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何青圆不免生出怜惜的情绪来。
“我原本也觉得他太毒辣,可后来才知道,他的眼睛就是被熊害的。因为一次赶路的时候,睡在了雪窝里,被熊闻见味了,直接扒拉开,想把他掏出来吃,但没成功,一挥掌把他半边脸皮撕下来了,不人不鬼地活了大半辈子。”
何青圆吓得不敢说话,呼吸都急了些,为难地说:“这还真是有仇怨,雪窝这么容易就扒开了?”
“可不敢压紧了,雪要压紧了,那就是砖块石头啊,睡上一夜,就是冻上一夜,到时候想出去出不去,成什么了?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何青圆说:“自掘坟墓?”
祝云来道:“对,岂不就是自掘坟墓了?要是这样,我宁可叫野物吃了,好过冻冰尸。”
“不要说这样的话!”何青圆听不得。
祝云来笑起来,又说:“有时候也有好玩的,会挖到别人家里去。”
“啊?”何青圆听得惊诧。
“蛇啊,獾子啊,刺猬啊。”祝云来慢悠悠地补充。
“这,人家不怎么好客吧。”何青圆想了想,认真说。
“我管它好不好客,我是鸠占鹊巢,又不是上门做客。”祝云来做了个丢出的动作。
何青圆批了个注脚,“坏人。”
两人这样不着天际地说了一夜,何青圆一点也不困,祝云来也不困。
天光微熹的时候,何青圆跨坐在他身上,点了一桌子的油灯,替他仔仔细细地刮脸。
祝云来的胡子很不好刮,太硬了,同祝山威一个样,须发可扎针。
不过祝山威蓄须,祝云来没有。
靠在椅子上,任由人拿着利刀在脖颈旁晃来晃去,祝云来实属头一遭。
不过何青圆时不时会捧一下他的脸,像是准备吻他。
几次落空,祝云来努了努嘴。
何青圆看见了,眸光一羞,垂眼下来,微微张唇亲了他一下,笑了一声。
“笑什么。”祝云来道。
“想起公爹拨过来那些东西,里头还有一匣子的缠须绳,也是御赐的,说是很多年了,但朱色一点都未改。”
何青圆眉眼弯弯,刀片在她手中轻轻刮过面颊,酥酥麻麻,带着一点细微的疼。
“夫君若是蓄须,会同公爹更像的。”
祝云来‘嗯’了一声,问:“想我蓄须?”
何青圆连忙摇头。
她否定地太快,也太坚决,牵连出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明白的心虚与暧昧。
祝云来翘起嘴角,何青圆就知道要糟糕,忙正色道:“不要笑,要刮伤了。”
她这样欲盖弥彰,简直像一只嗜甜不敢言的小狐狸。
祝云来忍笑,道:“我在家自然要日日刮,否则怎么伺候你呢?”
一抹羞红自鼻尖横抹开来,何青圆咬着唇不说话。
祝云来却不满,非要讨一点夸奖,动来动去不配合她,又卖着可怜,道:“这一去啊,也不知要多久,大冷的天,媳妇也不说句好听的话来。”
何青圆又气又羞,道:“这叫好听的话?这算什么好听的话!?”
“我说算就算。”祝云来无赖起来。
何青圆踌躇半晌,只好朝他依过去,贴在他耳畔说了两句,说完连耳朵都红了。
祝云来满意了,乖乖歪过另外半边脸给她刮,脖颈上筋脉分明。
何青圆伸手托住他的面庞,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执刀。
祝云来看着她专注的样子,因为有些紧张,所以不自觉张唇吸气,唇瓣干得很快,她时不时就要舔一舔。
“出去我就不剔胡子了。”祝云来忽然道:“蓄着回来等你刮。”
何青圆看了他一眼,掉进他沉沉的眸子里,情不自禁地道:“好。”
第101章 不得空
谁都没想到祝云来会这样匆匆来, 匆匆走。
倒是祝云赋早些时候就说了自己会谋一个差事,创一番功劳,所以众人都知道他巴不得去。
施氏旁的不懂, 只知道祝家和秦家素来不合,秦老将军此番当统领, 在他手底下能讨到什么好?
况且队将, 是要冲在前头的,只比马前卒好一些。
“欺将军不在京, 就这样祸害他的骨血!”
