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韫不愿委屈了她,事事躬亲,陪奁聘财皆是由他置备,一连许多日见不到人影。
这样一忙,直忙到了上元之时。
月色婵娟,灯烛华丽,千门开锁,长街如昼。
如网的竹架高支,霓绛连天,其上白鸾转花、黄龙吐水、浮光洞……样式之繁多,光彩之灿烂,直教人眼花缭乱。
再往前,拓开的大片空地上,诡奇巧妙的绳戏、竿木等杂戏轮番上演,旁侧亦有驯兽、燎炬之类,四遭被围得水泄不通,前头的不知看到了什么,纷纷拍手喝彩,一派哗然。
人头攒动中,少女被青年拦腿扛起,她便坐在他的肩头,轻轻巧巧,将其下的精彩尽收眼底。
这处看罢,又听后方震鼓叫噪,便见大絙之中,立大旗为界,两方赤膊大汉摩拳擦掌,正是在准备牵钩。
其中有人认出了齐韫,便朝他招手:“将军,可赏脸一戏?”
齐韫在人潮拥挤中牵紧沈怀珠,笑回:“改日。”
众人了然,纷纷笑闹:“将军好事将近,提早恭贺了!”
“不必提早,大婚之日,管诸位喜酒。”
齐韫留下这句,再无心理会背后附和的叫好声,慌忙随脱手离去的少女没入更加拥挤的人潮。
可人海茫茫,来来往往的人群如流水般在眼前涌动,他却再找不见少女的身影。
一种莫大的惶恐笼罩住他,嘈杂喧阗在他耳中失了声,人流也开始拉长,变得模糊,恍如一场迷梦。
他不安地张望,终是有所觉般,蓦然回首,如愿望见不远处的花灯下,少女被彩辉照映着的身影。
他慢慢走去,见她转头朝他笑,弯起的翠眉随之舒展,眼波流盼,绿鬓生烟,美的犹如天边那抹清丽又朦胧的月。
她晃一晃手中琳琅作响的水晶面帘,问他:“好看么?”
齐韫只定定瞧着她,答:“好看。”
摊主娘子见状乐不可支地掩唇笑起来,打趣道:“娘子貌美,你家郎君都看痴了!”
沈怀珠也笑,踮脚将面帘挂到齐韫耳上,瞧着熠熠流光遮住他的半张面,在他微敛的眸子下轻晃,认同说:“是好看。”
摊主娘子也赞:“这面帘戴在这位郎君脸上,倒有种别样的风情。”
面帘自然是买下了,沈怀珠也走的累了,她随意找了处棚铺歇脚,使唤着齐韫给她买酥酪。
齐韫犹豫片刻,去对街挂满红绸的招幡底下交谈几番,抽出一条回来,替她仔仔细细系在腕上,声音又低又轻:“系紧了,就不会找不见了。”
沈怀珠便想起最初在幽州,她因着齐韫不肯为她买红绸而怄气,甚至由此忘了一贯秉承的信条,放下狠话,转身就走。
如今细细回想,彼时的他们,谁又不是犹斗的困兽,明知不可为,偏还怀揣妄念,欲破枷锁。
她回过神,发现他掌中还躺着一条红绸,便接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为他系上,拍拍上面漂亮的蝴蝶结,道:“红线系好了,郎君且放心去罢。”
齐韫听她这样说,才总算放心似的,起身离开。
沈怀珠便悠闲吃着元子,看棚外的孩童嬉嬉闹闹踏歌玩。
不大一会儿,跑来一瘦瘦的小童,递给她一盏兔儿灯,指指对面,“有位郎君给你的,说他在巷口等你。”
沈怀珠腹诽齐韫又在搞什么花样,掏了些梨膏糖给小童吃,提着灯寻去了。
巷口无人,沈怀珠不免心生狐疑,见内里隐约似有人影,便又走得深了些。
待人影清晰了,她正要唤:“齐……”
陡然发觉不对,声音冷下:“你是谁?”
那人影闻声缓缓转身,手中的兔儿灯将他素青色的袍角照亮,像是绿丛上一捧洁净的雪,他看到她,露出一弯温和的笑:“怀珠,好久不见。”
烟火弥天,花灯摇曳,君子如竹如玉,宛若画中人,遥遥与少女相对,分明该是久别重逢的融洽之景,却让沈怀珠觉得脊背一阵阵生寒。
“你怎么在这?”她抑制住心中的种种疑虑,冷静出声。
周映真面上故作黯然之色,“怀珠不愿见到我?”
当初在陇右确实是因为他,沈怀珠才能逃过一劫,即便她对他略有微词,到底不好真的说什么,只得僵硬回道:“没有。”
周映真盯着她看了须臾,轻叹:“你果真是把当年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当年在扬州,若非你拼命阻拦,代我承受,我早已被我那嫡兄推入河中,化作蓬莲底下的淤泥,哪还能有今天?”
