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妈妈越说越是小声,身子往前倾了倾,口吻暧昧地道:“只听说她起初还未有名分时就失了身的,后来是老将军顾念旧部,所以娶了她。婚事只在北丘寒草草办了,估摸着就是个形式,彩礼嫁妆什么的,只怕是空箱笼抬一抬罢了!她若不这样搂银子,哪有什么东西傍身?!”
而且自身有憾之处,总会想着在子女身上补足。
何青圆虽未见过祝薇红的嫁妆单子,但曾听八娘说起过,说是很长一个卷轴,两头扯开来时,一个丫头在屋里,一个丫头一只脚都迈出门槛去了。
这事儿,八娘又是从十娘口中听来的。
十娘和郭姨娘偶有在施氏跟前侍奉的时候,做的也都是奉痰盂清口,捏肩捶腿一类的活计。
那日她伏在施氏腿边替她揉捏,眼角余光就见那嫁妆单子徐徐展开,祝薇红拖新裙走过,垂眸笑看,撒娇嗔怪,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而十娘,只在劳累了一个下午之后,得到了祝薇红吃剩下的一碟糕饼。
八娘和十娘的关系原本是不错的,但在施家匆匆来送定亲礼,把婚事摆到明面上之后,十娘便彻底不与八娘说话了。
何青圆与她们住得远,不曾觉察姑娘间的龃龉,只那一日翻看六娘、八娘婚书的时候,发现是六娘生日,便在让小厨房做了一桌席面送过去,也叫她们姊妹们一起聚一聚。
因是何青圆送的,所以姑娘们前后遣了不少人来请何青圆吃一杯酒,徐姨娘还亲自来了,何青圆只得忙里偷闲去坐了坐。
桌上的人还算齐全,只不见十娘与郭姨娘。
“可是不胜酒力,早退了?”何青圆笑道。
众人含含糊糊,却都去看八娘。
八娘当下不好说什么,等其他人渐次离席回院,何青圆也要告辞的时候,她睁开一双有些迷醉的眼,道:“她不来,是因为我。”
何青圆原本要起身了,见她把眼垂下去,语气神态都有些愧疚,便又坐定,道:“为何这样说?”
“她在施氏跟前伺候得辛苦,但总是很心甘情愿。”八娘惨淡地笑了一声,道:“那是因为在我们六七岁时头回见施轩的时候,母亲曾打趣她与施轩,说十娘清秀温柔,是个会照顾人的,日后两家可以亲上加亲。”
何青圆微怔,八娘看起来有些醉了,吐字却很清晰,继续道:“施轩这人,虽是个武人,但不像他姑母,他心软。说他顶天立地够不上,但若说他全无担当,又苛责了些。我与十娘初见他时,他也还是少年人,但个头已经不小。还记得他带着我们在园子玩了一会秋千,其实那秋千架是四姐独属的,我们从来不敢玩。可因为他在,母亲和四姐都要装一装样子,没有骂我们。他那一回是刚从西京回来,带了很多土仪和礼物,我和十娘没想到玩了千秋之后还有礼物,那是一个大大的石榴,那个石榴我和六娘分吃了,但十娘没吃,也不许别人吃,很久很久之后,大石榴缩成了小石榴,她一直偷偷藏在床底下。”
六娘今日是寿星,被人哄了几杯已经醉了,徐姨娘正服侍她睡下。
十二娘着人烧水去了,屋里恰没有别人,只有何青圆一人听见八娘喃喃道:“我明知道她喜欢施轩,也清楚我自己待施轩的喜欢存了利用的心思,远不及她干净,但我还是设计了他的心。嫂嫂,我是不是很恶毒?”
