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风盈见她是来问罪的,便也收起笑,缓缓侧过身子,不去看她,只道:“我也不想啊,是祝云晟忽然变卦。”
“是吗?”何青圆反问,“如若是他悔婚在先,父亲再怎么逢迎总也要怒一怒做做样子,怎么会得了祝老将军也一封还肯继续婚约的书信,就那般如释重负?”
何风盈被她质问得回不出话来,只闪烁着目光,道:“是我失言在先,可既然事情已经这般了,我又能怎么做呢?”
“你去嫁祝云赋。”何青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或许她只是想看一看何风盈的反应。
何风盈一下扭过脸来看她,紧紧皱眉,仿佛何青圆说了什么侮辱她的话。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虽然与祝云晟有些口角争论,眼下不能成婚了,可毕竟这么些年,婚约的对象都是他,且他一直与祝云赋不睦,我不嫁他,反去嫁给祝云赋,你要别人怎么想我?”
何青圆静静看了何风盈一会,忽然又笑一声,这一笑令她弯了弯眸子,面上透出一股天真娇俏的风情来,但说出口的话却有些直白残忍。
“‘口角争论’‘眼下不能成婚了’,”何青圆复述着何风盈这两处描述,笑道:“姐姐,你似乎觉得自己跟祝云晟只是暂时闹一闹别扭。”
“我才没有,我与他绝无可能!你不要再这里咬文嚼字!”何风盈斩钉截铁地说,连脸都涨红了。
何青圆如赞同般点了点头,讽刺道:“我还以为你是多聪明剔透的一个人,原来是个连自己心思都看不明的糊涂虫。”
何风盈瞪着何青圆,她知道这个妹妹变了,但没想到她会变得这样毒辣。
何青圆抬手在桌上放下两块印石,何风盈一看就紧紧地抿起了唇,面色更红了一点,不知是羞还是怒。
“我想着,姐姐是觉得自己要嫁去祝家,是受了太大的委屈,所以什么好的都要占了。可如今你不必嫁了,怎么好意思收着呢?”
何青圆被恼羞成怒的何风盈赶了出来,同她一起出来的还有六福,是要跟着她一起去库房里取回原本属于何青圆的田坑和水坑印石。
不只这两块印石,还有原本董氏给何风盈的嫁妆几乎都被倒了各个,各种好东西暂且不提,就连三善、孙婆子、冯婆子的身契都落在了何青圆手里。
秦妈妈瞧着桌上满满当当的各种契书,还有一份新拟过的单子,觉得好歹还有点东西填补,但又实在乐不出来,只听摇春嘟囔了一句,“姑娘不过是提了一句,老爷怎么这么急啊?”
“姐姐和祝云晟的婚期本就在五月里,祝老将军再过几天就到京城了。爹不想改期,只能是这样了。”何青圆反倒是她们之中最淡定的一个人,尝了一口三善给她做的回春炖盅,道:“这银耳好糯。”
“可,可嫁谁,不是还没有定下来吗?”浣秋担忧地问。
何青圆却将一张契书放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定睛一看,就见是钱老二所在的庄子,现在钱家一家人都在何青圆手里捏着了。
“姑娘。”她喊出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哽咽了,“都这时候了,您还管我的事做什么呀!”
“我叫钱老二写了和离书来,还你自由。”她即将入牢笼,看着浣秋重回自由身也好,“更何况这么多的嫁妆,你说我会嫁谁?”
