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迎的食欲恢复些许，但对肉类没兴趣，一直在嗦粉，呼噜呼噜间听见陈淼对她说：
“终于啊。”
她抬起头，陈淼也面颊泛红，有些醉意。
不像在局里，也不像任何其他政治场合，陈淼穿着白T短裤，放松地仰靠着椅子，手揽住光年的肩膀。
“二十年，他太渴望，太渴望――”陈淼举起羊肉签子，指着天，“太渴望有人在自己身边了。”
“你不是在他身边吗？”林迎说。
“这不一样。”陈淼乐了，“他跟我能吃饭喝酒敞开了聊，但他晚上回到家，家里还是只剩他自己。”
林迎瞧了瞧身边人，醉得死死的，便放开胆子问陈淼：“他谈过女朋友吗？局里的八卦说好多人都想攻陷他。”
陈淼想了半天，说：“在国外有和人约会过吧，但被人家甩了。洋妞嫌弃他工作狂。”
“回国后一个不谈？都三十五了，老大不小了。”林迎上下打量光年。光年愣神愣得厉害，黑眼珠泪汪汪地瞧着烤鱿鱼。
“哪儿能谈啊。”陈淼轻叹一声，“四周皆是豺狼虎豹，无人可信，只有自己。你第一次见着方供应觉着可怕不？你说说，原本一个翘翘课打打游戏的少年，走到如今……唉……”
陈淼叹息一阵，低头吃肉喝酒，不再言语。
林迎也挺疑惑，她怎么都没想到光年会从政，十几岁的他明明肆意洒脱，连闯入收容站救人都敢做。
“他……”林迎仔细回忆她和光年的对话，直觉指向某个关键点，“他母亲是怎么离世的？”
陈淼滑动眼珠，沉默中带着警觉。林迎扬扬眉毛，面色坦然，并不觉得自己需要掩藏疑惑。
陈淼耸肩笑了，投降：“不是好的回忆。这事……你等他自己说吧。”
林迎点头，扫了光年一眼。他坐累了，现在趴在桌面上，脸颊沾到了油腻的竹签也没感觉。
没多久，陈淼去结账。林迎凑到光年面前，轻声喊：“走啦，回家了。”
光年微微睁开眼，一双乌黑的眼珠，茫然望着林迎，不懂这话的意思。
林迎把结婚证拿起来，在他面前晃晃。她随手打开来本子，看见里面的照片，又立马合上，觉得很不好意思。
光年一直看着她。
“你说，如果七天之后我们还能再见面的话，要不好好地办一场婚礼吧。”
林迎自顾自畅想起来：
“不要大宴宾客，就办个小派队好了。我们都喜欢烧烤，那就办烧烤派对。戒指要放在串串里，你拿着羊肉串，我拿着烤韭菜，哈，想想就要笑到肚子疼……”
陈淼往这边走来，林迎低下头，凑近那个一直看着自己不说话的男人。
“你觉得怎么样？”
光年眨眨眼睫，仍旧无言。他用一种安静柔和的目光望着林迎，漆黑眼珠似乎蕴藏着一片宽广的宇宙。
林迎笑了笑，抓住他的手。
结婚第一晚，陈淼把光年送走，林迎自己回家收拾洗漱，中间父母来了一次视频通话。如果用邓科长最鄙夷的目光来看，那就是两个老实巴交的底层农民，可只有他们会挤在镜头前，切切地叮嘱林迎。
“结婚不是一天的事，是一辈子的事。”
“你们呀，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挂断电话后，林迎独自坐在房间里，好一阵没回过神。
纵然是以新婚的身份，但她和光年还剩几天呢？
林迎数算着时间，再过十分钟、七分钟、三分钟……手机上的时间跳到“00:00”。
新的一天开始，离应许的日子更近一步。
林迎发烧的时候睡了太久，现在并没有困意。她打开电脑，新建一个空白文档。
追忆片刻，林迎脑中滑过邓科长颐指气使的模样。指尖在键盘上飞速抚过，从邓科长挥舞的手臂、红色的指甲油开始，一个一个鲜活的字从光标后头涌出。
当记录到孙志刚案结束，获得星耀网吧传单的时候，林迎忍不住思索，难道她从东北回来之后，没有获得什么纪念品吗？会不会家里有高考试卷，有她的笔记本，亦或是收音机、蚊香？
不过，她把房间全都翻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
将张凤娟案件记录完，林迎最后可惜地标注上：
“目前没有任何纪念品。”
要关闭文档前，又突然加了个括号。
“目前没有任何纪念品（如果光年不算的话）。”
-
早晨九点，纪念品发来消息，表示工作堆积，必须要去处理台风灾后工作，会忙一整天。
林迎对他这个职位的忙碌十分理解，反倒特别惊讶地回复说：“你这是在给我报备吗？那我是不是也得跟你说我今天去干什么？”
林迎把方便面丢进锅里，饶有兴致地跟新婚对象发消息：
“我今天的重点在于吃老坛酸菜牛肉面，顺便去局里办个离职手续，能碰到的话就看你一眼，碰不到就算了。重重点是吃午饭和晚饭，晚上有空的话可以去你家里一趟，没空就算了。”
