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萃儿狐疑的看了眼念无后,转眼看向隽秀的念空:“小女的佛经还在各位师父手里,怎好每次都要念安小师父特地带我去呢,这多麻烦念安师父啊。”
“施主不必担心,在佛经检验完真伪后,小僧等人仍旧会继续在藏经阁里抄写您所带来的佛经,在抄写完成之前,并不会进入竹林里。”
念空说到这里,见女施主仍旧有些茫然的样子,思及对方甚少来过藏经阁,甚至有可能不认识,想了想又补充道:“藏经阁共有十一层,其中一层至三层皆对香客所开放,因而施主不必担心会有人阻拦。”
单萃儿眼眸微眯,尽量克制住心中的雀跃,用遮掩不住的一道明显轻快许多的声音响应道:“那倒是麻烦各位师父了。”
二人说话间,周围的僧人和香客已经逐渐由零星几个变成了随处可见了,时不时还能嗅到身侧途径的百姓身上所沾染上的檀香味,那是才从前殿里上完香的香客。
没过多久,一座五层榫卯结构的雁塔出现在面前,依山而傍,塔尖高高的耸入云宵,其周围分布着数十课拔地而起的粗壮的树茎,干枯的树皮上沾染了不少蝉所褪去的软壳,一眼瞧上去,半个塔身彷佛是悬浮于空中。
充满了岁月划痕的塔门大开着,从外头看进去,只觉得灯火通明,首先入木的便是一尊巨佛威仪且仁爱的坐于高台上,高台前方,则是五层阶梯,阶梯上整齐的摆放着数盏长明灯。
三三两两的香客起先还谈笑着,迈入大殿的那一瞬间,不约而同的收敛了面上嬉笑之色,面容平稳,严肃,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单萃儿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尾随着念空念无二人进去后,才恍然明白为何这些香客进入后瞬间严肃的面容。
方才在塔外还不曾觉得有什么异常,顶多算是雄伟壮观罢了,可单萃儿从小到大,府内的一些珍奇古玩也不是没见过,对于单萃儿来说,无疑就是一个比较稀奇的建筑外观罢了。
真正置身于此后,面对足足占据了三层楼高度的佛像后,眼内一瞬间的刺激让她心中沉寂下来,周身四处环绕的梵香味更是无处不在。
于前殿的上香不同,塔内的东南西角方位分别都布有一个青铜香炉,内里则缓缓地点着特意熬制的香熏,随着窗外的风,缓缓散至各个楼层。
单萃儿随意的朝长明灯的方向扫了一眼,瞥到一处时,视线忽的凝住了。
长明灯下都会赋予一层符纸,用朱砂写上前人的生辰八字,可替供奉的前人祈福亦或者希望前人保佑今世之类的,是为一种心中寄托。
她……好像在其中的一盏长明灯上看见了母亲的字迹……
单萃儿正想要凑近高台打量一番,身侧忽然穿来念空的声音:“施主,还请跟随小僧来。”
单萃儿的脚步一滞,快速的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长明灯,可惜距离并不近,加之自己较小,她并没有看清。
今日是为佛经一事来,上午已经让念空等候了自己多时,此刻饶是素来厚脸皮的单萃儿也有些愧意,因而并未执着去寻那盏长命灯,而是转了个脚步,顺从地跟着念空而去。
念空率先领着单萃儿走在前方,念无则在二人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
“我们这是去哪?”单萃儿跟着念空走了一会儿,又爬上了三楼,眼见着念空的脚步还再向上走,不由得有些纳闷。
不是说藏经阁只对外开放一至三层吗?