秦妈妈有些失神,喃喃道:“那祝二公子的品性,可,可真是……
若叫何青圆顶了何风盈的婚事嫁给祝云晟,起码祝云晟品性好,会一心向着她,秦妈妈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也会替何青圆看着施氏。
若是嫁给祝云赋,虽说继婆婆变亲婆婆,可以施氏素日的作风来看,秦妈妈也不觉得她会安生度日,而这一回的郎君可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与她一条心。
“爹定下的事情,娘都没办法转圜,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何青圆并不是不怕,她只是没有办法,“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果五月里有一件值得期盼的事,那么这个日子就会显得遥遥无期,一天天格外漫长,可这件事情偏偏是叫人畏惧厌恶的,所以日子翻篇,快得就像树上冒新芽。
只听说祝老将军回京述职了,只听说他还带回了多年以前丢失在战场的那个儿子,只听说那个儿子因剿灭胡人有功,得了圣上封赏盛赞,只说听那个儿子是狼养大的,浑身狼性未脱,十分粗野蛮鲁。
过了一个十五月圆之夜,又有一条消息不胫而走,只听说那狼子在月下长啸化兽,狼毛密厚如针,还有獠牙突爆,在祝家屋顶上咆哮不断。
“这种消息她也编的出来?”祝云晟冷笑问。
“是。”那小厮道:“不过那狼子他……
“叫大公子。”祝云晟打断他,族谱上本就有这一号人,祝云晟还记得这位兄长的名字叫做祝云来。
祝家的族谱是从祝老将军这一辈才开始记的,根本没有论资排辈这个说法,只是因为他叫云来,所以他们接下来的这些便宜儿子就都取了这个‘云’字。
小厮闻言忙改口,道:“大公子他作息有些怪,夜里不常睡的,只白天打盹,就算睡也不在屋里,只在房顶上,或者直接跑到郊野,所以将军把在城外的所有庄子都赏他了。”
“看来真是狼养大的,这几日他出去,你们可叫人跟着了?”祝云晟又问。
“不敢跟,大公子他极其敏锐,头一回我拿三公子的人试水,才跟了半条街,直接就被大公子给堵了。他还笑他们,说他们连气都不知道藏。公子,这怎么跟得了?人不吸气还能活吗?”小厮苦着脸。
祝云晟推开窗子,看远处青翠的山林,又问:“他夜里总出去吗?乱逛还是有个地方去?”
“嗯,但每回都不同路的,有时候出城,有时候也不出城,但我叫几个眼线在地图上圈了他行经的几处,画了箭头指出来一个重叠的地方,是何府那一块地界。”
“什么?!”祝云晟大为惊讶,猛地转过身来,脑海中想起何霆昭婚宴上祝云赋那一番话,顿生拨云见日之感,由得喃喃自语起来,“蛮人?狼子?原来是这样,难怪会为一头小狼崽千里迢迢追到京城来,他本就是狼子啊。”
何风盈在他跟前隐晦撇清过,所以狼崽只能是与何青圆有关。
祝云晟不禁失笑道:“原来如此,难怪他在京城里比我想象得要熬得住,我就说他野性难驯,怎么肯在家里憋这么久?原来是见过美人,把心落下了。哼,施氏还对小妹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的,哼,如今这场婚事,也没祝云赋的戏可唱了。”
第50章 风中声息
春夜里的梆子响了一声又一声, 听起来似乎比冬夜里的声色要缠绵一些。
这是何府上值夜的小厮巡的第一轮,以往这个时辰,众人早就在各自院中安置了, 但今天何府好些角门都还开着,因为何迁文与祝山威吃酒去了, 眼下才回来。
何霆昭尚在边关监管开矿铸兵器一事, 还没有回来,董氏是让董寻舟陪着何迁文一起去的。
姑丈侄子两个酒量都不好, 吃得红红烫烫一张脸, 是由祝山威的近卫送回来的。
董寻舟毕竟年轻些,回来路上已经发散了一些酒气,眼下只是神思有些迷离, 还算站得住, 便愈发觉得自己无比清醒,反倒赶了小厮们先回去, 自己搀扶着何迁文往内院去。
他并不是与何迁文同桌吃的酒, 而是由祝云赋、祝云旗来陪坐招待的。
董寻舟对祝云赋的印象并不好, 酒桌上他三句之中,一句在夸耀自己的边关功绩, 一句在贬低祝云来的身份, 一句又在刺探何青圆的情况,董寻舟低头喝闷酒, 不想理会他。
祝云旗又是个唯唯诺诺不敢言的,只一味苦坐赔笑,董寻舟也不觉得他配得上何青圆, 心中苦闷难言,偶尔听见正厅里传来何迁文与祝山威的爽朗笑声, 真有种冲过去把何迁文的脑袋按进酒缸子的冲动。
“表少爷,交给咱们吧。”董氏院里的下人婆子一拥而上,接了何迁文去。
董寻舟看看自己刚才摁在何迁文脖子上的手,赶紧摇了摇脑袋。
见个婆子要上前来送他,董寻舟一摆手,道:“不用,不用,几步路,我自己走。”
路的确是不远,董寻舟说话口齿清晰,步伐稳健,婆子便也没有强送他回去,只是院门一掩,原本该往东去的他,却一扭脸往西进了。
影子在月光下越拖越长,越拖越长,像一滩黏腻的污泥,坠得他疲惫又悲伤。
董寻舟想要睡了,眼皮一垂坠,因一阵脚步声又下意识撑开。
就见暖黄灯笼光芒之中,走出一个青衫玄裙的姑娘,她抬眼望过来的时候,步子顿了顿,但很快就急促了起来,两三步到了自己跟前,俯下身来,担忧地用帕子触了触他的脸,问:“表哥,你怎么醉成这样,还歇在这园子里,伺候你的人呢?”