对方静默片刻，回复道：
“合理。”
林迎忍俊不禁，看向锅碗瓢盆的眼神都充满笑意。
赶在中午下班之前，林迎抵达公安局。
还是那栋熠熠生辉的高楼，连种在大院里的林木也高大挺拔。林迎抬起头，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淡淡别过脸。
她从偏门进入公安局大楼，电梯十分空闲，直直向上，在梯门打开的瞬间，恍如隔世。
灰色瓷砖，工业水泥质感的围墙，摆着烟灰盒的垃圾桶，永远带点蔫头巴脑的虎皮兰。
明明那天凌晨，林迎还站在这里，死死摁着电梯，嚎啕大哭，孤立无援。
林迎走进科室，里头的大家都在忙活，有几个人看见她，投来探究的视线。另一侧，领导办公室的门锁着。
她径直走到工位收拾东西，大家憋了十秒钟都不到，一股脑围上来叽里呱啦。
“傻逼是前局亲戚，胡作非为惯了，你可以申请调岗，没必要辞职啊。”
“昨天傻逼找我了……她问是不是把你调整为视频岗你能好好干……”
“果然还是小年轻，真傻啊你。”
“就是，哪里的领导都一样，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就行了。”
林迎手上收拾东西，脸上看看他们，只是笑。大家见她这样，知道她去意已决。科室里资历最老的同事坐在电脑前处理工作，良久叹了一口气。
林迎将辞职申请表打印好，全部信息填写完毕，除了中间的辞职理由。
其实她想过，要不要学着网络上的那些段子，在上面写一些让邓科长会不爽的话。最后她还是只留下了四个字：
“志不在此。”
第46章 七百块能干什么
辞职表格需要给直系领导签字，林迎等了一上午没等到邓科长，中午在单位食堂吃饭，她才记起来自己的饭卡里还有七百多块钱，是单位每个月发的饭补。
“这个钱取不出来的，你得去超市消费。”同事告诉她。
公安局的超市并不算大，林迎逛了一圈，只有纸巾重量轻、保质期长，方便大量屯货。她来来回回搬了二十大袋，扫码完一看，才花掉四百块不到。
“你先放推车上。”收银员指了指门外的拉货推车。
林迎把推车拿过来，二十袋纸巾一叠，已经垒成小山。她撸了一把头发，只想着快速将钱消费掉，于是走进超市，又拎了两桶食用油，一袋泰国珍米，两瓶洗衣液。
“还有一百多。”收银员姐姐顶着一双幽怨的死鱼眼。
林迎仔仔细细走了一圈，猛然瞧见卫生巾区。她迅速拿了一大堆，气喘吁吁地递给收银员。
“还有十块钱。”
林迎懵了，走到零食那头，拿了两袋软糖一袋奶糖，又拿起一瓶矿泉水。
“还有五毛。”收银员姐姐无语了，“这样吧，我再给你刷一个购物袋。”
把钱全部都刷完，林迎一转头，瞧见一大堆日用品呆呆地看着自己，等待被运走。
然而，林迎今天是坐公交来的。
她懊恼地揉着脑袋，昨晚就不该凌晨睡，现在好了吧，脑子生锈到这种地步。
“快点拿下去。”收银员小姐姐指了指停车场方向，“再晚一点推车我们要用的。”
“好，我尽快。”
林迎因高烧加熬夜而有些秀逗的脑子，偏偏在此刻灵光一闪，想到一个非常合适又好像不太合适的办法。
她躲到咖啡厅里，愁眉苦脸地戳开光年的聊天框。
“你的车是不是停在局里？”
对方发来一个问号，“怎么了。”
“我办理辞职，东西太多带不走。”
对方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情，就敲了个“嗯”，然后说他的车停在A2，陈淼在楼下吃饭，有钥匙。
“好，我现在下去。”
林迎立刻推着十几袋纸巾去坐电梯。
A停车场并不大，每一个车位中间都漆了固定领导的车号，不允许其他人占用。林迎把纸巾推到A2旁边，对面车位下来一个大腹便便的领导，瞥了林迎一眼，还挺匪夷所思。
刚巧陈淼插着兜走过来，他一靠近，A2的车灯就亮了，大腹便便领导和陈淼打招呼，又问：“这是什么情况啊？”
陈淼走进一看，瞧见那成山的纸巾，细长的眼睛都要瞪成杏仁了。他揉了揉自己的下巴，让自己尽量别笑，然后假正经地问林迎：“方市长叫你来干嘛呢？”
林迎心里的尴尬比纸巾的张数还要多，但她看起来笑得很随意，朝那位不认识的领导先问了句好，又说：
“前段时间办公室办活动，多了很多日用品物资，丢了太可惜，方市长说正好他刚来海城，就缺日用品，不如拿给他。”
“嚯。”那领导还挺惊讶，大笑连连：“底下那帮人天天琢磨着给方局送酒送烟，倒是不如找个美女送日用品实在。”
陈淼这才接话：“刘局，明明我也在这送日用品呢，怎么不叫我帅哥？”