念空停顿了片刻,不过一瞬,并没有引起单萃儿和念无的注意,他头也不回,继续向上走去,温和出声:“一至三层的香客众多,女施主与小僧等二人在一处地方停留久了,难免会遭人闲话,更何况,施主所带的佛经极大可能是孤本,理应善待才是。”
单萃儿点了点头,忽的意识到对方没有回头看不见自己,又连忙出声应了一声。
逐渐远离有些热闹的三层,越往上越是寂静,一时间,耳边只能听见脚踏木台阶所发出的“吱呀”声。
就在单萃儿以为楼上并没有人的时候,岂料刚走上四层狭窄的平台,一名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僧人忽地拦住了他们,紧接着,一声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楼梯间回响起来:“念空师弟和念无师弟今日怎得带了个生人来?”
语气里是寻常僧人里少见的调侃,起码单萃儿和念空这一路走来,她发现路过的僧人基本撞见念空基本都会下意识的点头示意,眼前这个蓄着一小茬胡须的僧人虽然面上挂着笑,可是她并未从对方的眼底察觉到笑意。
更准确来说,是看向她的时候没有半分笑意,若是她没察觉错的话,此人应还对她有些警惕,虽不知其缘由,但她今日还是少说话为妙。
随机便低下了脑袋,以微不可见的动作慢吞吞移到念空的身后,试图遮掩住自己的身形。
却忘了一开始因为楼梯之间的宽度狭小,仅能容一人半走过,他们三人中,一人带头,一人殿后,唯独单萃儿夹在中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肢体触碰,他们三人皆是错位走的。
也就是说,念空的斜后方走着单萃儿,单萃儿的另一斜后方则是念无,念空和念无之间是直线距离。
而因方才猛地一个停步,倒是单萃儿卡在二人中间的台阶上,此刻她的一个动作,倒是让三人成功了一条直线。
察觉到身后动静的念空抿了抿唇,他能察觉到身后的那具身体距离恐怕只有一个拳头大小。
这几日天气也热上了些许,寺中的僧人纷纷换上了薄衫,他身上这件相较于其他僧人来说,稍显厚一点,但仍能感觉到脊背处一股时不时涌上来的暖意——那应该是施主呼吸的气息,迟疑了片刻,还是没有立即走开。
毕竟是他带施主来的这里,施主因惊吓躲避旁人,自己在此刻若是躲闪,怕是会惹怒施主,到时候抄写佛经一事,恐怕就悬了。
想清楚了后,念无则尽量忽视了身后的气息,抬眸对着来人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启唇道:“念明师兄,这位女施主是那几册佛经的主人,师兄您想必已经接到师父的通知了,还望师兄行个方便,放人进去。”
念明确实听方丈说过,有位施主因发现孤本佛经一事,这几日会来此藏经阁,本以为是个哪位老者,倒是不曾想到竟是这般貌美年轻的女子,看着倒不像是喜欢吃斋念佛的人,还这般胆小,躲在念空师弟的身后。
不过想归想,方丈的话还是要听,他侧过身,让出一条道:“进去吧!”
“多谢师兄。”念空微微颔首,而后领着二人进了四层。
跟着最后的念无这一路上眼睁睁看着单萃儿和自家师兄之间的气氛随着几句谈话逐渐变得缓和,方才还帮女施主挡住念明师兄的视线,脸上不由得露出有些愣怔的表情,话说今日……师兄到底说了多少句话,反正他是不记得了。
经过念明师兄的时候,顾不上注意身前埋着脑袋的女施主,脸上挂起笑容也随着念空师兄赶忙朝着对方打了个招呼。
要知道,念明师兄的武力可不输给念空,甚至可能还在念空师兄的上面,据说严厉的很,平日里守着藏经阁的出入口,难得一见,今日一见,倒是没有听说的那么严肃。
待几人都进去后,念明这才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重新关上通向四层的门锁。整个人渐渐渐渐走远,隐于黑暗中直至不见。
第60章
六十
伴随着身后的门逐渐阖上,眼前清晰明亮的四层也逐步隐入昏暗。不同于一至三层的灯火通明,四层明显暗淡了许多。
走道内不过零星几盏的烛灯,眼看着一盏烛火所笼罩的光晕即将到头了,眼前狭小的长廊也瞬间变得开阔了许多,唯独光线还是那么暗淡。
单萃儿扶着墙小心的往前挪动着,不解道:“四层何至于如此昏暗?寺庙中人不会嫌暗吗?”
