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日是程叶轻母亲叶吟的生日。
以前程叶轻和哥哥弟弟都会一起去墓园里给母亲过生日。
但今年弟弟还在美国治疗,大哥陪着也赶不回来。
程父程母在她七岁那年车祸去世,那天父母本来是要出国谈生意的,但在前往机场的途中,一辆超重的卡车失控猛地撞上了他们的车。
剧烈的碰撞将车子掀翻几十米远,两辆车上均无人生还。
幸福的家庭破碎了,爷爷、外公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
公司动荡,局面混乱,有人落井下石,也有人伸出援手。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车祸现场被冲刷得干净,死无对证。
但大哥这些年一直不放弃追查当年的车祸真相,也扛起了整个程氏。
父母刚去世后的那一周,程叶轻几乎无法接受,整日把自己封闭起来哭,不愿和外界交流。
她把父母给她买的礼物都抱到床上,每天晚上都抱着睡觉。
学生时代离经叛道的哥哥一夜间收敛了性子,愈发狠厉凉薄,弟弟的自闭症也随着长大越来越明显,不知道能不能好。
而她逼着自己走出来,强装坚强骄纵,把自己武装得刀枪不入,冷漠心狠。
程叶轻蹲在墓前,从包里取出带过来的软布,仔细耐心地将墓碑上的灰尘擦拭干净,伸手摸了摸墓碑上的一男一女。
母亲叶吟是千金小姐,集宠爱于一身,有一个亲弟弟叶诵,舅舅一直很照顾他们三个。
程叶轻从楚母那里得知,妈妈年轻时很有商业头脑,外柔内刚,是出色的女商人。
和程父程廷昇两情相悦,婚后和程廷昇并肩作战,不靠双方家里的势力,白手起家,创立新的程氏房地产集团。
后来程楚两家分庭抗礼,皆跻身房地产行业的金字塔上。
周一工作日,来墓园里的人很少。
无人在侧,程叶轻褪去冷漠带刺的外壳,在父母面前做回曾经那个娇纵幸福的女儿。
她把生日蛋糕和花束一并放在墓碑前,温声细语说着:
“爸妈,轻轻来看你们了,今天大哥和弟弟赶不回来,所以就我自己来了。爸你在那边有没有给妈妈买蛋糕和礼物啊?我买的蛋糕好看吧?”
她订的是一款鲜花草莓蛋糕,她插上数字蜡烛18,用打火机点燃。
微风拂过,烛光轻晃。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墓碑上父母的照片,控制不住眼眶湿润,她垂眼笑道:“爸妈,我想你们了……”
亲人的离世不是一场暴雨,而是余生漫长的潮湿。
当她这么静静看着父母年轻时意气风发,和善微笑的照片,就忍不住落泪时,程叶轻知道——
当年那个故作坚强的小女孩还一直困在那场大雨里没有走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也觉得她很可怜,原本还只是阴天,突然下起了雨。
一滴滴雨水落在蛋糕上,也落在蜡烛上,烛光扑朔。
但很快还是被雨水熄灭。
程叶轻胡乱擦干眼泪,迅速从蛋糕盒里取出刀叉,切了一小块蛋糕,准备吃两口再离开。
她以前每年都会陪妈妈一起吃蛋糕的。
端起小碟子刚吃了一口,就听到身侧传来急促慌张的脚步声,“现在还这么喜欢淋雨吗?”
头顶的雨被一把大伞挡住。
程叶轻动作一顿,朝来人看去:“你为什么在这?”
她睫毛湿得一簇一簇的,仰头看他时像个落水的小猫。
楚佚屿叹了口气,提了提西裤,缓缓蹲在她身旁,“我在微信上说过,今天陪你来墓园。”
程叶轻别过脸,眼睫轻颤:“和你没关系。”
“有关系,我很心疼,轻轻,我在这里陪你。”
看着她小口吃蛋糕的样子,楚佚屿镜片后的眼神更柔和:“还记得吗?你高考前一天,我也是在这里找到了你。”
程叶轻拿叉子的手猛地顿住。
父母的忌日是六月六日,高考前一天。
看完考场出来,她看到校外等候着的许多父母们脸上洋溢着激动欣慰的笑容,说着一大堆鼓励的话。
她忍不住难过,没有去和楚佚舟汇合,而独自去了墓地。
那天也是突然下起了好大的雨,她站在雨里不顾形象地放声大哭。
头顶意外出现一把伞,有人站在她身后为她撑伞。
楚佚屿看她哭得满脸泪水,微微俯身,心疼又无奈地说:“怎么站在雨里哭?感冒了身体怎么办?”