何青圆并不想去审判别人,八娘却直直看她,执意要一个说法。
她只好轻道:“谈不上恶毒,只是自私了些。但就算你不嫁施轩,十妹妹也难嫁。”
八娘把脸埋进臂弯里,‘吃吃’地笑了起来,声音渐渐低下去,道:“同嫂嫂这样说话真好,像是在照镜子一样。您到底还是肯哄一哄我的。”
浮夏在门外用目光催促,时辰虽然还不晚,夏日昼长,外头夕阳铺地,渐渐黯淡。
但祝云来回来不见她,已经着人催过一波了。
何青圆有些担忧八娘,十二娘此时走了进来,身后的小丫鬟同她一般年岁,如根青黄菜苗般不堪用,摇摇晃晃地端着水盆。
可她却道:“我来照顾姐姐,嫂嫂今日也喝了几杯,就早些回去吧。您连日也辛苦了。”
何青圆伸手想要摸十二娘的脑袋,见她睫毛颤了颤,忽得直觉她似乎不习惯与人亲密,手掌微妙地在半空中微滞。
十二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仰头,贴上了何青圆的手心,笑道:“多谢嫂嫂疼我们。”
何青圆一路回去时,心里头都沉甸甸,出来时桌上还铺着好些账册事务,还好祝云来没有捣乱,只是拎着一只红袖子在看。
“咦?八娘的嫁衣赶出来了?”何青圆几步上前,大略看了看,道:“瞧着还行。”
她看上托盘中的一个木盒,打开一看,见是她之前在中公库房里挑拣的璎珞腰链。
绣娘们拿布料做嫁衣,也是不怎么愿意做繁复刺绣,何青圆退而求其次,找了一匣子的碎宝石叫她们串璎珞挂在腰间妆点。
“好像不是我挑出的那一匣子碎宝石?这宝石的品相也太好了些。”何青圆惊讶地挑起璎珞细看,只见宝石最小都有小拇指甲面那么大。
“碎宝石用针抿了孔,缀在裙边上了。”浣秋道。
何青圆想着施氏到底顾念施家脸面,道:“这下倒是比六娘的嫁衣好出太多了。”
八娘同浮夏身量差不多,都是细颈细腰肢,何青圆把嫁衣放在浮夏身上比来又比去,笑道:“今儿大家都吃醉了,明儿再给八娘送去,后日就是婚期,她若有个不合身的,叫绣房赶一赶工。”
何青圆说得起兴,做衣架子的浮夏却一个错眼看别处。
她顺着浮夏的目光瞧了一眼,就见祝云来已经沐浴过了,换了一身家常银丝黑袍,正睨着她,神色不爽地道:“真行啊,一件衣裳就叫你瞧不见我了?”
“妹妹的嫁衣,要紧的。”何青圆赔笑。
浮夏、摇春麻利地收了嫁衣,飞快地退了下去。
“吃了没?”何青圆柔声问。
祝云来‘哼哼’两声,算是应了,嗅了嗅她身上气味,饶有兴致道:“你喝酒了?”
何青圆反手抚了抚面庞,道:“喝了几杯。”
“倒勾起我的酒瘾,再弄两个小菜,陪我吃上一盅?”祝云来道。
何青圆哪有不答应的,让厨房弄了两个爽口小菜来,只她怕醉得厉害,却不愿再喝了。
“我吃两个梅子就好了。”
祝云来想了一想,道:“我在外头喝过梅子酒,用梅子浸过,滋味很好,你舍我几个梅子浸酒,等浸上一盏茶的功夫,我喝酒你吃梅子。”
何青圆往酒碗里放梅子,问:“夫君在哪里喝到的梅子酒?”
“季家,你可知?”祝云来随口道。
何青圆手上一个不稳,梅子咕噜咕噜滚到地上,祝云来捡起来在茶水里涮涮,依旧丢进酒碗里去。
“夫君的差事同季家有什么关系?”何青圆心慌起来,把头更低了些,问。
祝云来的目光在她心口处盯了盯,又瞧着她低垂的侧脸,道:“不是差事,是他们家主请我去问一问碑林的事,说他那流放至荒原的父亲所刻。”
何青圆点点头,转脸对上祝云来那对深邃的眸子,她下意识移开目光,局促地笑了笑,道:“我去沐浴,夫君自便。”
祝云来吃酒的花厅与起居的屋舍各自有独立的门,丫鬟们抱衣提水,也不会碍着他的雅兴。
只他酒菜都快吃完了,何青圆却还没有过来。
祝云来等不得了,端着那碗被梅子浸成琥珀色的酒水往内室去。
浮夏正从里头轻手轻脚地出来,道:“爷,夫人睡着了。”
“这样早?”
“近来杂事繁琐,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夫人太累了。后日婚礼一办,就能好好歇歇了。”
祝云来把酒碗搁在床边花凳上,撩起帷帐往里瞧。
帷帐里的人儿睡得不深,睫毛轻颤,又似被梦魇住了。
祝云来并没有弄出什么声响来,但何青圆却蹙眉睁开了,一瞧见他,倒是一惊,但很快缓过神来,坐起身唤道:“夫君。”
“做噩梦了?”祝云来坐进床里,探进衾被里抓住她的足踝。
何青圆顿了顿,摇摇头道:“没有。”
短眠一觉,她精神倒是略好了几分,噩梦退散很快,她甚至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梦,只是瞧见祝云来的时候,莫名有点心虚。
“梅子浸好了,尝一颗?”祝云来说着已经喂过来一颗,何青圆下意识张口含了他喂过来的梅子,零星的酒水滴到唇舌上,辣味迟一步漫上来,却很莽撞。
“唔。”何青圆受不住这股辣味的冲撞,双手握住祝云来还没收回去的腕子,闭眼把额头抵在他拳头上缓了好一会,才睁开一双水水的眸子,可怜兮兮地吐舌道:“好辣啊!但是……
她嚼了嚼,又傻傻笑起来,“这样好像更好吃了,梅肉软软韧韧的。”
祝云来待她咽下,又喂过一颗,笑道:“那再吃些。”
第65章 猫猫狼狼语
若让何青圆喝这样一杯辣口上头的酒, 她定然要吐的,但甜味很能糊弄人,哄她昏昏呼呼就吃了下去。
这点子酒不至于叫她烂醉, 却令她更放松了一些。
往日里何青圆与祝云来同在床榻上时,她总有畏惧戒备之心, 但在酒的迷惑下, 身子和情绪都不那么紧绷了。
就连祝云来向她讨要房事教学用的画册子,她也只是交着手抱在胸前, 鼓腮想了一会, 道:“那你要在这里等我。”
“为什么?你要上山下海去拿啊?”