“三层往上的每一层都是书籍摆放之地,烛火过多,唯恐一个不小心会起火将这些书籍损坏,因而平时若是没有人往这里来,三层往上的几层都会吹灭烛火。”
念空边解答单萃儿的问题,一边从袖中抽出火折子,缓步走向各处散落的烛台处将四周的烛火点燃,摇曳的烛光不过片刻功夫就充斥了整个四层,四层也终于从昏暗变得明亮了许多。
虽说仍是比不上一层亦或者二三层的明亮,但好歹可以让单萃儿松开扶着灰墙的手。
单萃儿就近寻了个书案前的一个蒲团落座,视线不住的打量这所谓的不对外开放的四层。
一排排满是书册的架子遍布了整个四层的周边,中心处却有大片的空地用以摆放书案和蒲团,这么多书案,唯独只有她前面那个书案上放有两砚台,两墨条,再有的就是一迭册子。
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念空身上,见其还在点烛没有注意到这里,不由好奇的伸过手去翻了翻那一迭册子,果然不出所料,内里是一片空白。
那桌上的笔墨纸砚怕就是为了念空和念无的抄写所准备的,就在单萃儿的想法刚冒出的时候,就见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念无去取了其中的一份笔墨,而后将其放置于一侧的书案上,便开始动手捻墨。
“佛经的真伪还未完全检验完成,念无师父这便就要抄写下来了吗?”
念空因这两男寡女的相处正警惕着呢,忽然被单萃儿这么不愣神的发问,手情不自禁的一抖,看出施主眼中的疑惑,连忙解释道:“施主,您有所不知,念空师兄告知小僧,您所带来的佛经乃是要送人的礼物,为了不耽误施主您的时间,念空师兄便让我先开始抄写起来,而念空师兄则负责辨别佛经的真伪。这样可节省大部分时间。”
单萃儿一愣,当初说送礼这件事不过是随口而言的,倒是不曾想到念空竟记在了心里,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起来,除了有意外的惊喜外,还有一股内疚于心中涌现出来。
毕竟……对方对于她所说谎话如此严肃对待…亦是她没想到的…
她下意识的用余光搜寻着那道玄色的身影。
昏暗的角落处,随着烛火被点燃,一张精致帅气的侧脸随着烛火的跳跃明明暗暗,闪烁在光影里,透着摇曳火光的眼眸黝黑深邃,正四处搜寻还未点燃的烛火。
不同于她在山下见到的祥和神秘,此刻念空略显茫然搜寻烛火的模样倒是凭添了生活气息。
原来僧人并非对任何事都抱有明确答案,他也有需要去探索,去寻找的东西——即便只是一盏极其微小的灯烛。
单萃儿心情陡然变得轻松起来,心底深处隐隐还隐隐约约传来了一股喜悦。
昨日来,让她瞧见了念空有着不俗武力,强健的身躯的一面,今日也不失所望,难得看见对方这般具有茫然的时候。
正对面坐着的念无一脸奇怪的瞅着开始无声发笑的单萃儿,正疑惑这藏经阁内有什么值得施主发笑的。
不由得顺着施主的视线看过去,自家师兄正一脸认真的点着蜡烛呢!
念无的大脑瞬间发起警报,他就觉得这女施主对师兄别有所图,前段时间他领着施主去寻师兄的时候,大殿里的师兄是那么慈悲,充满威仪的气质,施主反倒是没什么笑容。
今儿师兄吃点小米粥包子,点个蜡烛什么的反而对着师兄笑。
莫不是他理解错了,单施主并非是仰慕师兄,而是因为厌恶师兄,瞧见师兄有些呆愣和愚笨的模样就欢喜?
