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朗替他顺了顺气,淡淡笑了一笑:“这不是有老师您吗。”
“但老师老了啊。”何启简叹道,看见李元朗要开口也只是晃了晃手,那些客套话他现在都不爱听了,“我现在才知你一开始就打着要被禁足的主意,你先让梁国舅和汪全胜放下警惕,暗中你倒是也没少做事。”
“他们若是能快点露出马脚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既然那齐丰在你手中,确实可以放手一搏。”何启简看了眼李元朗,一脸探究:“但你不至于一点证据都没有就敢在大殿上直言吧?”
李元朗但笑不语,证据他手上收集到的确有一些,但是对郑汪垚所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他躲在人后,一切事端皆有别人出面,今日大殿之上,圣上已经言明丰荣税收一事是由县丞作恶,郑汪垚又可躲于人后,这次,抓到齐丰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掌握了齐丰他手中与郑汪垚交易的证据——账本明细清楚交代了郑汪垚的贪婪,从齐丰处走的每一分账几乎都落入了他的口袋。
还有他最后一张手牌,丰荣县前县令之死。
何启简看他神色也明白过来,手指隔空点了点他,摇头笑道:“还得是你。”
李元朗一副谦卑之态,何启简笑了一会又问:“郑汪垚那的事情就不必说了,他和汪全胜之间的勾当迟早会厘清,只是,元朗,你上次在大殿之上谈起科举之事是想将梁奇正拉下来吗?”
“老师您不也受制于他良久,这次若能一举将他们都推翻了,岂不是一举两得。”
“话虽如此。”何启简叹了口气:“他终究也是皇后的父亲,皇帝的岳丈,你这样丝毫不给人留面子,若是不成,怕是事难以了。”
“老师,我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但你也得为你——”何启简止住了口,是了,李元朗家中无人,他与族中关系也不甚紧密,做事手段毫不畏首畏尾,这是他当时看中李元朗的原因,但此时竟成了他无法拿捏李元朗的劣势。
何启简看向李元朗,眸光微闪:“元朗直到今日尚未成家,是有什么考量吗?”
第58章 可惜
何启简看向这个他从历年新晋的官员里挑出的人, 当年李元朗正中殿试三甲,以翰林院编修入职,起初根本没人注意他, 何启简当时见他的时候也只以为是一个柔善可欺的少年人罢了, 却没想到,四纸案中这样一个小小的编修却敢站出来作证分析。
此事之后, 何启简就有意观察这少年人,然后就发现他虽然对谁都是一派亲和良善之态, 但行事却分外强势, 甚至和他同组的官员, 就算某件事和他论调不一, 最后都同意了他的做法, 这哪是一头羊,分明是一匹狼啊!
何启简就是那时候将他领到了门下, 然后提着他一路坐到了这刑部侍郎位置。
此刻李元朗坐在他身旁的位置, 气质疏朗, 笑容清雅, 一派谦谦君子之相。
何启简当然知道自己家傻女儿的心思, 她喜欢他再明显不过,何启简并不反对, 甚至于乐见其成,只是他参不透这小子的心思。
“学生尚还年轻, 想着等过两年再谈成家之事。”
何启简意有所指:“你也不小了, 成家立业成家立业, 家都没有, 业也难成啊!”
李元朗点头应是,虽是如此, 但接下去的话再未开口。
何启简见他没有表示,也只能挥手让他下去了。
等他一走,何启简望着门外李元朗离去的身影,朝身后的老仆问道:“林平,你怎么看?”
林平跟在何启简身边已有二十多年,也是看着何家小姐长大的,更是看着李元朗从当时的小官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李元朗明显没有想要与小姐有进一步的打算,林平话在嘴边也是难以开口,只能道:“李大人对婚事怕是另有打算。”
何启简长叹了一口气,“是啊,这小子现在主意大了。”
但是主意不大,何老也不会看上他,林平这么想着话却没有说出口。
林平看着何启简紧皱的眉头不解道:“老爷似乎不想让李大人扳倒梁国舅?”