他那时应该在上大学,她抽噎着问他为什么回来。
他用微粗糙的指腹温柔又毫不冒犯地擦去她的眼泪,
“家里有个小姑娘高考,请假回来给她加油。”
程叶轻知道他说的是自己,鼻子猛地一酸,又忍不住开始哭。
楚佚屿哭笑不得:“如果需要一个拥抱,哥哥可以给你抱。”
“哥哥衣服也不贵,随便擦。”
当时她还觉得这样不合适,冷不丁就被楚佚屿抱进了怀里。
那个怀抱是干燥的,温暖的。
“哭吧,没人看见的。”
“哭完之后打起精神,调整好状态。叔叔阿姨肯定希望你好好考试,他们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也和别的父母一样,期盼着你接下来的表现,他们都在保佑你。”
程叶轻慢慢回抱他,哭得太投入,并没有发现另一道身影失魂落魄地躲起来。
十八岁那年,楚佚屿找到她时,她站在墓前淋雨。
二十五岁这年,楚佚屿找到她时,她蹲在墓前淋雨。
没有人不向往璀璨夺目的光。
那时候,她是真的很感激他,也对他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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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佚屿感受到她此时的脆弱,觉得这是一个缓和关系的好机会。
趁程叶轻收拾好蛋糕盒转身时,他径直将她拥入怀中,感受到怀中的馨香,楚佚屿的心也蓦地一软。
“轻轻,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不合适,但我怕拖久了你就更抗拒我了。我在感情上是个比较木讷的人,我不会像小舟那样讨你欢心、逗你笑,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你热烈的感情。你小我三岁,以前我总觉得你还小,分不清对我的感情是崇拜还是爱,一直不敢答应你的追求。”
大雨砸在伞面,制造出扣人心弦的雨声。
他寂寥着苦笑:“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分不清、看不透自己感情的人,是我。”
程叶轻皱眉,想从他怀里出来,“你松开。”
楚佚屿察觉到她的抗拒,又抱紧了她,心中忍不住苦涩,“轻轻先听我说完好吗?我说让你等等我,是真心想和你有以后。之前是我错了,轻轻,我不奢望你像以前那样热烈地喜欢我,起码别这样抗拒我,好吗?”
可程叶轻还是推开了他。
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泪水,似是真的困惑,“为什么你总在我即将放弃你的时候,回头来挽回我?”
“对不起轻轻……”楚佚屿心虚垂眼。
“追你太久,久到有时候我自己都分不清是真的因为喜欢你才追你,还是因为得不到的执念在追。”
“答案是什么不重要了,”程叶轻看上去没什么精神,“我回去了。”
“你没有带伞,一起走吧,”楚佚屿将她拉回伞下,忍住想要揽她肩膀的冲动,克制道,“我送你去司机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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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墓园的时候,负责这一片区的管理员小林正好在里面。
看到程叶轻出来,下意识说:“程小姐,就您和楚总出来了吗?”
这些年程叶轻常来这里,和小林已是相熟,没有深思他的话,轻轻“嗯”了一声。
小林皱起眉刚准备继续说什么,就被楚佚屿沉下脸打断:“她淋了雨,我先带她走了。”
小林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好的,雨天注意安全!”
“嗯。”楚佚屿疏离应了一声,便提醒程叶轻离开。
小林回值班室坐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奇怪,自己又拿了把伞到里面去找。
因为刚才楚佚舟也来了,带了花束,路过时还和他打招呼。
终于,他在寂寥无人的墓园发现了那抹黑色的凄楚背影。
他的状态和刚才程小姐别无二致,甚至比程小姐看上去更加失落绝望。
他蹲在程父程母的墓碑前,不知道嘴里在说什么。
墓碑前又摆了一个他带来的蛋糕。
小林没有贸然上前打扰。
楚佚舟形容狼狈,嘴里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笑得比哭还难看。
小林忍不住走近,他和楚佚舟熟络些,喊他:“佚舟,你还不走啊?下这么大雨,这把伞给你吧。”
男人眼角泛红,看着像哭过,脸上的水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他像是根本没听到,自顾自厌弃道:“第三次了。”
小时候,他给程叶轻报仇,被人拖住,错失了先找到她的机会。
高考前一天,他被程叶轻放了鸽子,找到墓地的时候只能远远看着楚佚屿抱着哭泣的程叶轻,自己狼狈地躲在树后。
昨晚他在程家别墅外面守了一夜,早上不小心睡过去那会功夫,程叶轻就悄悄走了。
楚佚舟淋了好久的雨,跪在程父程母的墓前说了好多话,约莫又过了十几分钟后才起身离开。
小林把他送到了墓园门口。
楚佚舟低头无意中发现一枚掉在地上的钻石别针。
他皱眉。
眼熟的很,NIYOA的春节限定款,是程叶轻的。
小林也看到了他手里的别针,不解道:“咦?刚才程小姐走的时候没发现掉地上了啊?”
