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萃儿闻言,低头看了眼身前的的银耳羹,慢慢用木勺轻轻搅拌了几下,透明浓稠泛着甜味的银耳伴着热气入口即化。
胃里似乎也逐渐变得暖和了起来。
她的身子自小便弱,偏冷,不过后来李花儿时常带着她出去各处玩闹,运动久了,身子骨也比原先好多了,即便是冬季,也不会因为夜里发冷睡不着了。
可这些事她都是瞒着母亲她们偷偷溜出去的,怕是在她们眼中,她还是那个身子一碰就碎的人,也难怪母亲总是拦着她出门。
单萃儿咽下口中的银耳,望着母亲鬓角微微显出的几根白发,低过头一口一口喝着银耳羹,眼眶不知怎的又有了一股酸涩。
她张了张嘴巴,在母亲疑惑的神情中,轻声说:“娘,待用完早膳,女儿有话要与您说。”
林夫人闻言有些惊讶看着单萃儿,这还是女儿第一次说有话要与她说,眸中不禁闪过喜色,轻咳一声:“为娘今日没什么事,一整日都会呆在府内,萃儿你想说什么,便尽情说罢。”
单萃儿目光复杂的看着身侧木盒,闻言道了一声“好”。
二人的食量都不多,没用几口,两人便都饱了。
林夫人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唇,柔声道:“萃儿,有什么话要与为娘说的吗?”
单萃儿看了眼周边,眉尖蹙起:“母亲可让侍候的人下去。”
擦拭的动作一滞,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见其认真严肃的目光,眸中的暖意逐渐僵硬,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女儿确有要事相谈,她挥了挥手,示意旁人退出去。
“夫人?”安嬷嬷担忧的看着母子二人。
林夫人轻轻拍打了几下安嬷嬷带着茧的手,轻轻摩挲,安慰道:“我与萃儿有些事要说,你也先离开一下吧。我们不会有事的。”
安嬷嬷叹了口气,抽回手:“若是有事,夫人和小姐吩我们便是,我们在外面候着。”
说罢,领着周围的仆人退了出去。
大门在二人眼前缓缓合上。
林夫人这才看向自己的女儿,目露关切:“萃儿可是有什么事,必须私下说?”
单萃儿沉默了片刻,方才捧过身侧的木盒,放在母亲身前的桌面上,在母亲疑惑的表情中,缓缓打开了盒盖。
她目光聚集在打开的长明灯上,也不去看母亲在看到这东西的反应,自顾自说着:“前段时间,我曾去过青山寺,无意中看到这盏长明灯。”
她停顿了一瞬,继续说:“祈福的布条上写的是您的名讳,我问过寺里的僧人,他告诉我,这个东西是您数十年前便供奉于青山寺。”
她伸出指尖,轻轻的抚过蜡烛上的名字:“可我自记事以来,从未听说这个名唤霍竹卿的人,母亲是否可以告诉我,此人是谁?”
林夫人一时之间没回话,只是看着面前这个格外熟悉的长明灯呆呆的出了神,她将长明灯从木盒中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指尖轻轻的擦拭这沾了些许灰尘的花瓣。
岁月的更迭,多年在外奔走行商的经历,即便用再好的保养补品,也让她的眼角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细纹,也多出了曾经没有的凌厉。
此刻,单萃儿看着母亲对着这盏长明灯露出了极其温柔的笑意,深色的眼眸深处仿若有了亮光,即便是面对她都不曾有的温柔,只是偶尔间,在她年幼的时候,她曾看到母亲对着父亲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只不过,父亲对如此温柔的母亲依旧是淡淡的脸色。
在之后,母亲便没有再用过这样的眼神看过父亲了,她一度以为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试着撮合父母亲,确实一点用也没有。
可如今,母亲望着这盏长明灯竟有着和当年一样的目光。
“娘……”
“萃儿,你既已看到了这盏长明灯,想必你也知道此人早已逝世了。”林夫人摩挲着细布纹上绣出的三个字,眸中似是怀念,又是遗憾。
她看向自己的女儿,笑道:“若是他还在世,如今你怕还得唤他一声干爹。”
林夫人看出了单萃儿的疑惑,轻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这些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在你年幼时,试着撮合我与你父亲时,就应该告诉你的,只是担忧你年岁尚小,便对你隐瞒了。”
“母亲……早就知道我当年做的事了?”单萃儿一怔,她自以为幼年时,暗地里将父母亲聚在一起这事做的隐蔽。
单萃儿沉默了一瞬,艰难开口:“那么父亲呢?父亲知道吗?”