沈怀珠听得云里雾里,一时是他所说的那些过去,一时是他口中所谓的嫡兄。
不禁迷惑,周家主母到死也只得他一个,何处又来的嫡子?
只听他自顾自的,接着说:“不过你放心,欺负你的人,已被我亲手溺死,连超生都不得了。”
沈怀珠怎么也听不懂,心中又记挂着齐韫,渐渐有些不耐烦,索性直接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映真顿了顿,直视她的双眼,语气认真:“沈怀珠,你跟我走吧,河西护不住你的。”
沈怀珠心觉他这话隐藏着泼天秘辛,不由警惕地往后退。
他心切般一步步跟上来,朝她伸手,“我知你从不需要谁的庇护,但最起码,你不该继续待在河西。”
“怀珠,其实我……”
一道利光从天而降,狠狠自当中劈下,伴随着少年恼怒的呵斥,将周映真逼退数步,“别碰我阿嫂!”
周映真的神色有转瞬即逝的阴郁,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震惊,“你成婚了?”
沈怀珠不愿向他透露有关自己的半点状况,避在裴子珩身后,并未回他的话。
裴子珩长剑指着周映真,欲要上前动手,被沈怀珠拽住,“子珩,莫要冲动,我们先离开。”
裴子珩应好,警告地剜了眼周映真,护着她快速走出巷子。
二人回到熙攘的灯市上,裴子珩跟着沈怀珠亦步亦趋,见她恍惚出神,似在想方才那个男人,实在按耐不住,便要开口问询。
沈怀珠却像霍然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抓住他,急声问道:“你阿兄呢?快去寻你阿兄,出事了!”
第48章 殊异
灯光恍惚, 人流如注,上元前后各一日弛禁,夜游者不绝。
此时月上中天, 鱼龙曼衍, 正是灯会高潮。
格格不入的,身着浅绛色笼裙的少女快步穿梭其中,皓颈上的连缀珠璎映着灯火燎影不住晃动, 她神色焦急,来回顾盼, 裙角绘饰的折枝纹随步子旋动,宛若一朵婀娜绽放的乌鸢花。
再一回头, 视线被阻挡, 她便毫无防备撞进青年温热的怀抱,手中精巧的兔儿灯脱手滚落, 灯芯被扑灭,零落在行人杂沓的脚步下。
“怎么慌慌张张的。”齐韫只当是沈怀珠适才买的这样一盏灯, 正要动身去捡, 被沈怀珠紧紧拽住。
她语速很快, 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十分担心的模样,“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遇见什么奇怪的人?”
齐韫对上她眼中的紧张之色,心下微沉,“发生什么事了?”
沈怀珠便把方才所发生的全盘说了, 包括当初周映真入陇右一事,以及自己对此揣摩出来的几分端倪。
当初周映真入陇右, 行踪并未遮掩,想来是为圣人授意, 但不论是作为说客,还是使者,只动摇沈雪霄决定这一点,他就绝不简单。
此人心计颇深,做事滴水不漏而善独辟蹊径,臣与不臣,沈怀珠不敢妄下定论。
可一旦思及他复杂的身世,和那些模棱两可的言论,心又不自觉向一方摇摆。
唯一能断定的,河西内怕是生了隐患,近两年裴青云逐步放权,齐韫撑着河西的半边天,若要出事,头一个定然是齐韫,周映真出现的太巧合,又那样信誓旦旦,所以她才会这般着急。
而今齐韫未有不测,甚至连一丝异样都不曾触见,事不在他,又会在哪里?这不禁令人陷入更深的疑惑。
齐韫也意识到其中的不寻常,与她一齐寻到裴子珩,三人迅速回了府。
无人在意,街边不起眼的角落,那被践踏的兔儿灯内,依稀有几行烧焦不清的字迹。
裴青云得知此事异常淡定,声称此间殊异他早便察觉,且已做好准备,让他们不必忧心。
沈怀珠将信将疑,她将此事串连起来时整个人如临大敌,觉得是出了天大的事,可裴青云却好似并不放在心上,甚至尚有兴致饮茶拭剑,怡然赏月,让她不得不质疑自己是否多虑。
总归,裴青云的态度起着极大的安抚作用,沈怀珠定下心神,回到房中沐浴解乏。
等她绞着长发从屏风后出来时,见齐韫正坐于案前提笔书字,对面堆着厚厚一沓红帖。
沈怀珠早已习惯如此,这些日子他为了将近的婚事汲汲忙忙,二人时常不得相见,时而得了空,又有诸多细索事务要处理,或是添笔聘财册子,或是拟订宾客名册,近两日又成了誊写婚帖。