“林平,我和梁奇正斗了近二十年,如果是前几年我自然是一力促之,但是我现在……咳。”何启简又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林正忙上前拍打,好一阵,何启简才摆手示意结束。
“我现在这幅身子,又何必再和他斗得你死我活。”何启简长叹了一口气:“圣上年岁见长,早已不满我和梁奇正的掌权,但好歹他现下至少还得依仗着我们二人,若是梁奇正倒下,他手中的权势难道都能归了我吗?圣上怕是早就觊觎已久,到那时我就成了出头之鸟了。 ”
林平明白何启简的担忧,景元帝算是何启简一手驾到了皇位的,太傅如此功劳,圣上自然尊崇,太傅年轻的时候对于权欲也是有所追求,当时可谓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可以说,景元帝当时还得看着太傅的意见行事。
那时何府可真是门庭若市,连着出门的小厮也比别人更有两分底气。
后来等圣上和梁奇正结了亲,梁奇正从尚书升成了丞相,何启简手中的权利也慢慢被其瓜分了一半,两人一直处在这种微妙斗争的关系之中,而朝廷的党派也从一家独大到分崩离析。
从那之后,人心各异,党派林立,直到今日。
何启简明白圣上的心思,不过是怕权利外放,他那时觉得圣上年纪尚幼,多管了一些,就让圣上萌生了想要弄权的心思,但他找谁不好,偏偏是那利欲熏心的梁奇正。
何启简当时也以为梁奇正夺权是为了圣上,哪晓得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怜他这个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生生为别人做了嫁衣,那他就更不能放权,就这样争到了何筠出生,争到了李谦的出现,争到了现在……
不过就是政见不一,谁都想要来扩大自己在朝堂上的话语权,这权利谁都想要,只是现在就算是何启简不想要这权都不行了,他身后的那些利益共同体,那些曾在他身后吃饱喝足的官也不可能放他下马。
而他这么多年只得一个独女,他的手下门生这么多年也无一人可用。
他每年都在相看一些新晋的考生,也曾帮扶过一些人起势,但都折道半路,那些人要么心性不定要么能力不足,直到他遇到了李谦。
当时根本没人识他,即使他在四纸案中有了些名声,何启简观察他良久也了解了些他心性,这个孩子,虽然每次都以和善谦让的面目周转于众人之间,但年纪尚幼,眼底深处的不耐与厌恶都落在他眼里 。
厌恶与这些人打交道,却又如此善于伪装,何启简颇觉乐趣,他让人将李谦带进府中给了他机会,他完全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甚至还做得更好,以至于今日,他都不知是否还能拿捏住他。
听着何启简刚才那番话,林平才知他的忧虑,“可是老爷,为何不对李大人如实告知呢?”
“如实告知?”何启简嘴角一扯:“他这次从丰荣县回来,所做的那些事情有多少问过我的意思?他若愿与筠儿结好,他作为我半子自然无碍,可是他若生了旁的心思呢?”
“那老爷是想要——”
”再看看吧,这是我亲手喂出来的鹰啊。”何启简截断他的话,叹道:“谁能舍得呢。”
何启简说完也是有些乏了,扶着林平的手躺回了床上。
而林平从何老寝卧里出来后,也想起了四五年前何老找到李元朗时的光景。
那时何老年岁已大,也明白了命里大概注定无子,但膝下只得小姐一个独女,门下又没有什么能力出众的人能够掌权,何老只能向外找人接替。
如果那人是个好的,何老就打算将那人扶植起来照看何府,将来能够入赘就再好不过,若是个过得去的,也能让他护住他的那些老臣手下,但那人若是不行,也不过是当个玩意,从哪来回哪去便是。
他记得第一次看见李谦时的情形。
当时在正堂,何老将他带来,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酸腐书生的做派,也明白你周旋其中的无奈,李谦,满招损谦受益,你一直伪装自己得到你想要的,但如果你在我门下,你不必作伪,尽管放手去做,你愿意来我门下吗?”
林平以为这个少年人在人前的谦卑之态,至少也会装下样子,没想到他直接回道:“若我入太傅门下,又有何种益处呢?”
