斥何霆昭, 柔声软语,更似娇嗔。
何霆昭昨夜只同林谨然说, 妹妹院里仆从纵了狼崽出去, 找到时已死了,而祝云赋在北丘寒被一只白狼戏弄,损了几个兵, 就将这两件事连起来编排了, 弄个什么‘蛮人进何家如入无人之境,轻而易举偷走狼崽的臆测’出来。
“是, 是我不好。”何霆昭回想昨日在席上, 亏了季悟非周旋得当, 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小妹素来胆怯, 没影子的事儿我应该索性不说的。”
“那祝三无功无名靠父荫的, 怕他作甚,且还有季七公子作证白狼已死, 他要还敢扯这些话,就叫公爹奏他一本,这可不是能拿来玩笑的。”
林谨然爱屋及乌, 怜惜何霆昭的体面,也回护两个妹妹的清誉。
何霆昭伸手抚她面庞, 也是满眼疼爱,轻声道:“拜过爹娘,回来再睡会?知我新婚,上官容我五日休假。”
林谨然昨夜初经人事,听钱妈妈形容得如何可怖,但受起来只是有些疼,何霆昭极尽温柔,令她也万分悸动。
眼下又听他说出这话,林谨然更是娇羞不已,别开眼睛道:“别闹,白日昏睡,像什么话?”
“那就夜里早些安置?”何霆昭并不逼迫她,又笑问。
见林谨然满面羞红,垂颈轻点,他一笑,心头却还是有些无法抒发的憋闷,只因祝云赋说的那个蛮人,他大约知道是谁!
何青圆昏昏沉沉睡着,只觉额上湿帕换了一条又一条,隐约听到过董氏、黄氏、何风盈和林谨然的声音,勉力睁眼吃过一盏药,又陷进冗长破碎的梦境里。
这一病,断断续续养了半月,园子里都绿透了。
何青圆被摇春和浮夏搀着坐在庭前看花,春阳融融照在身上,她才觉得有了些力气。
林谨然这嫂嫂当得很不错,每日都来看她,何青圆道谢时她只是搅着药碗笑,道:“家中清闲,有娘,有大妹,没我什么事。”
何青圆那时病中羸弱,精神不济,这话只听过耳,没想更多。
董氏掌家理所应当,何风盈是不是该松手了呢?
不过,何霆昭院里的事务董氏一并都是交给林谨然的,何青圆瞧见紫绫来请安的时候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只听林谨然道:“好了,毛姨娘你下去吧。”
紫绫这名字是何霆昭给起的,院里上下原本都叫她紫绫姑娘,知道她是落在主人心上一块柔软又娇贵的紫缎绫罗。
而现在唤她毛姨娘,名字上似乎就少了一丝韵味。
何青圆没想到林谨然会这样干脆大度地给紫绫抬了姨娘,目光在她恭顺含悲的面孔上多停了一停,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毛姨娘是我回门之后才到我这院里的,说是本来在大妹院里,小妹知道为什么吗?”林谨然忽然开口问。
何青圆张口哑然,看得林谨然失笑。
“只是好奇。”林谨然的笑容多少有些浮于表面,道:“不说也没关系的,总归就是仗着自己与阿昭有打小的情分,所以掐在这成婚的关头弄出些把戏,想要你兄长多怜惜她罢了。”
“嗯。”何青圆有些不好意思地含糊应了句。
“你难为情什么?”林谨然看着何青圆这般局促,叹道,“女子争来夺去,都不及男子心中有分寸,只紫绫一个,又没有孩子,这般算好了。”
说话间,有个眉清目秀的婢女从里屋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何霆昭几件里衣要去后头清洗。
何青圆莫名看得出神,就听林谨然说:“你屋里的浮夏生得倒好,与你也是一条心。”
何青圆怔了怔,觉得背上凉浸浸的,可能是病了一场后,身上虚,但她还是咬实了每一个字,说:“我不会叫浮夏做妾的。”
听到何青圆这样说,林谨然竟也很淡定,刺破绸缎拈针抽线,点头道:“也是,她在你屋里掌着实事,不大好分去伺候人。”
何青圆有些说不下去了,正此时林谨然身边的蝉衣走了进来,道:“爷回来了。”
林谨然收起针线活,就见何青圆急急忙忙站起来,道:“嫂嫂,我先回去了。”
知道何霆昭才出去不久,所以何青圆才过来的,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弄得她措手不及。
她现在很怕何霆昭。
何青圆硬着头皮出去,短短几步路,反复告诫自己,‘给阿兄行过礼就走,没事的,没事的。’
她屏息一抬头,刚要开口行礼,就见季悟非与何霆昭并肩而来。
他正看她。
何青圆不知道季悟非晓得多少,听着秦妈妈打听来的消息,是他堵得祝云赋住了口。
所以他清楚白狼崽这回事,也知道狼崽是丢了,但没死。
那他知不知道狼崽是养在何青圆院里呢?知不知道是那罗刹鬼进了她院里带走的呢?
何青圆想哭,连忙低下头去,根本不敢过去,只远远地行了一个礼,匆匆离去。
季悟非好不容易得见她,一见她瘦得纸片般,已是心惊,又见她没有多看自己一眼就走了,心头失落难当,却又什么都说不得,只斟酌着语气,似随口问:“你妹妹好似瘦了些。”
何霆昭从何风盈口中知道的确有人进了何青圆的院子,但只是带走了狼崽,并未做下什么事。
可即便如此,也不好将何青圆病了一事如实相告。
虽说季悟非不知道狼崽是养在何青圆院里,可何青圆病得太巧,日后若有风言风语漏出,季悟非两厢一对照,就要坐实了。
“只是衣裳减薄了。”何霆昭将袖口挽起一寸,笑道:“日头这样暖和,我都出汗了。”
季悟非远远一看,都觉何青圆那双杏眼都大了几分,瘦得太过,怎么可能只是衣裳减薄了呢?