林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忧伤。
单萃儿指尖一颤,念及从前她在一年一年的生辰中无谓地等待,一股酸涩似乎要将她包围。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可他们既然已经知道,为何仍是走到了今日的这一步……
“为什么?”单萃儿勉强弯了弯唇,轻声问道:“爹娘这般是因为这个霍竹卿吗?”
林夫人眼眶禁不住也有些红,她看着自己的女儿,颤着手想去抚摸一下自己的女儿,即将触及的一瞬间,对方受惊似的缩回的手,让她一愣。
她僵着脸,缓缓的收回手,望着长明灯的视线是那么忧伤。
半晌,她才缓缓叙述道:“我与你爹如此,并非是因为霍竹卿。你爹自生下来便对世俗欲望极其淡漠,可偏偏生在了一个富贵人家,又是家中的独子,必须要接过家中的产业,你爹素来对这些并无兴趣。
当年,我家中遭人迫害,是安嬷嬷和霍竹卿费力将我救出的,而后途径行商的单老爷子不忍见我们如此,便收留了我们。世界之大,苦命之人并不少,我当年虽不明白老爷子为何单单只收留了我们,可后来到了单家,我便知晓了这一切的缘由。”
“为何?”
林夫人轻轻抚了抚那三个字,眨了眨眼,眸中隐隐带着泪光,她回道:“大约是因为貌美吧,单家独子生性淡漠,不近女色,唯独只对红尘之外的佛门感兴趣。”
“我来到单家,便对外宣称是远房亲戚家来投奔的侄女,但是不少人将我看作了单家的养女。你爹终是如传言所说,也从未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超过一炷香,单家老爷失望之际,便打算为你爹寻一个对数字敏感的女子,将来可辅助你爹经商。”
“巧的是,当年有一人对我百般献殷勤,我不耐其烦,又因为她与单家沾亲带故的,总是无法摆脱此人,你爹也许也被单老爷的行为惊到了,私下寻了我,他不爱我,我亦不爱他,婚后只需育有一子,无论男女皆可。”
林夫人顿了顿,偏过头避开单萃儿目光,继续说:“同样的,为保我地位,婚后他也会慢慢的将家中产业尽数交于我。”
单萃儿出神的望着长明灯,喃喃道:“那他呢,霍竹卿又是什么人?”