月亮晃在她肩头,董寻舟眯了眯眼,何青圆的面孔在他眸中愈发清晰,他这才清醒了几分,看了看自己身下的大石,又看了看周遭那些枝头长了茸茸绿芽的树木。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往园子里来了?小妹,冷不冷?”董寻舟捏着她的袖口,仰脸问:“你怎么还在外头?”
“都这月份了,我不冷,”何青圆见他眼睛红红的,似醉容又似哭容,心里很不好受,“才从阿义院里出来的,给他送了点吃食,这孩子很刻苦。”
董寻舟点了点头,何青圆缓缓直起身子,就见他还扯着自己的袖口。
浮夏四下瞧了一圈,轻道:“表少爷。”
董寻舟指尖一松,收回手的时候指节擦过何青圆手上的肌肤,只觉得像触到一块冷玉。
“你手很凉,快些进去吧。”他不由得说。
“不打紧,我身上是暖的,手脚打小就是这样凉的,”何青圆摩挲了一下双手,道:“如今都好多了,还在九溪的时候,潮气太重了,有两年都得拢着你送我的那个茴香花椒暖包才睡得安稳。”
董寻舟的眸子亮了亮,看得何青圆心头微酸,他终于笑了一笑,道:“那是延年堂的暖包,好几年了,一定不顶用了,我再给你买。”
拒绝的话,何青圆一时间说不出口,反正董寻舟醉成这样,明日也不一定会记得。
“我让浮夏去前头找个婆子送你回去。”何青圆又俯下身,柔声说。
听了这话,董寻舟却露出委屈的神色来,眼泪一下就滚了出来,“别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何青圆从没见过男子在自己跟前哭,一时间慌了手脚,“只是叫她们送你回去睡,总不能睡外头吧。”
“我就要睡在这!”董寻舟鼻头也红了,蜷赖在大石头上,看起来可怜巴巴的,“这离你的院子近,我要守着,那姓祝的要是来了,我就把他打跑!”
风里有一声含糊的冷哼,何青圆从浮夏手里拿过灯笼,用身子替董寻舟挡住风,继续很有耐心地哄着眼前这个醉鬼。
“不用你打跑,我自己把他打跑。”
眼泪把董寻舟的碎发都弄湿了,乌密密地黏在脸上,只托出他一双被洗了又洗的干净眸子。
“你骗我,你要嫁他了。”
何青圆张口哑然,半晌才叹了口气,“是啊。”
“他又不好,你又不喜欢他。”董寻舟扁了扁嘴,眼泪更汹涌了,哽咽道:“我也不好,你也不喜欢我。”
“我怎么会不喜欢表哥呢?”何青圆急忙哄他,见董寻舟一怔,又明白自己说得太暧昧了,道:“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有表哥你这一个盼头。比起阿兄来,表哥更是我的亲哥哥。”
这些时日,董寻舟先为自己而悲,又因季悟非而怒,又暗自窃喜何季婚事作罢,又因何青圆改嫁祝家而如坠深渊。
他的心肠已经被揉烂了,此时听到自己曾是何青圆的盼头,只觉心脏一阵抽痛,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我做得不够好,我那时尽想着自己玩了。”
何青圆用帕子轻轻按在董寻舟的眼睛上,董寻舟闭着眼,隔着薄薄一层纱,感受着她的触摸,只听她认真道:“爹娘兄姐,不都是只想着自己的日子吗?人都是一样的,祖母待表哥你并不好,表哥还肯一次次上门看我,给我带来外头的新鲜气儿。你恐怕不知道,我有多感激。”
董寻舟听着她这番话,原本被她擦干净的视线又模糊了起来,如果说方才的哭是为他自己的话,那现在的眼泪纯粹是疼惜何青圆的。
“我去求求鹤望,让他别跟你姐姐赌气了。”董寻舟囫囵抹了一把脸,强打精神说。
何青圆轻轻笑了一声,道:“我不知道祝公子是怎么想的,但姐姐这人看着精明,实则糊涂,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明白。她总有一日要后悔低头的,但不是眼下,现在她觉得自己只要熬过这一劫,便要涅槃重生了,又怎么会把这条活路让给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