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朗来送他们离京。
站在城门口的小巷内,李元朗躬身行礼:“夫子此行千里,此间大义,元朗铭记于心,这一路山高水长,但求珍重。”
刘夫子看了李元朗一眼,默然道:“我也不是为了你们。”
木子担忧地看着刘夫子,他跟他一路同行,原本毫无共同语言的二人也是有了相惜之感,他知道刘夫子的意思,刘夫子并非有什么坏心,但他说的话总是格外噎人。
木子给刘夫子使了半天眼色,刘夫子才不自然地又继续道:“我只是说出了实情,也不曾骗人,李大人不用对我如此客气,今日换成任何一个人,我都会这么做,只是奉劝大人,以后这种沽名钓誉之事就少动些——”
“好了好了,大人,那我们就先走了啊。”木子赶忙截断刘夫子还要出口的话。
木子可真是头痛,他可真是知道他为啥一介夫子都跟他一样穷的饿肚子了,纯粹是祸从口出。
李元朗微微颔首,包围着他们的侍卫让出了一条道,木子和刘夫子只是两个普通人,凭着一腔热血信念来京,此时事情结束,了却一身牵挂,却也不再贪恋这里富贵荣华,一意离去。
倒是让李元朗颇为动容。
若有一日,天高海阔,闲云野鹤,岑青茗与他一同为伴,徜徉在着世间,那该多好。
第83章 去意
岑青茗拧着眉将桌上的汤一饮而尽, 喝完后,吐着舌,苦着脸嫌弃道:“这什么东西, 这么难喝!”
旁边的侍女忙跪地认错:“实在对不住姑娘, 奴原本想着冬日让小厨房熬点热火的草药汤驱驱姑娘寒意,是小的自作主张了。”
“诶,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啊。”
“是奴做错了了,奴是该罚的。”
岑青茗见说不到一块, 也不再解释了:“算了算了, 你去和李元朗说一声, 我这些都已经吃好了, 让他现在带我出去吧。”
那侍女应声退了出去。
岑青茗看着桌上空空如也的几碟菜, 叹了口气,也不知李元朗又在玩什么花样, 硬是让她将这些都吃完了, 才能为寨子里的兄弟送行。
不过好在他也没提出什么离谱的条件, 她随便顺他一下意也无所谓。
岑青茗托着下巴思索, 李元朗反正放了翠翠和母亲, 她当时被抓之前也已经安排好了她们的去路,等今日寨子里那些人被放了之后, 也再没什么能束缚住她的手脚。
说什么离不开他,岑青茗冷哼, 此事一了, 她肯定能跑。
——
京城的城楼上, 岑青茗披着雪白狐裘披风靠在城墙边远望。
李元朗看着她藏在狐毛内莹白透亮的脸, 心中怅惘,养在京城这么久了, 他每一餐都想尽了心思让小厨房做她爱吃的东西,却没让她长回一点肉。
不过,现在的岑青茗,比起之前的清秀,现在可以算得上是美人了。
岑青茗是自小在山里长大的,风吹日晒的,虽然跟她娘一样,比起常年在乡野间劳作的,算得上是皮肤白皙,但她毕竟常年在外面奔波,肤色比起京城这些娇艳在闺阁的小姐自然是不够看的。
只是现在一日日将养下去,除了肤色变得透白之外,脸也有些长了开来,杏目琼鼻,樱桃小嘴,明明是温婉窈窕美人之相,眉眼间却自带一股傲然英气,再加上她日日保持的练武习惯,身段修长紧实,无一丝赘肉。
就算裹在这容易显胖的毛团堆里仍然清冷淡然的像傲骨梅霜。
李元朗瞧着岑青茗的侧脸,看了许久,心里小声嘀咕:“怎么都不见得长出一丝肉来。”
岑青茗一直两眼不错的看着城门口,她不是没察觉到李元朗的视线,只是纯粹懒得搭理他,现在听他如此言辞,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冷言:“呵,那倒比不上你,到了京城就又开始长膘了,看你这肥头大圆脸的模样。”
“我!”
李元朗被气得哑口无言,他原本只是心内腹诽,谁知道看着岑青茗不小心漏了嘴,而就这么一句这么轻的低语,就被岑青茗抓到一顿嘲讽。
更何况他也并未变胖啊!