“他是我的青梅竹马,亦是我自小便定下婚约的未婚夫。”林夫人一遍一遍的抚摸着蜡烛上雕刻的印记,眸中似乎又瞧见了许多年前温文尔雅,冲着她笑的少年郎。
“我家被迫害之时,这个傻子瞒着家里人,偷偷溜出来,因为救我,替我挡了一刀,死在了那年的冬天。”
林夫人侧过头,出神的望着单萃儿的面容,目光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雾气,她试探的去抚摸女儿的脸,掌心下穿来的温热肌肤,望着女儿茶色的瞳孔,让她眸中的泪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她轻轻呢喃道:“阿竹长得和你爹很像,尤其是茶色的瞳孔。”
第79章
七十九
单萃儿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时一般,深切的感觉到隐藏在母亲内心深处的忧伤。
与她对视的那双眸子,虽是同往常一样对着她笑,可是眼眶内却隐隐浮现出一层淡淡的水雾,她的面容映衬在那双眸子里也逐渐变得模糊了。
母亲一向在她的面前保持温婉,从未露出这般狼狈之意。
年幼时徘徊于爹娘之间所感受到的那股莫名奇怪和沉闷的缘由,也随着母亲的诉说而彻底恍然大悟。
自己的出生来源于一个并没有爱的结合。幼年时的种种一一浮现在脑海中。
生辰的缺席,父亲待母亲的不同,母亲常年的外面,同样的……他们对面她的陌生。
她应该是愤怒和痛恨的,因为他们给她带来了一个冷漠的童年。
可单萃儿逐渐下沉的心在看到母亲的眼泪中却莫名的软了下来,察觉到眼角上格外温柔的触碰,她注视着眼前身为母亲的这个人,张了张嘴轻声道:“娘……”
“嗯?”一声呼唤将林夫人猛地惊醒,她盯着自己放在女儿脸上的手,察觉到对方茶色瞳孔中浮现的温和,一瞬间对比下,忽觉得自己狼狈不堪,匆忙将手收回。
不妨却被女儿一手抓住,她愣愣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抬眸看向自己的女儿,刚想说些什么,就听一道轻柔的声音传进了耳内。
她问:“你后悔吗?”
“后悔遇上祖父,后悔嫁给父亲……”单萃儿顿了顿,一如往前的温柔的嗓音继续问:“同样后悔生下我。”
林夫人愕然,闻言连连摇头,令一没被握住的手慌忙的去抚摸着单萃儿的脸,她看着亭亭玉立,美艳的女儿,语无伦次地说着话。
“不,萃儿,即便我与你父亲从未有过情谊,但我可以肯定告诉你,为娘从未有一刻后悔生下你。”林夫人望着倏然间就红了眼的女儿,眼眶也忍不住红了起来。
她稳了稳心神,轻轻地擦拭着女儿眼角的泪珠,愧疚道:“你年幼时候,阿竹不过逝世几年,为娘也刚刚从你爹手上接过单家的生意,为娘不得不出去与单家的各个合作商会进行商议用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说着,她忧伤的看着单萃儿,眸中似是带了些回忆,恍惚道:“你年幼时候很是乖巧,从不与旁的孩童一般哭闹,也不曾粘着我亦或是你爹,那几年,偶然间遇到了山野之中的青山寺,坏境清幽,脚踏山顶,山水尽入眼底,是阿竹喜欢的地方。”
单萃儿敛下眼底的热意,轻声道:“所以,你为霍……干爹在青山寺点燃了一盏长明灯,并每年去看望他。”
她顿了顿,覆上抚摸着脸颊上的那只手上,就那么带着笑意注视着自己的母亲:“娘……可知那是我的生辰之日?”
此话一出,单萃儿明显的感觉道自己手下的那只手一僵,她看着母亲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和嗫嚅的嘴唇,她心中微微一叹。
看来母亲是知道的。
片刻之后,眼见母亲要说什么,她轻轻拉下母亲的手置于掌心,替母亲揉了揉那双略显僵硬的手,垂着眸子盯着二人相握的手。
抢在母亲说出口之前轻笑道:”不过我自年幼的时候便不喜热闹,也亏得您从不大张旗鼓的邀人来府内,否则我怕是能不高兴一整天。”
林夫人一怔,低着头掩盖住眸内的热意,她常年在外经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自然知晓这怕是萃儿为了他们二人之间的母女情份说的话,也就意味着,萃儿她不再想提及从前,也将此事当作没发生过。
林夫人勉强浮起笑容,若不细看,只当她还如同以往一般温婉有度。
“是啊,你今年也要及笄了,我便是不惹得你嫌了,将来若是寻了个夫君,看在夫君面子上,即便是不高兴,也需好好办一场宴席。”
单萃儿沉默了片刻,应了一声好后,转头看向这盏长明灯,抿了抿唇,想到念空所说的这盏长明灯在青山寺供奉长达数十年之久,心中隐隐有些茫然。
她看着母亲,虽已近中年,可容貌依旧秀美温婉大气,若不是常年经商致使浑身都沾染上了些许凌厉之感,只怕当年应当是闺中柔情似水的貌美姑娘,一行一举之间皆应风姿灼灼。
“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何至于让母亲念念不忘数年,是情,还是当年的救命恩情?