但他不好再细问,只听身后有轻快的脚步声响起,却不是向着他们来的。
董寻舟正提着一个油纸包,笑容满面地从何霆昭门前跑过去。
季悟非清晰地听见他唤了一声,“小妹,等一等。”
一共五个字,每一个都像带着锯齿,在季悟非心上来回拉拔,将他所有的淡然平静都碾磨成齑粉,
只留下一地的狼狈和慌乱。
董寻舟这一声唤很多人都听见了,何青圆自然也听见了,她站住脚回首,就见董寻舟微喘着在她眼前停下,额上细细一层薄汗,在日头下和他爽朗的笑容一样闪着光。
“松仁麦芽糖。”董寻舟将手里的小纸包递给她,用袖口按了按额头的汗珠,笑道:“我在城西那家陈婆子糖果铺子买的,听姑姑说你近来胃口不太好,吃点麦芽糖吧,补元气的。”
何青圆一颗心还浸在黏黑的忧愁里,慢吞吞地反应过来,看着董寻舟的笑脸,终于也是笑了一下,道:“多谢表哥,你这都出汗了,要记得回去换过一身衣裳。”
“好,对了,还有这个。”董寻舟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递给何青圆,道:“这是前朝释心法师的随笔画册子,我刚在旧书画摊子上淘到的,他的画没有什么章法,随意的一只鸟,一株兰,都不愿意画在好纸上,也就不怎么出名,也无人追捧,但我觉得你应该也会喜欢。”
前朝一个无名和尚无人追捧的无名画,但又觉得何青圆会喜欢,董寻舟说话行事,总是不假藻饰,倒也叫人觉得松快。
何青圆失笑,接了过来的时候,指腹触到画册上还残留着董寻舟热烈的体温。
这令她稍感羞涩,只是心头忧愁过重,激不起什么涟漪。
何青圆翻了一下,入目就是好生肥圆的一只小鸟,豆点乌眼珠,小小尖鸟喙,可爱极了。
释心法师参悟佛法已入了境界,反似稚子。
“多谢表哥,我喜欢。”她由衷地说。
董寻舟见她笑,心中也很欢喜,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何青圆回到院中,拿起释心法师的画册翻看了一会,不知怎得,心里却是越看越乱,又随意取看架子上的其他书册。
待季悟非的兰花跃进何青圆眼中时,她怔了怔,忽得落下泪来。
与释心法师画册上随性飘逸的野兰不同,季悟非画的兰花非常雅致细腻,虽没有画出盆罐来,但谁也不会觉得这株兰是长在山头上的,而应该长在一个精美的器皿里,摆在书案或花凳上。
就像季悟非这个人一样,虽有着兰花幽静而清朗的气质,但也疏离高贵,追求极致的洁雅。
何青圆蜷在玫瑰椅上,竭力将自己缩成一小团,无声地淌着眼泪,心想,若季悟非知道那件事,一定会觉得她不够洁净了。
浮夏和摇春各知道一半的事,两人对了一下,大抵明白事情的全貌了。
摇春愣了很一会,重重给了自己两巴掌,若不是浮夏拦住她,她只怕要把自己这张脸打烂。
因浮夏说的是不能叫被人看出痕迹,以为她是受罚所致,又会揣测受罚的缘由。
所以摇春在夜里发了狠地掐自己,将两条大腿掐得全是乌紫,直到何青圆病愈后,瘀斑才渐渐褪去。
何青圆对季悟非的心思,摇春比谁都知道,但也同谁都不能讲。
关上内室的门后,摇春便跪了下来,一步步膝行至何青圆眼前。
“摇春,你这是做什么?”何青圆正把脸藏进帕子里擦泪,见状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道。
“姑娘,我真该死。”摇春红着眼,发着抖说。
“不提了。”何青圆摇摇头,两滴眼泪掉下来,甚至溅在摇春脸上,把她的泪一下也激了出来,滚落而下,混做一处。
“是不该提,可您也不能放在心上啊。”摇春紧紧抓着何青圆坐着的椅面,指甲都要嵌进去了,“您这样避着季公子,我在后头瞧着真真的,季公子很难过。想来,他并不知情。”
“他不知情,这事儿就没发生过吗?”何青圆却道。
“您难道要告诉他?”摇春惊愕地问,见何青圆摇头,松懈了几分。
“我倒想将自己剖开给他看,可这事儿担着一家子女眷的清誉,我怎么能说呢?”何青圆抚了抚摇春的面庞,勉力笑了一下,静静地道:“也罢了,他待我许也只有一二分喜欢,过上几日就淡忘了。”
第33章 乾元道观
阳春三月之景, 何青圆已经误了,只山间还残着些许春花春色待赏。
卢听玉给她下了一张帖子,邀她去乾元道观里看桃花。
乾元道观就是卢听玉和季翡之幼年时寄住过几年的坤道宫观, 所以全是女道士。
董氏乐见她与人结交,没有不答应的。
何风盈与卢听玉没什么交情, 帖子又是给何青圆一人的, 她当然不会去。
何青圆就带上了摇春,由家丁护送着, 乘坐马车往城外道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