齐韫不堪蒹葭之思,便将这些全都搬过来,要沈怀珠陪在身侧,才总算称心了些。
沈怀珠便朝他走去,她身上松松垮垮套着件缭绫衫子,雾縠般轻笼着她尚泛着潮气的肌肤,淌水的发尾濡湿半侧肩头,渗出丝丝缕缕、若有似无的幽香。
待她凑的近了,那股幽香也浸染过来,浓淡浮动间,撩得人心绪纷乱。
但见她单手勾起随意搁置在案边的水晶面帘,紧挨齐韫的那条腿也极自然地架到他腿上,而后挑起他的颌尖,使他直面向她,将面帘轻轻挂到他的耳上。
明莹清光又开始悠悠晃荡,衬着霞光似的烛火,映进他水波不惊的漆黑眼底,尾端几颗冰凉不安分地贴在他微仰的脖颈,又向两侧悄悄滑落,像是隔靴搔痒。
沈怀珠兀自欣赏着,丝毫没有发觉不对,尚在深深感慨:“果真是有种别样的风情呢。”
半架的腿上猛地传来一股拉力,沈怀珠脚下猝然失重,不由得低呼出声,下一刻,整个人已跨.坐在青年腿上。
腰间收束着,那双涟漪丛生的黑眸望向她,嗓音微哑:“那就用心看。”
沈怀珠只是惊诧半瞬,情态很快恢复如常,听闻此言亦毫不客气,探出指尖,一寸寸抚过他英挺的眉骨、软薄的眼皮、端直的鼻梁……最后落在他微凉的唇瓣上。
风清月白的良宵,窗外焰火接连不绝,明灭中勾勒出少女玲珑的曲线,温香软玉在怀,美人如斯,齐韫眸色渐渐转暗。
“今日是个吉日。”他话语莫名。
“嗯?”沈怀珠尚沉浸在他的美貌当中。
他捉住她作乱的手,无奈敛眸,神情克制,“也许婚期该定在今日。”
“这么急?”沈怀珠笑他。
他轻哼一声,语气略显可怜:“不然教甚么不相干的人几句花言巧语骗走了,我又要苦苦等上两年。”
沈怀珠笑得越发欢快,“原来是吃醋了。”
齐韫一瞬不错凝着她,蓦然俯身倾压,面帘上的水晶珠碰撞出清脆声响,尽数垂落在沈怀珠的面上。
后背隔着他的掌心靠到案沿,他轻喟:“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吃醋了,也当着心急。”
言罢扣着她轻轻吻上来,二人唇间正好压上枚剔透圆润的珠子。
齐韫也不嫌碍事,张唇正欲吻得再深些,外头忽然传来泉章的声音:“郎君,阿郎有事唤你!”
他动作一顿,便有些烦躁地拽了面帘,随手掷到一旁,在她唇上重重碾磨几下,方才起身。
“熏干了发再睡。”他走前不忘提醒。
沈怀珠应好,熏干发后又坐到案前写红帖,直到最后实在熬不住,才上榻歇息。
夜色沉沉,天边圆月依旧,热闹的焰火已慢慢寂寥下去,沈怀珠拢着被枕睡得正是酣然,却被齐韫轻声叫醒。
他动作温柔地拨去她面上的碎发,细语道:“路上再睡罢。”
沈怀珠恹恹还欲闭眼,“路上?”
“嗯。”齐韫替她拿来裙裳,“父亲刚刚下达的命令,让我立即带兵出发升州,驰援圣驾。”
此话一出,沈怀珠瞬间清醒大半,坐起来道:“果真出事了?”
齐韫摇头,“京都太后临朝,尚算安稳,但圣人那处多方掣肘,只怕事久生变,还是早早解决了好。”
沈怀珠脑中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只得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我也去?”
“这是父亲的意思。”齐韫遗憾地叹息,“阿汕,我们的婚事,恐还要再拖了。”
沈怀珠握住他的手,“不怕迟的,齐韫,我一直都在。”
自此征途往南三千里路,日夜兼程不休,大军追赶着卯月的尾巴,终得在芳菲满目中,望见了秦淮河拖开的一角轻盈裙袂。
为便宜行路,沈怀珠早已换上了一身利落胡服,长发高束,霜刀佩身,端坐在马背上时纤丽笔直,自有一番飒爽英姿。
此时整军歇停,她递了水囊给齐韫,见他仰头灌了一口,目光始终遥遥望着来时路,便问:“在看什么?”
齐韫眉目不曾舒展,道:“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心中莫名不安。”
*
河西的初春尚且余有冬韵,寒雨料峭,庭下的木芍药不在开花的时令,却也因无人侍弄,早就连枝带根地败了,唯有一旁石缝中的报春花枝条披垂,迎着雨丝顽强开着几朵金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