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未关,清水哗哗直流,夏奕坐在地上半靠在橱柜旁,额头上渗着细细密密的冷汗,面露痛苦,胸腔艰难起伏。
春霁走近关上水流,转身正要离开时,纤细脚踝却被颤抖的手掌猛地攥住了。
夏奕仰着头,眼瞳失焦地望着她,一只手按在胸前心脏处,唇瓣张张合合,似是在说什么。
她低头看他一眼,抽出受桎梏的足踝抬步离开了厨房,径直走到了门口。
春霁站在玄关处,指尖触碰内外密码锁,数字盘在黑色屏幕上亮起蓝光。
滴滴输入声缓慢响起。
“验证失败。”
“验证失败。”
“验证失败。”
门锁一遍遍响起密码输错的急促警报音。
“非法操作已锁定,请等待三分钟后再操作。”
春霁耐心等待着,直到限制解除,再次按上密码锁。
第七次的时候,门锁发出“滴――”的一声解锁音。
门开了。
“七岁。”
宴星回正低头给卓一发消息,闻言抬起头,看向电脑屏幕前的方澍,问:“什么?”
“林月梨,自闭症患者,七岁时在无人监管的情况下从家跑到了路边,遇到车祸被送去医院,抢救无效去世。”
方澍盯着屏幕上的女孩照片,有些机械地喃喃。
宴星回收了手机,神色严肃快步走近桌前。
“我说了我按瞎碰的思维去找人……前几天我设置了月梨的生日和春霁的生日是同一天的条件,将得到的人物信息全看了遍,都对不上。”方澍道,“我今早上心血来潮换了条件,设置月梨的去世时间是春霁的出生时间,这是结果和程序自动抓取的一篇报道的照片。”
屏幕上照片因时间久远而有些许模糊。
女孩眉目稚气娇幼,头戴小王冠穿着蓬蓬的公主裙,正坐在垂着长长桌布缀有无数流苏的餐桌前,她神色专注地玩着一堆五彩积木,一只黑猫蜷成一团懒懒地躺在桌角。
宴星回的视线凝固在照片里的餐桌上,喉结滚动,声音干涩:“我好像……知道这里是哪儿。”
第35章 见面
天色昏沉, 行道树的叶片悬着透明水珠,吧嗒坠下,落在地砖上的一滩积水上漾开清浅涟漪。
白色板鞋踏上层层涟漪溅起水花, 走进公交车站的站台。
零散路人在等车,有人外放视频。
“急寻失踪女孩, 六岁, 短发, 失踪时身穿白色上衣粉色长裤,希望市民……”
又被很快划至下一个视频,响起夸张的哈哈笑声。
远处乌拉乌拉的鸣笛声响起, 一辆救护车出现在视野中疾行而来,停在不远处的公寓楼下。
随后到的还有关了鸣笛声的几辆警车, 春霁抬去视线,在下车的匆匆身影间看到了宋筱园。
身旁路人探头探脑, 纳闷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春霁往下拉了拉卫衣的兜帽, 转回视线继续等待。
不多时,一辆网约车停在眼前。
春霁拿起手机确认了眼前的车牌号, 上了车。
“尾号1440是吗?”
司机从后视镜里往后看。
后座的女孩穿着件宽大卫衣, 兜帽挡住了大半张脸, 只露出微尖的下巴,肌肤莹白, 点了点头。
打车软件自动播报机械女音。
“接到乘客现在出发,去往城西区余家巷11号,预计时间二十五分钟……”
春霁低眸注视着手机屏幕上的消息。
[有警察找过我问话, 估计会来盯我名下住处]
[今晚你不用来徐家巷11号了, 我来处理]
她在昏迷过去的夏奕身上找到手机,用他的指纹解了锁, 正巧看到这两条新信息。
今晚。
她站起身,起身太快,眩晕间眼前有些发黑,缓了好一会儿,才一步步走出门外,翻出前几日快递箱里的衣物换了一身,出了门。
去往余家巷的路会经过兰亭高中旁边的公园,拉起的蓝色警戒线冰冷肃穆。
“最近可真不太平啊。”司机感慨道,“凶手到现在没抓住,搞得人心惶惶的。”
远处雷电隐隐闪过,又传来一声闷雷声,春霁阖上眼不再去看窗外的公园,脊背微不可察地轻颤,手指握住另一只手腕上的红绳。
车辆飞驰在道路间,很快到达了目的地。
司机道:“里面窄开不进去,只能到这儿了,妹儿你自己走一段吧。”
春霁依言下了车,站在巷外。
巷子偏僻狭窄,坐落着低矮的老式居民楼,密集的一捆捆黑色电线低低地挂在头顶。
工作日下午临近三点,几乎皆出门上学工作,这里静得像被世界遗忘,偶有一只野猫飞快蹿过,提醒着时间的流动。
春霁寻着筒子楼上的蓝色标识牌,走过弯弯绕绕的巷子,到了11号居民楼下,抬目往上望去。
各户的屋蓬下挂着一件件五彩衣物,随风摇摆,是黯淡画面里不多的斑斓亮色。
春霁的视线扫过每一个窗台,最后定格在三楼右边一个阳台上。
那儿门窗紧闭,淡绿色窗帘拉拢得严严实实。
春霁心一紧,快步往大门走去。
最底下的铜绿铁门作装饰用,轻轻一推就能打开,头顶灯泡毫无反应,昏暗的楼梯间布满灰尘,拐角处堆满杂物,是成捆的纸壳和编织袋装的空瓶。
春霁站在三楼处,咚咚敲了铁栅栏门。
老式居民楼隔音不大好,春霁清晰地听到沉稳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无人开门。
春霁又急促地敲了敲,咚咚声音回响在楼梯间。
里面的实铁门终于被打开,一道挺拔身影出现在格格栅栏后。
林之樾注视着她,轻声道:“你不该来的。”
春霁本以为林之樾对于她出现在这里会很惊喜。
――作为他的“女儿”来找他了,却没想到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不过她从头到尾也不了解林之樾在想什么,也无意去了解。
“我发消息以后夏奕从不会不回消息,我只好提前出发了,”林之樾道,“不过小梨好像对我在这儿也不惊讶,是哪里让你发现是我?”