往毒辣处想, 施氏这话也未必没有道理,虽说她是替自己儿子抱不平,但这种话传进何青圆耳朵里, 也难免不叫她多想。
她的脑子真是出了些问题, 疯疯癫癫又说是祝云来使了诡计,叫祝云赋去的。
“哥是甘愿去的, 只是嫌弃官儿不够大!你忘了他说朝中有人可以举荐他?只是这人没怎么使劲, 没把他直接推做将军了, 他跟大哥可不一样,他是能不去的, 非得去, 掂不清自己的斤两!”
祝薇红的婚事近在眼前,家里却处处不如意, 脾气压了几日,但终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与施氏的不快屡屡爆发。
施氏的身子好到原先的七八成了, 钱大夫说她年岁摆在这了,难有再好的。
这倒也罢了, 祝薇红盘算着买了好药材,叫她仔细养着。
只施氏的脑子却变得愈发糊涂,账册看不下去,记性也越发不好,好些私房体己藏在哪里都想不起来了,亏得还有魏妈妈这个心腹替她拿着。
十二娘瞧着祝薇红对施氏既忧虑又嫌弃的态度,忽然觉得让施氏活久一点,也不是不好。
想到这,她轻轻移开脚面,踩着那些茶盏的碎瓷片,对祝薇红道:“姐姐,我先回去了,您也别太急了,这婚事好歹还有嫂嫂可以操持呢。”
十二娘说的就是祝薇红想的,可她开不了口,正巴望着有个人替她说去。
但这事儿不能当着施氏的面儿提,十二娘就见施氏又抄起一个茶盏扔了过来,忙是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掩面而去。
只是就连十二娘都没想到,何青圆竟也不得空。
何家递来一个消息,说是窦氏身子有些不好,想见她,要她回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何青圆打了个寒噤。
十二娘今夜来与她作伴,正蹲在猫窝边上看两只猫儿吃小鱼干,见何青圆一副被冻住的样子,不由得轻唤,“嫂嫂?”
何青圆这时才想起来,她成亲了,在京城扎了根,不再是窦氏的一件收藏,窦氏不能再强将她搓圆捏扁,也不能再将她涂墨描彩,就算要她重新踏入那个老宅,还是能出来的,并不会一脚踏空,永陷囹圄。
但何青圆心里还是很不情愿,十二娘聪慧如斯,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我若说我不想回去,是不是显得很不孝,很冷血?”何青圆替十二娘梳着发,轻声问。
十二娘没有动,依旧是乖乖抱着膝,不答反问,“那我若是说,想一片片割下施氏的肉,直至见白骨,再将她的骨头舂成齑粉肥田,是不是显得很冷漠,很恐怖,很病态?”
何青圆垂眸攥着十二娘的发尾轻轻梳弄,轻道:“这说法是有些恐怖,咱们这么想一想,倒也解气,省却夜里磨牙,费齿。”
十二娘笑了起来,挽过自己的发在胸前摸了摸,道:“在嫂嫂这吃得太好,觉得头发都亮了些,果然是发乃血之余,气血好了才会有好头发。
她蜷进被窝里瞧着何青圆,也伸手摸一摸她的头发,“嫂嫂的头发真软啊。”
“你们姓祝的都是硬头发,像公爹。”何青圆摸摸十二娘的额头,瞧着她那双干干净净的眼,道:“钝刀子割肉,其实也不错。”
十二娘缓缓眨了一下眼,笑道:“若是畜生老实,片片割瞧着也有趣,若是四蹄乱蹬的,还是一刀结果了好。”
何青圆戳了她脑门一下,道:“这脏事咱们不必做下,不是天生的屠夫命,夜夜想起来,岂不还算做惦念那畜生了?”
十二娘默了一会,笑道:“嫂嫂说得是。”
何青圆在她身边侧躺下来,又道:“祖母养育我多年,此番我不能不去,留下冯妈妈和浣秋在此守院子,你有什么事儿可叫她们去,也可以带着姊妹们来开小灶吃,侧院里也尽可住着,有什么事儿,就藏进来,知道吗?”
十二娘点了点头,觉得何青圆把龟壳敞开给她这条小泥鳅待了。
“库房。”她忽然说:“嫂嫂要多派些人手,要签了死契敢抡棍子的那种,换上几把大铁锁,很沉很沉的那种。”
“你觉得母亲会抢我库里的东西?”何青圆问。
“她那般性子,什么做不出来?”十二娘道:“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好。”何青圆答应了。
十二娘又问:“嫂嫂觉得她不会抢吗?”
