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时间风吹林海,叶涛声声,碧波起伏之势如潮,伴随着浪涛轰鸣、雀鸟甩翅,让齐韫紧急拉回一根神思,让他难以置信的相信。
面前的人就是沈怀珠,真真切切的,活生生的,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
可他最先的反应竟是惊惶,泛白的嘴唇翕动良久,用尽全力发出微弱的声音:“谁让你过来的,你怎么能来?”
她怎么能来?她最爱逞强了,一旦遇上死生攸关的大事,又怎么可能会视若无睹,躲囥不前?
面上的揩拭转作了轻柔的摩挲,女郎说话的语气如晚风轻拂枝头,她道:“我此番,是来做一个了断。”
齐韫浑身动弹不得,只得朝她费力地摇首,“你答应过我的……我为阶梯、我为……”
他哽咽得说不出话,眼尾绪出泪,被女郎用唇沾去。
她的吻细碎向下,深深印在他干裂的双唇,像是要永世镌刻一般。
雨丝缠绵,切切杂杂,将二人笼罩似一双经久不变的铸像。
过得稍顷,沈怀珠方才撤身,盈盈明眸中似有泪光,她抚摸他的脸,温柔地笑:“郎君国之嚣器,维周之祯,应当平平安安才好。”
她这样说着,眸光颤动,一寸一寸,细细描摹过他的眉眼,缓缓撑膝起身,不再留恋,转身往反方向行去。
“不要、不要……”齐韫嘶哑着声拼命唤她,然而无济于事。
他第一次这样无助,无助到像是被无情卷入海浪的一叶孤舟,汹涌的波涛肆意凌虐、不住摧折,终于跃跃欲试翻开巨口,即刻要将他吞噬殆尽,他便再也望不见天日。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女郎的背影只剩一道残影,齐韫强撑到额角青筋耸起,仍然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哀求:“沈怀珠,你回来……回来、我求你……”
可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一次也没有回头。
“回……来……”
第62章 终章
狡猾如狐, 阴险似鬼,此人正是沈雪霄。
他既敢自请入瓮,造这一场你死我活的困局, 必不是奔着鱼死网破而来, 相反,他非但要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此战压倒性的胜利, 还要借此为突破口,一鼓作气直捣京都, 与那金台上尚且孤弱的少帝对面相见。
沈怀珠所料全然不差。山林中四处的设伏阻截了她分出去的近半数兵马,眼下杀至沈雪霄脸前的, 将将挨过一阵措不及防的箭雨。
短兵还未相接, 一柄刀锋利似疾风,割裂着空气凶猛旋过, 高举的大纛旗“咔嗒”一声自当中折断,旌旗直直倾倒, 眼看着便要颓然扫地。
大纛为将帅出战之帅旗, 立而汇聚军魂, 鼓涨士气;倒则军心大乱,一触即溃。
众人见此,无不为之惊惶。
倒地的前一刻,有人踏马飞身至前,旌旗被她及时扶稳, 旗面一卷,昂然立于女郎身侧, 再次迎风招展起来。
沈雪霄接过旋回手中的长刀,微微眯起眸子, 露出一贯运筹帷幄的笑:“好久不见啊,吾之爱女。”
短短一句话,直朝着沈怀珠的痛点上戳。
沈怀珠连回以恶心他的笑都扯不出来,冷沉着脸,振臂一顿,被削得极尖的杆身深深扎入地面,她蓦地借力往前——手中的刀已悍然甩出!
喊杀声震天动地,两方兵力骤然交手。
沈怀珠这番前来是为沈雪霄的性命,焉知沈雪霄不是恨她入骨?他耗尽十数年磨砺出的一把趁手好刃,不过是短暂脱手斩一道荆棘而已,竟就一去不回,甚至还反过来将刀尖对向自己。
她那百无一用的爹娘,能祭于他刀下为他铺路,是他们的福气,不想他当时一念之差,埋下这等祸根,到头来反噬自身……
思及此处,沈雪霄凶相毕露,一把长刀挥舞生风,欲将沈怀珠除之而后快。
沈怀珠被逼的急退,承接住猛烈的刀风之时,沈雪霄的声音随之落下:“你的刀法,一招一式皆是由我亲自指授,又怎么赢得了我?”
沈怀珠的声音隔在汹涌的刀气下,仿若隔着劲风,流水,亦或是天边的云层,但仍然听得清楚:“我不但要赢你,还要杀你!”