春霁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一罐青葡萄果汁罐头。
“这么简单的原因吗?”
林之樾身形挺拔高大,几乎挡住屋内的大半光景,从春霁的视线看去只能看到狭小的客厅和左边两道紧闭的房间门,有个人躺在沙发上,一只手垂落。
她来晚了一步。春霁心一沉。
一袋面粉放置在茶几上,似是被不小心打落般,倒了一地。
有一道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面色煞白的姜棠出现在门后,对她竖了手指表示嘘。
手腕带着深红勒痕,掌间还有一缕鲜红滴落。
春霁饶是再平静,做足了预想也没想到姜棠会出现在这儿,心脏加快速度跳动起来,克制着将视线只落在面前的男人身上。
春霁用手语问:[你不想见到我吗?]
“怎么会有父亲不想要见到自己的女儿?”林之樾道,“只是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想通了,孩子再怎么捧在手里也终究会长大,转世的你虽然不愿意认我,但生活安安生生的,这就够了。”
林之樾微笑道:“小时候最喜欢的王冠不想要就不要了吧,做父母的总得接受孩子的变化。”
他又有几分遗憾道:“要是你今天不出现在这里就好了,我本来想以后以靠谱的、能提供人生建议的长辈形象出现在你的生命中。”
姜棠手里紧紧握着一块断口破裂的长木板,轻手轻脚地缓慢靠近林之樾的身后,高高举起。
春霁心跳如鼓,紧盯林之樾继续发问:[那现在呢?我知道了你是谁,做了什么――]
姜棠瞄准了林之樾的后颈全力劈下,林之樾却侧过身,木块当的一声打在栅木上。
姜棠毫不犹豫地扑在门上打开了锁,又被林之樾抓着头发像扔一个物件般掼在了地上,发出痛苦吟哦。
春霁拉开栅门冲了进来,捡起地上掉落的木板挥去,又被林之樾握住了手腕止住力道,动弹不得。
“春霁!”
姜棠扑过来以齿狠咬在林之樾的手臂上,林之樾吃痛呼了一声手上松了力道,春霁连退几步,被奔来的姜棠握着手带着往门外跑。
门就在几步路的距离外,姜棠刚踏出去,背后传来一股推力。
春霁主动松开了手,在姜棠惊愕的目光中反手将门关上了。
“你怎么……”
铁门关响,挡住一切视线,春霁背抵着门注视着林之樾。
“小梨,”林之樾道,“现在不是聊天的好时候,你让我有点生气了。”
第36章 幻听
楼梯间响起迅速离远的脚步声。
春霁弯腰又将地上那块木板紧握在手心里。
“她知道你的名字, 是你的朋友?你把她当朋友,她倒是走得干脆。”林之樾一步步缓慢地往后退,“你知道你手里的那块碎板子威胁不到我的吧?”
