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镜湾也听过祝山威当年是如何扬名的,他从没觉得这事儿会跟自己有关, 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回狼窝里才躺了不过两日, 祝山威竟然就让人熏烟进来。
果然是镇守一番的大将军,心狠手辣才是正理。
“你很缺儿子吗?怎么喜欢到处乱认的, 我舅舅从没说过我有你这么个爹!”
冷镜湾说着就给了罗石一脚, 要他给自己帮腔,却见他抓耳挠腮, 甚至低头研究起身下那块地毯来。
“啧,怎么这么脏,拿出去用雪洗洗吧。”
祝山威笑了起来, 听得冷镜湾一股一股火就往上撞。
“你爹说过没有?”祝山威问罗石。
罗石觑了冷镜湾一眼,又躲着祝山威的目光, 只恨自己长得太大,挤不进任何一条缝里。
这几乎已经回答了,冷镜湾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
罗石见他神色难看,也不再躲避,摆正了身子道:“爹临终前说他确实是你爹。”
此话一出,冷镜湾望过来的目光瞬间锋利如一把黑刃,一如当初罗石在狼群里初见他的时候。
“那舅舅为何不早说。”
罗石看了眼祝山威,咂了下嘴,还是挺硬气的,说:“我爹说,弃子做一回就够了,难道还要给机会弃第二回 吗?”
“呵。”冷镜湾背过身去笑了一声,不难想象他此刻讥讽的神色。
祝山威长长出了口气,道:“小老二说话真狠呐。”
“我舅舅说得难道有错吗?”冷镜湾道:“我从小到大都有娘没爹,到现在也用不上!”
生他的是娘,把他从胡人眼皮底下偷出来的也是娘,叼着他回窝里,用皮毛给他盖暖的也是娘,实在没有爹什么事。
祝山威清楚他被狼养大,又受蛮人习俗风气影响,不会那么轻易认他,但却并不着急,只道:“你娘葬在祝家祖坟,不去看看她吗?”
闻言,罗石就觉冷镜湾的气场都变了,那股子嗜血的狼性涌动着,恨不能撕咬生啖。
他缓缓转过身看祝山威,一双眼赫然是狼眸。
“你居然有脸说这话?”
祝山威反问他,“那你若是我,会怎么做呢?难道要殉情吗?人活一世艰难,反正我在她身侧留了位置,百年之后总是要陪她长眠的。”
冷镜湾一时语塞,又问:“说得这样好,你到底有过几个女人?”
“那些女人只是女人,如何能与你娘相提并论。”祝山威微一蹙眉,显然是记不清,更是有些诧异地反问他,“你都这年岁了,难道没有过几个女人?”
冷镜湾别开脸不欲回答,罗石却一脸忍笑,道:“我狼姑姑教得好,他这辈子只找一个。”
狼与大雁一样,一生只有一个伴侣。
祝山威失笑道:“噢?那可要看准了。”
“笑屁啊!”冷镜湾被他们俩笑得心烦意乱,撩了帐子出去,就见帐外站着一个小军头,是之前他领过的快骑之中的精兵,叫秀水。
秀水一见他就行礼,冷镜湾也没在意,自顾自地走,走了几步就见他还跟着,不解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公子,将军说我们这一队人以后就是您的亲兵,只叫跟着您。”秀水道。
冷镜湾气极反笑,道:“行,你有本事就跟着啊。”
话毕他翻身跃上自己那匹黑马,就往狼窝里奔去。
秀水骑马跟了一段,只到狼窝近处,马儿闻见狼味,怎么也不敢进去。
他只好下马硬着头皮进去,小心翼翼避过一只只或懒觉或打闹的大狼小狼,等走到狼窝深处,已是浑身冷汗。
冷镜湾横着两条长腿正躺在大草窝里,枕着一只看起刚成年的白狼,他身上全是毛茸茸的小崽子,一些在啃他的头发,一些在啃在他的靴子,被他搂在怀里那一只,正用他手腕处的皮甲磨牙。
秀水正要说话,背上的箭囊被一只半大的狼咬住一拽,拽得他直接跌倒,挣扎起来又被扑倒。
冷镜湾见他还在强撑,就道:“也不用这么听那老头的话吧。”
“小的是公子亲兵,理应随侍,不是因为将军的吩咐。”秀水好不容易起身,一边拿嘴里的狼毛一边道。
冷镜湾没再说话,也不再看他,只是躺在那狼窝里,静静看着不远处地平线吞吃落日。
天色一暗,寒意更重。
周围的一只只幽绿眼睛亮了起来,看得秀水不寒而栗。
等那头灰白巨狼拖咬着一头小牛犊缓缓走来的时候,秀水更是惊得连呼吸都停住了。