“倒不是觉得她不会抢。”何青圆的声音浮在昏暗中,显得有点轻飘飘,“只是觉得公爹给画了一个圈,她就不敢跳进来,也不敢跳出去。你大哥先前在北丘寒的时候,被公爹拖进帐子里谈心,夜半有亲卫送来书信一份,说是母亲给的,公爹随手就丢到炭盆边上的篓子,后来聊到夜深,公爹去生火,就用那封信引火,一边烧一边瞄了眼,许是看清信上没有要紧事,只有一些诉衷肠的话,他直接就丢进火里了。”
“她的确很喜爱爹爹,她对爹爹、对亲生子女的爱,恐怕是她这个人最趋近于善的部分了。”十二娘的双足被暖婆子的余温拢着,让她全身都暖洋洋的,只是口吻依旧冷淡,“从前见她在我们跟前一个样,在父亲跟前又一个样,私下里还笑她不庄重,娇声细语,惺惺作态,叫人恶心。不过爹爹恐怕是受用的,可受用归受用,爹爹看着施氏,乃至姨娘们的目光,就好像,好像在瞧一件东西,一件玩意,总是带着一种戏谑、把玩的意味。”
何青圆说不出话来,只在被窝里轻轻握住了十二娘的手,以她这个年岁来说,实在不该看到这些。
十二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声调微微扬起,“不过,我总觉得大哥的亲娘与施氏、与姨娘们相比,应该是截然不同的。因为看着爹爹对待施氏、姨娘们的态度,我实在很难想象爹爹会真正喜爱一个女子,但在大哥身上,似乎又残存着他的爱意。”
祝云来书房里有一个搁信的匣子,是何青圆给他准备的,寻常是放在高架上的。
匣子里的信大多是祝山威写的,冗长得不像话,婆婆妈妈,事无巨细。
回信通常都是祝云来三两句话口述完毕,再由何青圆执笔拉成一长篇。
有一回,匣子拿出来没放回去,就搁在书案边角,十四娘与十三娘嬉闹,把匣子碰掉了,散了一地的信。
十二娘立刻去捡,但一蹲下去就站不起来了,看着那些信封上的‘吾儿启’‘儿启’出神。
即便有几封信上只有一个字,那也是‘儿’,而不是‘启’。
空缺了那么多年的‘儿’,自然要日唤夜唤来补齐。
那一刻,十二娘真的很想看一看这些信,那是祝山威不肯交付给她们的慈父之心。
她得不到,也想不要脸凑上去,感受一下温度。
何青圆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居然真的满足了她。
她选了一封信,拆开来截了几段念给她们听。
说的是祝云来抓回来的小白马生了一匹小马崽,出生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小跑了,品相极好。
令十二娘惊奇而心碎的是,祝山威的言辞轻盈温柔地让她不敢置信。
“马驹蹦蹦跳跳,甩尾雀跃,毛色乳栗参半,柔滑可爱。”
余下的部分何青圆就没有往下念了,几个妹妹从没见过马驹出生,听了这一段,也觉得满足。
只十二娘抬眸与何青圆对了一眼,见她目光有些闪烁,忽然猜到了下半截信的内容,一定是勾起了祝山威舐犊之情,不过,只限于祝云来而已。
“如果不是嫂嫂和大哥都这样好,我恐怕会因嫉妒而生恶。”十二娘坦诚地说。
“才不会,”何青圆笃定地说:“你动过祝薇红一指头吗?”
“我会挑软柿子捏。”十二娘故意道。
何青圆嗔怪,“我看起来就那么像软柿子吗?”
“只是看起来罢了,谁叫嫂嫂生得乖,但这也好过外强中干呐。”十二娘笑道。
姑嫂夜话,越说越精神了。
“听夫君的舅舅说,阿娘有一头乌溜溜的发,骑马的时候束成一束,在马背上散成疾风的模样。她没有姊妹,全是兄弟,打小混做男孩一般教养,性子很蛮,觉得天地间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骑射、追猎、套马,只要不比死力气的话,她胜过很多男子。但她又比男子多一份细腻温柔,舅舅说自己小时候个矮单薄,别的兄弟不与他玩,他成日跟着阿娘,两人掉进过春日野果丛里,躺在阳光和酸甜里吃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曾张着网子,等着大鱼小虾自投罗网。舅舅说,她烤的饼子会放最多的酪,她剁的野葱也是最细的,榨出每一丝滋味,香极。”
“果然还是磊落明媚,生机勃勃的人讨喜。”十二娘喃喃道:“听着真好,我也喜欢。”
舅舅描述的其实是他的风花阿姐,而不完全是祝云来的母亲,也不是祝山威的妻子。
但就是这样一个迷人的切面,轻易越过漫长的时间,在后来人的思念中鲜明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