李元朗想起李圭前几日对着他还一直满眼怜惜地说他饿瘦了。
李元朗回京以后一直胃口不佳,脸上原本的书生少年气因着脸上的轮廓分明而变成了青年勃发的英气。
而因着地位愈高,不苟言笑之态,更是增加了几分威肃,现在任谁看到他也不会想到他一年前的那个言笑晏晏的青葱少年。
他这番脱去以往稚气之感的上位之态更是吸引了不少闺阁少女,现在京里他可以算得上是炙手可热的佳婿良人。
要不是前两日孙长邈带来的那个少年,让他想起了之前的自己,他也不会硬逼着自己每天吃下三碗饭!现在竟还被岑青茗拿来以此羞辱。
但才几日功夫,他又能胖去哪里 ?!
明明她以前最喜欢动手动脚扯着他的双颊,那时他怒不可遏,烦不胜烦,现在她却连看都不愿看自己一眼。
李元朗抿紧了唇,未置一词。
天,又冷了一些,空中洋洋洒洒飘起了雪,飘洒在城墙,飘洒在额首,飘洒在屋檐,飘洒在地上,激起一阵喧嚣,有人在抱怨出行不易,也有幼童在欢欣雀跃。
如此人间。
而此处,只剩静谧。
此时,领队的终于带着聚义寨的人到了城门口,岑青茗眼神倏然一亮,提着裙摆就要下楼。
李元朗拉住她的袖子,阻止道:“青茗,你不能下去 。”
“为什么?!”岑青茗急了,若是今日不能再见,下次她与他们就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她怕刚才那番话刺痛了李元朗,又找补道:“其实你没那么胖,我刚才说的是气话,你就别和我见识了,让我下去看他们一眼吧。”
若说岑青茗当贼匪的能力什么最强,那绝对是见鬼说鬼话,见人说人话,忽悠死人不偿命的本事。
李元朗扯着岑青茗的衣袖,抿唇坚持:“青茗,你不能现身于人前。”
“为什么!”岑青茗怒道,但是转瞬间她就想到了问题所在。
岑青茗盯着李元朗,蹙眉道:“你当真要一直困着我?”
只有这个原因了,要不然,一个已经离开京城的外放之人,怎么能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李元朗不语。
“那你是当真要将我当成你的禁脔了是吗!”岑青茗气道:“这就是口口声声的喜欢?”
李元朗皱眉:“我怎么会将你当成禁脔,你又怎么将自己比作这种下贱之物!”
岑青茗冷哼:“有差别吗?我现在是只能被困在你府上,出行做事都得你有同意才行,是与不是?”
“我有碰过你一下吗,岑青茗?”李元朗双眼泛红,真被她这句话扎到了心里:“除了离开我,有哪件事是我强迫你一定做的?!又有哪件事我没有依你?!”
“就那么一桩就够了,要不然你还想要多少呢?李元朗,你到底在得意些什么?”
李元朗深吸了口气,转头看下城门口,冷声道:“你要不要看,不要看干脆我就带你回去了。”
“你——”
岑青茗被他呛声,只能憋着气看向城门口,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岑青茗也能看得出他们的步履阑珊,想来在狱中罚的那几仗也是下了狠力的。
岑青茗心中涩然,她从袖口处掏出前两日李元朗给她的那瓶伤药,递给他,冷硬道:“你既说不会事事迫我,又说愿意依我,那你就把这伤药拿给他们。”
李元朗低头一看就见到是那日他特意从孙长邈手中挖来的秘药,他扯唇自嘲:“你倒是对他们都分外上心,可他们却好似并不需要。”
“怎么不需要!”岑青茗气恼:“他们都被你打成那样了!”
“岑青茗。”李元朗冷眼看他,嘴角含着嘲意:“你不是关心他们吗,关心他们却没看出行走间的作假?还是你关心则乱,完全忽视了那些遗漏 ?”
岑青茗听着他的意思,拧着眉,又重新落眼于他们足间,这样看了一会,总算看出了一些名堂。
她也挨过板子,若是真的下了狠手,虽撑着劲仍能行动,但到底股间大腿热辣刺痛,严重的时候甚至有摧骨之感,当时她下了刑后,虽硬撑着走了不少路,但也忍不住股间战战。
而城门楼下的他们,很多都只是脚下样子,大腿行动间似是分外轻松,唬住外行人倒是没什么问题。
不过还有那出格的,壁如二猛,一下看着左脚痛,一下看着右脚痛,再之后甚至扶起了腰,足下却健步如飞,被身旁人一扯就恢复了瘸腿的动作,一眼看去就是明显的作假,片刻后就被柱子杨起那些人掩在了当中。
岑青茗看着寨中这些人也是呐呐无言,他们看着倒是比她还要好些,亏得她一直担心他们。
李元朗声音此刻冷的像冰,轻飘飘道:“我并没有对他们下狠手,上刑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岑青茗,我这也算得上是徇私枉法了吧?跟你口中的贪官污吏也没什么差别,今日之后,我也会自请仗罚。”
李元朗直视她的眼睛,似是要看到她心里,说的话却字字带刺:“我这样,你满意吗?”