“就你宠孩子,昨天抓的还没吃完,尽要吃新鲜的。”
冷镜湾只说了这一句秀水听得懂的,随后便是一些‘乌哩呜哩’的狼语,然后还有碰碰鼻子什么的,似乎也是一种交流。
一人一狼说了一阵,秀水就觉得冷镜湾站起来的时候,心情似乎好了一点。
狼的寿命不比人长,冷镜湾的狼娘已经去世几年了。
算算,娘虽有三个,但却都已经死了。
一个就地葬在冷镜湾,是狼帮着他一起埋的,一个在荒原狼冢里,她自觉大限将至,离群而去。
还有一个生母,想到这,冷镜湾伸手从胸前拽出一根皮绳,就见一块玉环落入他的掌心。
玉并不是什么好玉,杂色混沌,北丘寒的溪流边多留心找一找,就能找到不少,但因为常年贴身戴着,所以被人气养得有了几分温润模样。
可到底来说,这样一块玉根本配不上这样好的雕工,玉环中间是梅树虬枝,环上才是点点黄绿细蕾。
舅舅说,那是他离开部落时他娘送给他的,是他娘的爱物,所以转赠给冷镜湾。
如果说冷镜湾看着狼王弟弟的时候,还能轻易想起狼娘的模样。
偶尔做梦的时候,还能隐约窥见养母在湖畔边浣衣边对他笑。
而关于生母,他就算将这块玉环看穿了,也闻不到她的一点气息,但也幸好,还有这块玉。
“公子!”秀水忽然喊了一声,冷镜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就见远处荒原上隐隐有火光。
他打了个口哨唤来马儿,秀水从怀中掏出响箭往空中一射,尖利的声响伴随着一道蓝光划破夜空。
正回城的祝山威转首看了一眼,瞧着那支精兵快骑在首领缺位的情况下飞快整肃了队伍,马蹄荡起的烟尘回落之后,已经都瞧不见他们的身影了。
“我怎么觉得比之前更快了,他是怎么练的?”祝山威问身侧的副将。
“用狼撵的,还跟着狼群去围捕野马群了,抓回来三四匹品相极好的,头马都被换了,剩下的马也就跑快了。”
副将如实告知,就听祝山威开怀大笑起来,道:“看来是心悦诚服了,难怪一个两个听说他是我儿子之后,总觉得他们喜气洋洋的,一口一个公子叫得勤快。”
“私下里都叫小将军了。”副将道。
“是吗?叫就叫吧。”祝山威点了点头,道:“他这几日割下的敌首可摞几大堆了,回京必定获封。”
副将有些惊讶,道:“将军这样肯定?二公子可是连个都尉请不下来。”
“阿鼎同阿甑不一样,他是我儿子又不是,他越不认我,越是厌我恨我,越有封赏。”祝山威静静感受着地面的震颤,叹道。
阿鼎,阿瓮,阿甑,光是看小名就能看出来谁是父亲的心头肉。
其实祝山威还有两个庶子,叫祝云旗、祝云词,不过祝山威一般都只叫他们老四老五,没有什么小名。
在祝山威这里都排不上什么号,在施氏眼中更是如此了,但也因为没什么分量,日子倒比祝云晟要好过一些。
可自从祝云晟受不住继母刁毒,继弟刻薄,离家住进道观修身养性去了,而祝云赋屡屡写信要求回北丘寒或者西京皆被祝山威回绝,这两个庶弟的日子也就越发磕磕巴巴了。
祝云赋比祝云晟迟几天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哥哥,他先是不信的,后来多方求证,证明确有此事,连他带他娘一时间都被这个消息震懵了。
祝家乱七八糟,何家也不太平。
虽说修道不比出家剃度,假以时日,祝云晟还有还家的可能,但这事儿他也没给一个期限,只做出一副心灰意冷,于俗世再无所求的样子来。
何迁文原是十分生气的,可又得了祝云晟一封书信,见信中有‘家中不平事太多,不忍令千金委屈受难’一句,便立马叫来何风盈质问,见她闭口不言,神色躲闪,便揣测她对祝云晟有过怨怼之语。
这猜得不算太准,却也差不了多少。
两个女儿全是不中用的孽障,何迁文很是震怒,何青圆得了公主府的‘施恩’才解了禁足,何风盈却又被关起来了。
祝山威的信也到了,信上所言很是豪迈大度,说祝云晟这小子心性偏歪,要去修道也罢,既然你何迁文说了,咱们两家是父辈订下的婚约,若不履行,于两家面上都不好看,那么祝家儿郎多得是,祝云赋、祝云旗与何青圆年岁相配,可以随便何迁文挑选。
一个是毒妇血脉,一个是无权庶子,算什么好姻缘。
何迁文还长吁短叹,做出一副得亏人家不计较,还肯与咱们家结亲的释怀样子来,直把董氏气病在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默默吞着何青圆喂过来的药。