听到他的话,楚佚舟呼吸一滞。
捏着别针的手紧了紧,小心翼翼将它握在手心里。
他扭头对小林说:“能不能把刚才一个小时内的监控调出来给我看一下?”
第9章 偏心
09/
周二时大哥告诉程叶轻,他们订的是周五的航班回国。
比起大哥,程叶叙从小更依赖她这个姐姐,他回国后,她肯定会多空出时间来陪他。
偏偏这周建筑所有个项目,任务很繁重,她想着尽快把工作做完,到时候能有空出时间。
所以哪怕她这几天状态不好,也一直逼着自己投入进工作中。
周三中午她又没休息,硬撑着把草图全部画完后才去吃饭。
在茶水间接水,水接到一半时,门口响起高跟鞋的声音。
身后突然有人喊她:“叶轻,好久不见。”
程叶轻仿若没听见,继续冲着咖啡。
身后那人见她不回应,短促地笑了声,继续说:“不会是这么久没见,把我忘了吧?”
程叶轻低笑一声,仍旧不搭理她。
一道有几分熟悉的男声紧跟着响起:“啊?商总监,你和小程认识啊?”
“认识,我和叶轻都认识十几年了,算是朋友。”
“原来是这样啊,那真是有缘。”男人跟着附和。
“我不知道她回国后来在这里工作了,等范工你回来上班后,就麻烦你多照顾一下她啦。”
范工,原来是范泽闵。
这个人情范泽闵求之不得:“哎呦小事,我还要多谢商总监您今天来帮我说情,要是能留下来,我肯定多帮您照顾她。”
上次楚佚舟不是说说而已,事后把他老底翻了个底朝天。
以前拿钱压下的抄袭事件,又被楚佚舟拿钱抬上来,当天就被建筑所严重警告并且辞退了,楚佚舟还真介绍个农场的门卫工作给他。
范泽闵好不容易搭上商知语这条线,隐瞒了其中一些细节,让出很多利益,她才答应今天来帮他说情。
“叶轻性子急,脾气比较大,有时候说话也直来直去的,容易忽略别人的感受,但她本意不坏的,”商知语又转而跟程叶轻说,
“叶轻,我和所里接下来有很多合作,如果你想加入的话,随时和我说。”
女人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听着真的在帮程叶轻。
等他们一唱一和完,程叶轻也泡好了咖啡,转身好整以暇靠在桌旁。
商知语看起来还是那样温柔知性,笑得柔和。
上次看到她,还是在国金商厦那晚。
她挽着楚佚屿的胳膊,还披着那件西装。
程叶轻一边搅着杯子里的咖啡,一边勾唇讽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点能耐。”
“我又不是楚佚屿,你跟我面前装什么呢?”
商知语唇畔浅丽的笑容略僵,“我只是关心你,毕竟这么多年朋友了。”
“我从没把你当成过朋友,也请你别单方面自称是我的朋友。”
商知语一愣,带着歉意说道:“你还在介意上次的事吗?我那天身体不舒服,看到他的西装放在那边,就借来披了一下,我不知道你……”
审视着这张虚情假意的脸,程叶轻走近,打断她的话:“可怜的话说给同情你的人听才有用。不用跟我说。”
“……”
一旁等着的范泽闵看商知语说不出话来,忍不住帮腔:“小程啊,商总监有能力又有背景,怕你误会,还特地亲自过来跟你解释,你这样跟她说话有点过分了啊。”
程叶轻牵了牵唇,反问:“她有,我没有吗?”
“你!”范泽闵不知道她狂成这样,一时反驳不出。
与商知语擦肩而过时,程叶轻脚步顿住,偏头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不要以为你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没人知道。”
“抽断集团资金链,你和你爸拿钱去干嘛了?”
商知语猛地扭头对上程叶轻似笑非笑的眼神,脸上的血色极快褪去,显得更加可怜木讷。
直到程叶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才慢慢回神。
程叶轻怎么会知道是她和商仲昀把资金挪走的?
要是程叶轻去告诉商老爷子,那她在商父和商老爷子两边都讨不着好。
范泽闵迫不及待要复职,催道:“商总监,我们去主任办公室吧。”
“你先去吧,我现在有点事。”商知语抛下他,慌忙去追程叶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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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叶轻快要拐进长廊下台阶时,就听到一行人由远及近的交谈声。
声音大多比较浑厚老成。
她不设防地走出去,抬眼便看到了迎面走来的西装队伍。
视线正好与最中间的那个男人对上。
她呼吸都轻了,脚步也不由自主慢下来。
楚佚舟一身灰色西装和黑色衬衣,衬得他气质更加沉郁。
男人神情疏离倨傲,轮廓冷峻,浑身上下都往外散着低压,让人不敢靠近。
冷沉的目光与她对上后,就移开眼,继续跟身边的高层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