岑青茗一时没有作声。
此刻冷风呼啸,李元朗只觉城门楼上的风果然更大些,更觉心中薄凉。
雪花散落在二人头顶,而旁边的侍卫看着却觉二人真似神仙眷侣,一对璧人在白头。
岑青茗知道自己错怪了他,却也不好拉下脸来求他原谅,也只冷硬道:“那我替你担了责罚便是。”
“不用,怎么能麻烦你呢,我会去向上峰告罪,自罚的。”
岑青茗沉默。
他们两人,总是一个在随意误解,一个在冷意解释,如此往复,循环不止。
他累了,她也厌了。
岑青茗想,还是得早日离开,只有离开,两人才能方得解脱。
正在此时,李元朗的手下的人说有要事来报,李圭忙将他放行,让他到了李元朗面前。
李圭悄悄抬头看着大人和岑姑娘,岑姑娘肉眼可见的不甚自在,而大人被手下附耳在侧,听着要事,一脸冷肃。
他刚才一直就在两人身旁,眼看着他们吵了又吵,又归于平静,一时不知是说大人太有手段还是岑姑娘脾气太过火爆。
不过这段时日,大人实在辛苦,除了应付岑姑娘以外,朝中也有事情一堆,忙的焦头烂额。
何老大概是铁了心要让大人服软,虽明面上并未撕破脸面,但朝中各事上却给大人使了不少绊子,这几日,大人几乎夜夜宿在书房,掌灯到了半夜。
大人脸上也日渐消瘦了下去,偏生还不好好吃饭,岑姑娘刚说的那番话,可真是诛心,等会回去,大人应当又不吃饭了。
李圭叹道,今日手下之人突然来此,八九不离十也是何老搞事,这今日又不知何时能用上饭呢。
李元朗听完来人的话,点了点头,转身对岑青茗道:“我手上还有点事,就先行离去了。”
他看了眼城门口走得差不多了的人群,垂眸看她:“你若还要在这待一会也没关系,等会我让人陪你回去。”
岑青茗摇头,最后往城门口看了一眼,也准备回府了,反正李元朗所说的找人陪她,也是卫风,她现下打不过他,就算要跑也得在李府策划好后路再走,没必要在这吹冷风。
李元朗点头,让李圭和卫风陪着她先回去了,随后便赶去了何府。
——
何启简这段时日以来就一直扣着李元朗手中的公务,他若要行这件事,那他便偏生不让他做。
除此之外,原本与他交好奉承他的官人也都对他冷眼相待,他手上原本的大案要事也变成了琐事和无解之案,摆明了心思是想要在刑部架空他。
李元朗倒也安之若素,能做的不能做的他都做了,不能干的,他也干脆置之不管。
何启简原本因着筠儿的话想拿下他,他也想知道李元朗这如此胆大包天的混账到底有什么胆子来跟他忤逆他的想法。
若是只有景元帝,那可不能怨他小瞧了他。
他到底要让李元朗长长记性,让他知道谁为他取名铺路,谁扶着他踏上这青云梯。
只是原本计划都是妥当的,李元朗也确实没法招架他的手段,面上虽仍一如往常,但众人都知道他的艰难。
没想到这几日功夫下来,李元朗却变得激进起来,也不知是何人助他,那些原本何启简想让他做不成事,李元朗竟都办成了,而原本与李元朗不甚交往的人,却又对他毕恭毕敬,甚至刑部尚书黎康那厮居然也公然站到了他那处。
何启简心中呕的吐血,他竟没想到,这头雏鹰早在不知何时就把利爪伸到了外面。
今日何启简来找他,也是想探探他的口风,看看他敢不敢再独自前来。
——
今日是陈秋刈来给李元朗领路的,想早两日前,陈秋刈还在对着李元朗嘲笑不止,他就想给自己一耳光。
那时陈秋刈奚落他,言辞极其过分,甚至还歪解了何老的意思去警告李元朗。
他说:“李大人这富贵路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头,若是当主子的不想让他脚底下的那块垫脚石再硌着他的脚,也不知道那石头还能不能沾得贵人的一丝贵气,毕竟何老说‘有些东西,就是天生没有骨头,找不着家的。’”
李元朗当时朝他微笑:“我若是块石头,那也能打得某些人满头开花,陈秋刈,你可得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