这次,他在这个少年人眼中看到的是赤、裸的野心。
何启简当时所需的正是李元朗这样野心,他答应以一年时间让他坐上高位。
“我听闻你的字还未定下,如果不嫌弃,我赐你一字,元朗,李元朗可好?”何启简对着那个还未长出利爪的少年道:“浩浩合元天,溶溶化朗日,李谦,可别辜负我对你的期待。”
……
及至到后来李谦一年之内连升三职,他再过来何府时,正是他马上擢升为刑部侍郎一职。
李元朗过来叩谢。
何启简看着这个刚刚长出利齿的少年,对他戒言:“但是李谦,站的高了,盯着你的的人也会很多。”
李元朗当时一笑置之,一干应承了下来。
林平记得当时在李元朗走后,还问过何老:“给他一下这么高的职位真的好吗,不说梁国舅,咱们自己人对他也会有偏见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老阖眼:“这个道理他自然懂,我既已完成我诺,就看他自己的了,林平,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他去成长。”
林平垂眸应是,当时想的是这个少年人,过于狂妄,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得自求多福了,也想着他大概又是一个不久就被撤掉的废棋,林平没想到是,李元朗竟真的能把这盘棋盘了起来,甚至到了今日,连何老都心生了忌惮。
——
李元朗出门时正好在回廊里遇到了何筠,她看见李元朗,忙叫住了他,然后将手里端着的药碗递给了身后跟着的丫鬟。
对巧儿嘱咐了几句药的禁忌,让她先去了父亲房中。
李元朗一动未动,仍保持着刚才对她问好时的样子,虽然将养了些日子,那在外晒黑的肤色已经有些回转了过来,气质也是一如从前的清朗高洁,但何筠总觉得他仿似变了个人一样,就像此刻,她能看出他的客套,且,毫不遮掩。
何筠抿了下唇,上前问道:“谦哥哥,我听闻你在府中被紧闭了半月,到底是为什么啊?对你会有影响吗?”
何筠是真心实意的担心,她问过父亲,但父亲老不愿意跟她说这些朝廷之事,她也无人可问。
但显然在李元朗心里,这件事也无需向她多言,只是随口敷衍了几句,然后让她多多关切下何老的身体。
“正常例询罢了,圣上施恩只禁足半月,不过也是想让我多休息几天,只是老师病重,何小姐照顾老师之际,也得多多保重身体,今日我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李元朗留下这句话,行了个礼便离去了。
何筠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低垂了头,有些难过,从他这次出任务离京再回来时,每次来何府都不曾呆满过一个时辰了。
第59章 争执
李元朗疾步匆匆就是要赶往刑部大牢。
他被紧闭在府上时, 最担心的就是岑青茗,上次不欢而散,也不知过了这半个月她会否还肯听他说话, 就在他忧虑之际, 手下人却传信来说她要见他一面。
她要见他,说明她还愿意跟他交流, 这再好不过,在禁足的这段日子里, 他无时无刻不在回想着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在想那天他确实过分了一些, 但只要她不再激他, 只要她不再激他……按照计划, 她的那些手下也不会有事, 她也能安然出狱。
他查过,聚义寨自岑青茗接手以后, 所做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杂碎往来。
虽是这样可能显得她有些无能, 确实在他卧底时, 寨子里有些老人也对其有所微词。
可正是岑青茗这份远瞻才能让他们避祸。
岑青茗有胆识也知进退, 并不会冒进贪财, 当时他以千手佛所诱都没有让她心动。
所以在她的管束下,聚义寨的人并没有做过什么害人的事, 所做罪名最重的就是盗劫往来商贩银两以及盗窃官粮。
他们盗劫的商贩也有官府记录,多是一□□狡黑心的奸商, 若真论起罪名来, 恐怕还在聚义寨这群匪贼之上, 而盗窃官粮, 根本就是他推波助澜,官府藏粮, 匪寨放粮,放大视听,这完全是能让岑青茗扬名立万的机会,以此名声为握,她完全可以脱身,要不然他当时为什么唇裂口干仍是要坚持告知那些岑青茗的名讳。
景元帝耳目不便,被人塞听,但他也能冲破天听,给她挣一个光明前程。
作为匪首她已经带着他们做到了最好,但她不懂,她和她手下的人也不懂,她只觉得他骗了她,让他们流离失所,让他们被押在狱,但朝廷根本不会允许一个匪寨的私自存在。
他在府中关了多久,他就想了多久,对于他们的未来,李元朗觉得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知道她现在恨他,他可以向她解释清楚,甚至那些前尘旧事他都不会告诉她让她伤怀,她只需要陪在他身边,一辈子。
那些岑山犯下的错事,那些他和他娘受过别人冷眼的日子,那些他年少时不堪的难捱岁月,用她的下半生来抵就行了。
李元朗抱着这样的心态打算和岑青茗聊一聊。
刑部大牢仍是一如往昔的阴暗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