“哟，帅哥！都五十岁了还帅哥！”刘局大掌揽过陈淼，两人往电梯走，边聊边笑。
陈淼走之前在车屁股上留了钥匙，林迎赶紧拿走，塞进衣兜。她像悬疑片里凶手作案一样，迅速掀开车后盖，把纸巾将整个后备箱塞满。
这还没完，林迎满头大汗地往楼上跑，将食用油、大米、洗衣液等等重量级物品往下搬。
还好这是午休时间，人不多。等全部东西都搬到楼下，A停车场也未再出现其他领导。
林迎一开始只忙着塞，把后备箱撑得超级满，结果关不上了，她只好重新排列组合，最后卫生巾和洗衣液这些琐碎小物没能放进去。
干了一中午体力活，林迎并没想太多，心里只当这是所谓“光年的车”，直接拉开车后门，把死沉的洗衣液丢进去。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在林迎拿起最后那一大袋卫生巾的时候，A停车场的电梯“叮――”打开，邓科长竟然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并未装饰任何表情，梯门打开，撞见林迎的瞬间，也神态丝毫未变，专注地用七厘米的细高踩过停车场大厅。
那种细小、尖锐的声音，与紧急出口的绿光一同在林迎眼中摇晃。
她走过A2车前，目不斜视地往前挪去，却在要走进B停车场的瞬间，陡然止步，扭过了身。
林迎扯着手里的塑料袋，体内升起不可抑制的恐惧、紧张。
她和办公室的所有人都认为邓科长是个彻头彻尾的傻逼，能力平庸的野心家，可邓科长那长久的斥责、辱骂，像最残忍的训犬行为，确实成功地让林迎产生了阴影。
她的名字，短号，她发来的信息，她的眼睛，她忽然卸下的表情，她爱用的指甲油……或者像刚刚一样，她从电梯里出现的第一瞬间。林迎皮肤底下薄薄的肌肉瞬间紧张起来。
“你为什么在这里？”
邓科长问林迎。
A停车场属于领导专用，邓科长和林迎这些层级只能使用B停车场。
林迎把手中的塑料袋放进车后座，关上车门。她转身面对邓科长，用力咽了口唾沫，抵抗着全身的恐惧，与她对话：
“那您怎么在这里？”
林迎打开背包，拿出自己的辞职申请表，递到邓科长面前。
“辞职签字，我找您好久了。”
邓科长眯起眼睛，盯着林迎的脸。她大概学聪明了一些，没立刻出声辱骂。
林迎找出一只黑色水笔，戳到邓科长的鼻子跟前。
邓科长拍开水笔，捏住那张薄薄的辞职申请，轻蔑地扫了一眼，立刻做出一个非常惯常的又笑又嘲讽的表情，她嘴巴左上角的法令纹就是因为这个表情才这么深。
林迎不卑不亢，道：“请您签字。”
邓科长冷笑一声，挥开辞职申请，顶开林迎，拉开车后座。她迫切地弯下腰，跪在真皮座椅上，去扒林迎刚刚放进去的那个超市塑料袋。看见里面的卫生巾，她从喉咙里挤出冒泡般的笑声：
“还说不是潜规则，还哭得多委屈，多楚楚可怜。”
邓科长阴恻恻地抬起头，浓妆结块，头发蓬乱。她开口，声音像淬了毒：“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里吗？”
林迎的眼睛微微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昏暗无人的地下室，邓科长冰冷的声音传入林迎耳朵：“在这个地方，每一个人都跪着，你装什么脊梁挺直，出淤泥而不染？”
林迎愕然地挺在原地。
邓科长懒得再在林迎身上费劲儿。她踩着高跟，堪堪站直了，抄过林迎的辞职申请，勾了个鬼画符的签字，最后将纸和笔用力拍在车后盖上。
她转身要走，却感觉手上一紧。
林迎猛然暴起，大力扯住邓科长的手腕，将她一直往里拖，拖到监控死角。
邓科长拼命挣扎起来，喊道：“你干什么，这里是公安局！”
林迎笑了，眉眼弯弯。她掐住邓科长的脸，微微喘气，柔声对她说：
“那你知道我最感谢你哪里吗？”
林迎低下头，邓科长脸上的粉簌往下掉，鼻子拧得像颗大头蒜。
“邓璐，是你身体力行教会我，权力算什么？往上走，不还是像你一样活得人不如狗！”
林迎恶嫌地甩开手。她朝外走，和朝里走的第一天一样，始终身正气清，眼目澄亮。
因车钥匙的离开，A2车位上的汽车“嘟――”叫了一声，邓璐吓了一大跳，惊魂未定地看着女孩离去的方向。
第47章 随时准备着
专属司机小吴在凌晨三点接到通知，老大要下班回家了。小吴从咖啡厅赶到停车场，打开车门，一回头，疑惑极了。后面怎么有一大袋子的卫生巾，还有两瓶洗衣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