这药有安眠的效用,何青圆替董氏掖了掖被子,俯身轻道:“娘,睡吧。”
董氏昨夜无眠,此时身子和精神都撑不住了,只合着眼,轻轻哼了一声。
何青圆示意她身边的翠珑陪侍,自己起身去私库里取一点丝线。
摇春没了外人就垮了脸,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秦妈妈还好一些,但也是没说话就叹气,叹了气又无话。
“好歹,不用回九溪了。”何青圆正站在箱笼前头垂首理丝线,忽得来了这样一句。
秦妈妈并没把这个消息告诉何青圆,闻言不禁愣在那里。
何青圆拿了丝线转手递给摇春,瞥见林谨然送的文房多宝匣摆在一旁,便走过去取出几件来把玩。
“姑娘,你怎么知道老爷动过这个心思?”秦妈妈回过神来,问。
“很难猜吗?”何青圆淡淡道,“眼不见为净嘛。”
看着她不怒不悲的平静神色,秦妈妈一时语塞,只看着何青圆用指尖挑开那个做成书册样子的匣子,正垂眸看着匣中的两块印石出神。
秦妈妈以为她是想起了那日‘印石送给姑爷刻’的玩笑而感伤,也感到一种物是人非的怅然,却听何青圆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我在姐姐眼中,居然连一点好东西都不配有吗?”
第49章 嫁谁
施氏虽是这祝府唯一的女主人, 在这家中说一不二,满院子的庶子庶女都要仰其鼻息过活,可但凡祝山威过问的事情, 她也不敢太阳奉阴违,顶多是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可以供她做手脚的缝隙。
所以祝山威信中说让何家从祝云赋、祝云旗两人中选个郎婿, 施氏也还摆出了一张看得过去的面皮, 张罗着给祝云旗做身新衣裳。
祝薇红见她挑来挑去的有些不耐烦,随手拿过一匹灰青色料子, 道:“穿这个, 季七就总喜欢穿灰。”
施氏白了她一眼,把那料子挪开了。
祝薇红瞧着她,道:“你不想让老四娶啊?难道想让哥娶她?”
“她一个被公主记恨的人, 又得罪过贵妃, 我才不稀罕!”施氏虽这样说,又皱眉揪着布料, 道:“可也不想让老四得了这好, 毕竟是个五品官家嫡出小姐呢。老四, 老四也就配个庶的。”
“嗯,这倒是。”祝薇红点点头, 道:“而且娘, 何二的心性比她姐姐要硬气,何风盈就是个外强中干的, 中看不中用,让老四娶了何二,夫妻和顺什么的就不提了, 也不知这美人添香在侧,会不会激得他上进了?”
施氏也听祝薇红说过何青圆在宫宴上的表现, 强压之下,脑子还能转得起来,远不似初见那般怯懦。
这下,她又纠结起来,对祝薇红道:“啧,其实样貌也不错,你二哥是没见过她,见过了多半会喜欢,可不比他房里那两个要细致娇妍?”
祝薇红‘哼’了一声,道:“不然季七怎么那么喜欢?说起来季七的动作也算麻利了,但还是没赶上,叫林茹儿给算计了。不过她也没讨到好,季七居然要娶姜氏,这红线拉得乱七八糟,啧啧。”
施氏又拧了她一下,道:“你这张嘴!也给我收着点。”
祝薇红吃痛,捂着胳膊道:“同您说说有什么关系啊!这是有人有心传的,不知道是看林茹儿不顺眼,还是看……
她用手指了指天花板,意思是林乔儿。
“林茹儿算个什么,当然是上面的。”施氏道。
林茹儿爱慕季七,所以设局戕害何青圆的说法是在何青圆解了禁足那几日传出来的。
林乔儿因此大怒,但却不好申斥谁,因为这消息没在面上流传,且还找不到源头,她没办法拿人堵嘴,如若这样做了,反而把这事儿摆到了台面上。
“我就说林谨然那时愧疚过了头,原是这样,果然与她有些关联!”
何风盈吃着一枚盐津橄榄,嚼得满口好滋味。
她在禁足之中,吃喝却比何青圆那时周到多了,大抵是她帮着掌家多年,又早早拿了嫁妆在手上,有活银子,自然使得动人办事。
见何青圆不语,何风盈笑道:“你如今也算洗刷冤屈了,只放宽心些,前尘往事不必想了。”
“前尘往事不必想了,认命嫁到祝家去吧,可对?”
何青圆微微笑了起来,水红的唇瓣翘翘的,黑润的眸子却凉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