这样一来,那么单施主对师兄绝对不是什么仰慕之情……
松了一口气的念无,忽然又觉得单施主眼光实在不行,对自己这么敬爱的师兄竟然产生了厌恶!
“单施主,您……怎么了?”
终于将全部蜡烛点完的念空吹灭火折子,将其收回袖中,扭头就见念无对着低垂着脑袋的单施主出神,心中不由得一沉。
误以为是念无师弟的视线过于直白而导致单萃儿低下了头颅的念空连忙朝着二人的方向快步走过去。
殊不知单萃儿是察觉到念空要转身过来的那瞬间,为了不被发现她过于专注的视线,仓促之间才连忙低下的脑袋,全然不知这对师兄弟脑补的一串乌龙事件。
单萃儿听着不远处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和询问,她摩挲了下手腕上的念珠,稍稍平缓下莫名兴奋的心情后这才抬起头,如往日一般无二的笑脸显露在明亮的烛光里。
“小女自幼身子不好,方才又爬了四层台阶,只是有些累了,不知不觉低下了头眯了一会儿觉罢了,有劳您挂心了。”
念空挺直着脊背,如松一般笔直的站立在单萃儿的面前,见到单施主似乎有些勉强的笑容,沉默了片刻,视线触及与单施主面面相对的座位——那里正坐着念无。
他从前在书写东西的时候,寺中不常见的其他僧人碰见他时,经常会因好奇而选择坐于他的对面,长时间的注视让他并不习惯,也是师父特地给他择了一处角落,才得以清净,久而久之,寺中的僧人都知晓不习惯对面有他人的存在。
念无也知道他这个习惯,因而并未问过他的意见,便直接坐在了女施主的对面,可眼下看这两人的情况,怕是万万不能他们放置在一处。
迟疑了一会儿,转了个身子面对念无,下巴微扬,冲着隔壁的一个书案点头示意道:“念无师弟,今日可否麻烦你先去隔壁坐?这边离烛光近些,也好便于我鉴别。”
“啊……”念无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看了眼对自己的对面和隔壁桌,他没坐错啊,隔壁书案前不是没人吗?
念空见念无又抬头看了眼女施主后,傻楞着没有任何动作,面色越发的严肃,碍于女施主还在此处,不好明说,于是加重了语气又唤了一声:“念无师弟?”
好了,这一声确认自己是没听错,念无这才一头雾水的捧起才写了几个字的册子走挪到了隔壁书案。
单萃儿倒是无所谓对面坐着谁,对她来说,今日能借口和念空相处一会儿便已经觉得上天保佑来,否则按照青山寺里僧人轮流在大殿值守的习惯,她算了算,一周起码也就能见到一次,一个月就是四次。
现在不仅能见到,还能这么安静的相处一段时间,已是心满意足,当然,如果能在单纯的相处上,两人的感情再努力升温升温,她势必今后一定成为佛祖最忠诚,最虔诚的信众!
此刻念空小和尚坐在她前面,倒是方便了她继续欣赏欣赏美人,指不定还能观察到一些念空的小习惯!
念空可不知对方在想什么,余光扫过安分抄写的念无后,放下心刚坐下翻看了经书没多久,就觉得对面传过来的视线异常的灼热。
翻页的指尖的不免有些一顿,不知怎得,无端想到了数十日前在野外发现单施主的那一晚,便也是这般灼热的令人有些窒息的视线时不时的停留在他的脸上,身上。
当日,施主已流血过多,导致出现幻觉,更将他视为救命稻草,因而他并不将那晚出现的如此带有强烈意味的视线放在心上,可如今,又是为何如此看他?
他能感觉到,这道视线并没有带有敌意,反倒是有……亲近之意?
是因为他方才将念无赶到了其他的位置吗?
念空的眉间微不可见的蹙起,百般思索不得其意,只能抬头看向对面准备询问一番,却敏锐的感觉到就在他抬头的瞬间,传来的那股视线也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