春霁抿着唇, 视线飞快地扫视着屋内。
右手边的厨房门紧闭,左边的两个卧房其中一间开了条门缝, 看不清里面的样子。
客厅面积不大, 布置紧凑一览无余。
墙面贴满奖状挂着无数塑料袋, 木柜间的九十年代电视机、挂着碎花防尘布的老式冰箱、餐桌上的一盘表皮发皱的苹果……
春霁正要划走的视线突然定格,注意到苹果盘后面的一抹银色。
铃声在客厅里突兀响起,春霁猛地看向接起电话的林之樾。
林之樾避开闪过迎面飞来的木板, 对电话那头简要道:“拦住她。”低头一看,皮鞋踩上了茶几旁边满地的面粉, 留下了一个完整的鞋印,不由轻叹一口气。
再抬头时, 半个客厅外的女孩双手颤抖握着一把刀, 锋利的尖端闪耀冷光,对准了他。
林之樾诚恳道:“冷静点, 你这样也容易伤害到自己。也许你对我出现在这里有一些误会, 我来这儿是和那位女士做一个谈判。”
“那位女士利用职位之便在我投资的宠物医院偷走了几支药剂, 想和当年的我一样唤醒转世女儿的记忆,但警察已经盯上了她, 不可能再继续,我向她承诺――只要她愿意自杀来结束这一切,我可以以匿名资助人的身份包揽她这一世的女儿从现在到大学毕业的所有学费。”
“我每年都在资助学生, 她也听过我的名字, 愿意相信我。”
从进房间起,春霁就克制着不去看沙发上的女人, 惊愕之下,现在终于投去了目光。
窄长的布艺沙发上阿姨仰面躺着,面色红润,布满风霜的脸上浮着奇异的幸福微笑,脖项上还插着一支已经推完的针管,旁边的玻璃茶几上堆满杂物,边缘处倒放着一袋面粉,裂口洒落一线细沙,在地面上堆砌成一小堆。
“我不想以前的事被翻出来。”林之樾道,“她的愿望也达成,是一场大家都满意的结局。”
大家都满意的结局。
春霁大脑嗡鸣,将这句话反刍了几遍,依旧没听懂。
公园拉起的警戒线、媒体上一篇篇有关失踪人群的报道、她被肆意扰乱的人生……
这也能叫大家都满意的结局?
春霁纤细手腕控制不住地轻颤。
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画室窗外树影摇晃蝉鸣声声,屋里到处都盖着一层厚重的白布,而她只余躯壳停留此间,灵魂一同飘散。
留有一条窄缝的房间却倏地传来木板床的响动,打断思绪。
林之樾主动解释:“是那位女士绑来的女儿。”
以刀对峙间,春霁移动到接近里间卧室的位置,离得近了,这回清楚地看到了房间里的女孩。
年岁不大,头发乱糟糟的,坐在光秃秃的破旧木板床上,手捂着自己的嘴,泡在泪水中的两只黝黑眼睛充满惶恐与绝望。
旁边是散落的几截麻绳,应当是姜棠帮她解开了束缚,叮嘱她保持安静,她一个人在里面待着,无意中闹出了响动。
“警察追到这里来只是时间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会再做什么别的事。你的朋友和屋里的女孩是这位女士绑的,而这位女士是畏罪自杀的,和我都没什么关系。”
林之樾语气风轻云淡得像讨论天气,就仿佛他只是路过了这里,没有沾染半分尘埃。
“再过几天就是兰亭高中的期中考了吧?正好这些危险因素都解决了,小梨你也可以安心回去学习了,我知道你不想再看着我,我理解的。”
林之樾看春霁的眼神像看青春叛逆期的任性孩子,神色含着无限纵容,道:“我可以消失在你的生活中,只要你过得好,这就够了,现在可以放下刀了吗?”
春霁茫然地听着,有一股寒意和无力感自心中升起遍布全身。
仿佛所面对的一切成了定局,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手中的刀尖缓慢垂下,春霁眼眸低垂,注视着满地的面粉,恍惚觉得有几分眼熟。
逃离阁楼的那一天,少年拉着她离开,她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厨房一眼。
一个男人背倒在地上,一滩鲜血自底下的腹部蔓开,柜面和地板上到处洒落着面粉,空气中传来煤气没拧紧的嘶声轻响。
相似的境况让春霁心里发沉,又看向紧闭的窗户,倏地想:沙发上的阿姨,真的是自杀的吗?
如果不是的话……
原本垂落的刀停在了半空。
屋外隐约传来一阵警笛声,林之樾的手机铃声同时响起。
林之樾没接通话,向春霁伸出手,带着诱哄道:“乖孩子,把刀给我。我知道小梨是好孩子,做不出伤害别人的事,不如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来抹除我们出现过这里的痕迹,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林之樾走近一步,春霁面上满是戒备与抗拒态度,浑身发着抖,声音喑哑近不可闻:“别过来!……”
颤抖的雪亮刀尖威胁性地抵在林之樾的胸膛间。
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急促尖锐的音节似要划破天际。
林之樾的手中拿着一个银色打火机,声音笃定温和:“等过了现在这件事,我们再继续坐下来聊……”
春霁闭了闭眼,耳边响起无数风声、风筝纸抖动声和熟悉的欢笑声,与眼前旋转扭曲的画面一同交织成令人晕眩的乐章。
林之樾的声音戛然而止,低了头愕然望去,锋利刀尖如刺破薄纸般扎进了他的胸膛,胸口间的衬衫蔓开大片血色。
春霁望着他,眸底涌动带着恨意的晦涩情绪,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流淌,好似自六年前被抽离的情绪一同涌了回来,百十倍地猛地注入进了这具游走在这世界的躯壳,又从颤抖双手间的刀刃中倾斜而出。
她分明一句没说,林之樾却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