说话间运力一震,铺天刀气轰然撕碎,她便得以挣开身去。
沈雪霄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再次携刀杀来。
沈怀珠的确不敌,当那点刀尖擦着她的面颊劈入身后的树干时,溅起的碎末险些迷花了她的眼。
她极快应变,在沈雪霄拔刃之前,一臂圈住树干,脚下提力回转,足尖欲要擦着沈雪霄的颈脉而过——赫然是抹脖子的动作。
而沈雪霄眼明心快,提前撤开半步,未让她得逞。
沈怀珠顺着惯力旋落地面,那柄刀便再次紧追上来。
方才赤裸裸的挑衅已彻底激怒沈雪霄,此时雄浑有力的刀风直冲面门,破空的刀气如有实质,冷光寒影自眼前纵横急闪。
沈怀珠一身病骨撑持,从最初就未曾占过上风,更遑论这般刚猛的打法,不慎受了几处刀伤,再连退几步,一时招架不及,被浑厚的内力重重震倒在地。
劈面长刀对着她的心口狠命掼来,沈怀珠空手接刃,白刀瞬时染红,顺着刀锋滴滴答答往下淌个不停,转眼将她的衣襟洇透,间或落偏几点在她发力紧绷的皎白脖颈。
像是长刀对上一株织弱矮小的铃兰花,取其生机不过易如反手,大器小用。
周遭的打斗声似乎因此嘈杂更甚,细雨早就止了,弥漫长空的灰白浮云遮断青天,其后的红日跃跃欲出,天有了放晴的趋势。
沈怀珠咬紧牙关制住刀身,两臂已因力竭而开始止不住打颤,刀尖愈来愈低。
沈雪霄两手紧握刀柄,再往下压,眼见只差分毫就可扎进她的心窝,亦知晓她已是强弩之末,便似可惜又似嘲讽地叹:“不躲在那裴家小子背后安生做你的美娇娥,偏想不通跑来我这里送死,枉费我苦心教诲多年,到最后连条命都留不住!”
话罢蓄足力气顿刺,想要就此了结了沈怀珠。
沈怀珠也像是到了极限,力道半泄,那刀教她的腕力一折,在她心口刺偏了半寸。
且差这半寸!
未等沈雪霄再度使力,沈怀珠当即抬脚朝他下腹踹去。
藏于靴尖的薄刃蛇一样刺入他的体内,沈怀珠借机腾身,反将剧痛难忍的沈雪霄踩在脚底,踩在猎猎翻飞的军旗之下。
沾血的长刀如同仰天长啸的巨兽,张着血口,甩出獠牙,在做最后的求生挣扎。
沈怀珠不躲不避,眼也未眨,信手拔旗,持着比之长戟般尖利的杆身,用尽全力朝下掼刺——
“锵——”
“嗤——”
即要挥砍到沈怀珠身上的长刀被一把羽扇击开,跌落一旁,新鲜的血水蔓延追上。
寻望血水的源头,沈雪霄浑身僵直地躺在那里,面容上震惊的神情定格,嘴口大张,目眦欲裂,半丈高的杆身死死钉在他的胸口。
阴翳的云层刹时间如潮水退散,万道金光倾洒万里,将停手驻望的将士照耀似镀一层金光的铸像,喊杀声倏尔休止,山林间静的出奇,似乎连清风都不敢惊扰这里的尘埃。
突兀的,一道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将这静止画面撕裂,伴随着脚下地动山摇的前兆。
“沈怀珠!快走开——”
沈怀珠辨认出是楚念生的声音,一下意识到不对劲,匆忙就要撤身。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在轰然爆炸来临的那一刻,一只血痕淋漓的手飞快遮住了她的双眼,巨大的冲击狂风般横扫万物,炽烈的火焰怦然上涨,气浪汹涌着将处于阵心的二人掀上半空!
他们的手在烟尘席卷中堪堪相握,却抵不过这滔天巨浪犹同利剑,生生将二人从当中劈开——
自此,万物静谧。
*
天祁十四年,东风入律,风云自美。
近日京都盛传一则流言,称那位于三载前收复陇右,统掌四十万军马的承曜将军,竟然握不稳剑。
皇城遍处为此争论不休,有人道是无稽之谈,当年那承曜将军于骨脊山置之死地而后生,奋力杀出后引兵西伐,未过三月而收定西地,若连剑都握不稳,如何能担得起此等大任?甚至得以封疆载辟?