林夫人闻言,有些惊讶,她虽是让萃儿称阿竹为干爹,可毕竟她为了阿竹错过了萃儿的那么多次生辰,对她来说,只要萃儿心中没有怨恨便已是最好的结果,可她万万没想到萃儿会愿意称他为干爹。
她的眸中暖了暖,手从单萃儿手中抽出,站起身子从墙边的烛架上取过一盏燃着的烛灯,缓缓将写着霍竹卿三字的长明灯点燃。
微风荡漾,充斥着温暖的日光从窗边斜射而来,将屋内的照射的明亮却又有些昏暗,烛光在此刻显得微弱,随着风而摇曳着烛火,在林夫人的眼中,烛火好似在与她兴奋得打招呼一般。
她缓缓一笑,随后陷入了回忆中,这么多年,逐渐变得有些模糊的身影在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
在单萃儿茫然不解的视线中,林夫人唇角泛起一丝弧度,抚着手中的细布条望着烛火,沉默片刻后轻叹道:“阿竹他啊,风光霁月,温和儒雅,是当年我们城中最为出众的才子之一。”
林夫人说着说着,似是想起什么无奈的摇了摇头,又道:“不过他生性喜欢这天下的山山水水,旁人都道他素来喜幽静,不过是因为他嫌弃旁人与他说话个没完没了,扰了他欣赏山水的兴致罢了。”
“他连这世间各处的山水都未曾踏足欣赏过,便在年少时为了我失了命,世间也便再没有像这样一个纵情山水之间的儿郎了。”
单萃儿愣了愣,望着好不容易停住伤感的母亲眼眸中随着这话又泛起了水雾,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她想,母亲年少时曾遇见了这样一个足以惊艳她时光的男子,甚至是为了母亲献出了生命,这份情谊可遇不可求,亦是人生中最值得郑希的人。
到此刻,她存于心中的那最后一缕怨恨终是悄然消失。
她应该庆幸那人救了母亲,若是没了母亲,想必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她的出生。
她想要安慰母亲,可话到口中,却又觉得此事应不该由她来说。
一时间,单萃儿的眉间不自觉地拧起,眸中也泛起了忧虑。
林夫人一眼便瞧见了自己女儿的异样,她眨了眨眼,将泪意忍住,冲着单萃儿摇了摇头:“你倒也不必这儿担忧我,这些年,我跟随商队途中,走过大漠戈壁,也行过山野丛林之中,用我这双眼也算是替他看了眼这世间的山,他也算是无憾了。”
说罢,单萃儿就瞧见母亲忽然松开了将细布条攥得紧紧的手,仿若松了一口气,在单萃儿还没反应过来时,那细布条陡然来到了烛火上方。
微弱摇曳得欢快的火焰瞬间覆上了那脆弱的细布条,精心绣制的霍竹卿三字一点一点的,随着耀眼的火焰逐渐被吞噬,顷刻间,便成了一片焦黑的灰烬散落于地。
微风轻柔的拂过,那最后一点灰烬伴着风肆意的飞向窗外,几息之间,眼前便是再也看不到一丝痕迹。
而她带回来的长明灯因这陡然间燃起的火焰,整个烛身已经燃烧了大半,镌刻上的莲花都已残破不堪。
她愕然的看着一脸平静地看向窗外的母亲。
慌忙之间,连忙拿过桌上的茶盏,就想要将四处燃烧的烛身扑灭,可刚动手的瞬间,她的手腕陡然被人捂住。
她艰难的转过头,看着眼眸泛着泪渍的母亲,压低声音不可置信道:“娘!你这是做什么?他不是你爱的人吗!”