祝云来好笑地看着她滴溜溜转的眼珠子,小心思都‘呲呲’往外漏了,她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不管。”何青圆抓起红帐一角做绳, 对祝云来道:“你不许跟过来, 我要把你捆起来。”
祝云来张了张口,一歪脑袋, 似乎领会了什么很好玩的东西, 主动把双手并在一块伸过去, 又凑近了问她。
“这捆起来,也是画册上教的?”
何青圆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道:“什么?我是怕你耍赖跟过来偷看。”
她低头忙忙碌碌, 用左边的帐角捆了祝云来的手,用右边的帐角捆了他的脚, 然后越下床铺,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虽也不怎么满意, 但算凑合了。
红帐虽不比绳子结实,但幅面大, 没被拧成绳的部分盖在祝云来身上,也好替这不知羞,一进内室就褪衣的家伙遮挡一番。
见她又上前,还把红帐扯开一些,挡住他的胸口。
祝云来垂眸睨了一眼,想着这花样若搁在她身上,身上就有些耐不住了,开口时声音都哑了几分,“你倒真给我出了个好主意。”
“什么好主意?”何青圆还在认真遮盖,可盖住他胸口,却盖不住腹部。
她盯着那处麦色的肌肤上的肌肉线条发了会愣,在祝云来的轻笑声中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赶紧跳到后头去。
何青圆的箱笼有好多只,大部分都在库房里,房中有三对六只大红木柜,里头放的都是当季的衣物,贴身的月事带,总之除了那本房事画册之外,其他都是些私房细软。
那画册被何青圆压在箱笼底下了,她大半个身子都探进去了也摸不到,只好去搬团凳。
“你真上山啊?”祝云来见她忙进忙出,又端凳子,又拿灯的,各种动静,真是好奇极了,轻轻一挣,滑溜溜的帐子就散开了。
“你,你不准动啊。”
何青圆又跑出去,祝云来把帐子角搁在腕上遮掩,就听她在外间翻箱倒柜一通找,连浮夏都被惊动了,道:“姑娘找什么?”
“浆,浆糊。”何青圆说,“没,没事,我拿就好了,等,等下有点声,不,不用进来啊。”
她居然这样吩咐浮夏,搅得祝云来更激动了。
何青圆端着浆糊跑进来时,红着脸低着头,都不敢看祝云来。
画册已经被她找出来了,是个薄薄的大开本,纸质很好很□□,画得也细腻详实。
‘画得这样清楚做什么!’
何青圆揣测这画册十之八九是董氏从董家带来的,市面上的禁书不是那么好弄来的,更何况这样好的品质,董家造纸,更有门路些。
‘这样好的纸,拿来画这个?’
何青圆移了移油灯,面红耳赤地瞪着那本画册,像是看见了一个误人子弟的腐儒在大放厥词。
头一幅算是最规矩的了,女子侧脸闭目向帐外,任由男子动作罢了。
何青圆屏息咬唇翻过一页,就见画中男女一前一后立于花案之前,她赶紧眯了眼,伸手去把浆糊刷子,但却一手抓空。
她凭空摸了几下,却连浆糊坛子都不见了。
“咦?”何青圆转身去找,正贴上祝云来的胸膛。
她登时一僵,只听他笑道:“笼统就八九页,你还想粘起来?太暴殄天物了吧。”
祝云来把胳膊放在何青圆肩头,单手拿着画册用拇指一页页撬翻,书页翻动的微风把她鸡皮疙瘩都激起来了。
“你,你,还给我!”何青圆缓过神来,伸长胳膊去拿,祝云来举得更高,还仰脸细看。
“咱们屋里有没有这样的大椅子啊?我怎么没瞧见?用这扶手来搁腿,不至于劳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