亦有人称疑:这承曜将军名扬四海,说出去有通天的本事,何故在这三载间平定边事、追缴余孽、肃清内里……诸多事宜,竟是一次都没有见过他的身影?这般藏形匿迹,其间必定有鬼。
两方各自有理,几日几夜的胶着不下,一派热火朝天中,有知晓内情的人按捺不住,出来将流言坐实。
实际上这则流言并非空穴来风,事因几日前的春蒐畋猎中,那久不露面的承曜将军亦在席间,却不曾入围场。
听闻过他声名的新贵们无不遗憾,原以为等不来亲眼见他亮一番身手,没料得那围场掌使监管不力,不知如何从里头放出一头胡狼来。
胡狼嗜血,亮出锋利的犬牙朝圣人扑袭时,承曜将军跟随在圣人身侧,见状下意识拔出佩剑,却不曾举得起来。
好在禁军时刻紧盯此处动向,一箭射穿胡狼的喉管,众人才心有余悸地朝二人围拢。
兵荒马乱中,有人注意到承曜将军握剑的手正微微发颤,瞧着已是压抑到极致的程度,断定怕是连三招剑式都使不完整。
这番言辞引来世人纷纷猜测,其中说法最广的,是说这伤应是当年那场恶战落下的,至今三年未愈,只怕早已成痼疾。
也不乏有其余另类的揣测传扬,只是至于这之间的原委究竟如何,唯有那承曜将军自己最清楚不过。
……
夕阳如绸,彤云向晚,漫卷的飞霞与鷃蓝色的天幕相染,飘逸的云纱乱散,一钩小巧弯月悬于其间。
廊院前后已暗淡无光,然则并无人点灯,四下静悄悄的,只有仆役的脚步从满地零碎的海棠花间匆匆走过,带起一阵短暂的香雨。
他推开房门,眼神在光线暗昧的房内寻找一圈,最终落在角落里如塑像一般枯坐的人身上。
放轻动作上前,躬身呈上药碗,泉章恳声劝道:“郎君,药已放温了,不烫口的……”
久不闻对面人的动静,泉章心中惴惴,将欲开口,俄尔听得“当啷”一声响,吓得手一抖,险些洒了碗中汤药。
“派去晋西的人怎么说?”齐韫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泉章觑一眼扔在案上的鱼纹兵符,讷讷回:“仍如从前那般……”
抓住机会见缝插针,“郎君,这药……”
“这药都喝了三年了,有什么用。”
齐韫懒靠椅背,从缝隙斜照的余晖映亮他半边疲倦的眉眼,他的面色平静无澜。
定定凝视泉章片刻,齐韫转而笑,似乎在安慰:“这手废便废了,还剩另一只,有什么。”
泉章赶紧低下眼,压制住其中酸意,语气却掩藏不住哽咽:“郎君这是心病。”
他心中难受,再说不出旁的话,搁下药,静静退下了。
房间内再次只留齐韫一人,余晖散尽了,一切隐匿于黑暗,他默然盯着虚空中某个点出神,一动不动的,不知在想什么。
当年战事平定后,魏濯下令将节度使驻扎州以外的其他州郡全部收归朝廷,废除了原来的马步都虞候与判官等官职,夺节度使精兵至禁军手中……一桩一件,逐渐令节度使沦为一门散职,节钺遍布之忧况终于得解。
政成人立,礼乐聿兴,君主贤明,四海永清。
沈怀珠,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齐韫慢慢垂下头,数不清第几次想起她决意离开时,那句低回不已的“平安”二字。
可是他想说,这大越王朝人才辈出,从不缺他一个齐韫。
他只想要她平安。
摊开右掌,上面狰狞交错的划痕在三年间不知不觉淡了,当时他刺破掌心,强撑神志赶到她的身边,分明已经抓住她的手了。
就差一点。
就只差一点点。
后来这只手再也握不稳剑。
三年时间,他去过晋西不下百次,那座险峻的山被翻遍,可是除了这枚符节,再没有找到其他。
每个人都在同情他,魏濯也曾对他说要追封沈怀珠为定昌将军,被齐韫果断回绝,“人没死,追什么封?”
他不信沈怀珠会死,就像当年在山河风月前他对她立誓时那样笃定。
可是三年了啊,一千多个日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他。
他快要坚持不住了。
暮色终是四合,长夜漫漫,有人再难入眠。
*
当朝的新任中书侍郎狄觉,升迁那日,办了场烧尾宴。
狄觉是江南苏州人士,好游玩,喜山水,素爱寻雅,于是烧尾宴开在曲江之上,成了一席船宴。
做宴的画舫船制甚宽,宴舱内栏楹桌椅,紫檀雕窗,丹青书画,无一不精妙。
游宴时,身穿软薄罗绮的歌妓抚琴弄弦,吟一曲柔情慢绕的江南调,船行景移中花阴连络,柳色掩映,两岸月季、珠兰浓香扑鼻,酒还未醉人,花香已先将人熏醉。
等到夜宴开始,船头被侍女悬挂上盏盏羊角灯,船内灯火通明,行令猜枚,正是纵情行乐之时。
满船觥筹交错,曲意逢迎中,只有被谢尘光强行拉来的齐韫显得格格不入。
这时的谢尘光早忘了还有齐韫这个人,扔下他与别的人喝到一处,高声交谈着,夹杂些笑,别提有多快活。
齐韫则随他去,独自一人凭靠一旁。
临江的红木栏杆精雕细琢,将他搭在上面的手衬得玉质一般,夜风擦拂,他颈间的发丝被吹动,几度要去吻他的唇。
噪杂间,他听到有人叫他。
一回头,是那新迁上任的中书侍郎。他来找他碰酒。
齐韫与他喝了,客气的说几句道贺的话,心不在焉的,不再去接他的话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